下午四点半

下午四点半

或许三姑说得对,人多少要带点自私,才能活得自在。

12月 28, 2022 阅读 1305 字数 7769 评论 0 喜欢 0
下午四点半 by  林庭

那种气味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不是饭香气,跟各色菜肴也没有关系。很淡很淡,像夏末走在未曾听过名字的花树下闻到的气味,透过光影,有神隐的定心之感。是白春雨点的三支线香,早上忘记了,刚急急忙忙点上,歪歪地插在米罐里。

——对了,明天是十五,帮三姑给灶君点三支香。

——要朝四方拜一拜吗?

消息是白春雨昨夜临睡前收到的,她再发过去时,三姑没有回复。估计三姑刚按下发送键就调成飞行模式睡下了。看来旅行是真的很费精气神。 

白春雨没有朝四方拜,就如三姑曾说的,小孩子不懂事,神明是不会怪你的。线香燃到一半时,细细的一小截灰烬挂在上头要散不散,在等着什么。白春雨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线香顿时清明起来,很红的一个小点,像在呼吸。三姑总说她是小孩子,几岁时是小孩子,十几岁时是小孩子,现在二十几了,还是小孩子。人是不会长大的吧,一辈子都处在尴尬的年龄阶段,在等着长大,等到死去的那一天。 

下午的天色不是很好,刚下过一场雨,远处响了几次雷,就是这种沉闷的声音提醒她点香的。反正都跨进厨房了,干脆把猪骨汤给煲上。早点煲好,早点喝,可以喝多点,早消化,明天的脸就不会肿了。

“一定要会做饭,肚子填饱了,心情就会很好。” 

那时的三姑边讲话,手里边包着端午要用的粽子。白春雨放端午的假正准备回家,已经坐着车快到家门口了,母亲给她发信息,说要和父亲去长白山,让她去找三姑。白春雨坐在三姑面前,双手捧着粽叶不知所措。三姑教她,拣粽叶时,要拣一片大一片小,叠在一起折个小角,再把两边的叶子收拢在一处,先放一点糯米,中间放肉,最后再用糯米盖上。 

“你看,这叶子要这样,压下来,两边折下去,中间的角再一折,就可以绑起来了。” 

白春雨边记着边做着,做出来的粽子是没有角的,最后胡乱一捆,勉强成团,呆呆地挂在那里,像失了灵力的精怪。她看到地上撒满了粒粒晶莹的白糯米,是她漏出来的心血。 

基本上每一次假期,母亲都会让她来找三姑。白春雨知道,有些家庭是以孩子为主的,有些家庭是夫妻的事比较重要,她家是后者。刚开始时,白春雨有些难过,被母亲推来推去,好像她很碍眼。后来她觉得了,原来母亲是担忧三姑。

母亲认识三姑的时间比父亲长。两人在做学生的时候就是朋友了,一起上学,一起睡觉,一起谈论某个男同学。关于她们的友谊原则,白春雨倒是从长辈口中听说过一二,是说母亲很感动。那次母亲与别的女同学起了争执,其实是母亲的错,但三姑不问明起因,就直接站在母亲那一方。 

——是我的错,我知道,你也知道,又不是分不清,还过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

——知道又怎样?我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你的裁判。

这些对话还是母亲与三姑在聚会的餐桌上,隔着父亲,你一句我一句重述出来的。像在回忆,又像在通过委婉的方式向后辈们传达所谓的友谊原则。白春雨在一旁看着,印象尤其深刻,一年一年地,刻进了骨血里。

三姑长得高挑,喜欢穿长裙,出门会把头发梳得整齐服帖,像抹了油。白春雨常跟她说,现下不流行这种发型了,要蓬松的那一种,我看别人都那样。三姑听不进去,白春雨便不再提。进入厨房的三姑却是很不一样的,穿着素色围裙,一头染黑的头发被发箍犁过,像山涧沟壑,三姑一道道地走了个遍,才成为这样一个人。

三姑在年轻时,已从香港赚得第一桶金,奶奶劝她留着出嫁,她偏不,买了白春雨脚下这块地,剩下的也不知道用到哪里去了。白春雨听说母亲知道,但母亲不说。三姑如今已年近五十,一直未婚未育,独自一人。奶奶每次看到她,都说是她玩够了,把钱花完了,所以迟迟不肯嫁人。说了一辈子。好在白春雨也是很喜欢三姑的。年纪越长,三姑性情越平和,人生大事虽没有完成几件,却又很忙,忙着今日吃什么,忙着明日穿什么,忙着下次去哪里玩,忙着观察月色,忙着听雨看雪,总之就是很忙很忙。

有一次白春雨忍不住,趁着三姑在煮梅子酒的间隙,同她聊起来。 

“三姑,你会觉得……”白春雨斟酌着,在找一个比较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你会觉得安静吗?”不是孤独,不是寂寥,也不是无聊,但又是所有。 

三姑笑了,从碗里夹了个梅子给她,“酒不能喝,梅子总能吃吧。”白春雨拣起梅子放进嘴里,还是有酒味,竟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喝着酒,还是吃着梅子。当着三姑的面又不好吐出来,只好吃下。

三姑说,“我知道他们既希望我自讨苦吃地说‘会’,又希望我若无其事地说‘不会’,我要如何回答?”续道,“大家都没什么不同,苦也有,乐也有,只是想法不同而已,没必要去做比较。”又问,“怎么,你想学我?” 

白春雨心下想着,三姑是喝醉了,醉了大半辈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清醒。 

这次放假,白春雨又被母亲的一条短信扔到三姑这里来了。这栋楼是三姑在十年前盖的,其实三姑一直在等,等这个地段变成高速公路,或者变成城市中心,等啊等,等到周围全都盖起了不超过七层的居民楼,三姑才放弃。四周都是房子,间距不大,要是房子自己会动,大概也会觉得很挤。这栋房子从那里挤着出来,一冒出头,就像被三边的老长辈俯视盯着,胆战心惊。 

白春雨穿上围裙,套上一次性透明手套,要洗腌过的猪骨。今日她起得比较晚,去了趟菜市场,在街道上胡乱走了走,看了看,再回到楼下时,已是中午,索性在附近的餐馆里吃了碗馄炖。 

白春雨喜欢啃咬有咸味的猪骨,三姑告诉她,至少要用盐腌四个小时,是细盐,分量要把控稳妥,水分滤干净最好。你若不想闻到肉的气味,可以戴口罩,橱柜上有。 

手套已经碰上猪骨了,再去碰口罩不卫生,又想到做饭是件颇麻烦的事,得听点声音,于是卸了手套,先戴口罩,再点开手机里的《蒋勋细说红楼梦》。记录里有标记,听到第四十七回下,讲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刚与大老爷贾赦闹了场风波。贾母很生气,气贾赦这个不孝子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想盘算,一番气话过后,才与后辈们围桌斗牌。一桌子几个人,各怀心思,有怕的,有为难的,有不动声色的,有圆场的。

“真累啊,还是三姑逍遥自在。”

其实白春雨没有类似的经验,在她的记忆深处,大家都是敞开心思说亮话的人。每次在交谈时,她仿佛都感觉到有一道轻金色的暖光洒下来,照在长辈们的脸庞上——他们轮廓分明,父亲说话时的咬肌上下动着,母亲微嗔的眼神带着笑意,三姑惊讶时下巴出现的类似于梨涡的肉洼子,偶尔还会看到两颗门牙的下端。桌上的苹果像打了蜡那样讪笑,笑这一桌子的人。 

虽是有看一些书,也常听一些音频,但白春雨并不能真正明白“千万家”的意义。她觉得,这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组成这么多的家庭,看着是不同的几个人,实则都是在过一种叫“生活”的日子,这日子无论怎么过,非酸甜即苦辣,再没别的了。为何不是集大同于“一家”而是“千万家”?

白春雨洗好猪骨,把生水和猪骨碎块滗清沥净,又切了根胡萝卜和玉米,另加半截粗壮的莲藕,一同放到锅里。一人食,挑了一个小锅。三姑有很多锅,有些叠在一起,有些挂在墙面上,每一次她都选择不同的锅煲汤。白春雨看不出三姑选择锅的依据,凭着感觉依稀猜出大抵是由心事的轻重来决定的。

啊……这个时间点不对。白春雨卸下手套,打开与三姑的聊天记录,再确认一遍。 

——春雨啊,下午四点左右有人来看房,你带他们去402房,钥匙放在茶柜下的那张凳子里,是那张……上次你还说它会伪装的。

这条信息用的是语音,所以很容易让人忽略白框的内容。白春雨记得那张方形凳子,是可以掀开的储物凳子,很小巧,与茶桌配套,藏在里面。白春雨走过去时,茶桌下被挖出一块,是空的。客厅里找不到,房间也没有,最终还是在厨房找到的,摆在角落里,被三姑的众多围裙挡住。大概是挂在高处的东西够不着,三姑用它垫着了,每次都用它垫,它是长在那里的。

凳子里面放着各种租房合同,过期的,尚未用的,正在用的,底下有个透明盒子,装着不同楼层不同房间的钥匙,还有一盒全新的黑色水笔,一块旧印章,以及一股淡淡的陈旧气息。 

白春雨一件件地拿出来,填好甲方信息,放在显眼的位置,以便待会儿带下去。她继续翻着聊天记录,生怕自己漏了什么。

——春雨啊,你的联系方式我给过去了,不要怕,我上次见过他们,估计他们又到别处对比去了,这次应该是确定好了才来的。 

白春雨笑了,继续往上翻。

——买贵了,下次去别家。

——难怪,那个阿姨还很热情地送我一个大袋子把所有的菜装起来。

——市场东边有个年纪比较大的奶奶,头上戴着块碎花蓝布的那个,她的菜好,自己种的。

说到菜市场,白春雨想起厨房里的猪骨。食材都准备好了,也盛了足够的水,怕猪骨会煲出咸味,她还在考虑要不要加点盐。若不加,其他辅料会不会寡淡无味?最终还是决定不加,味道这种东西,可以在后期左右的。

把锅端上燃气台后,她看了眼时间。拧开燃气台开关的时间要恰好,要在租客来之前开火,又要在租客来之前煮沸,最好沸腾的那个点卡在租客来到时的那个点,白春雨算了算租客看房加签合同的时间,刚好可以煲好一锅汤。

汤还未煮沸,租客就给她打来电话。白春雨匆匆把火调到最小,急急下到二楼时,才想到忘了拿合同等物件,又返了回去。合同不能一直拿在手里,让租客看见了,会产生一种逼迫的压力。人都有逆反心理,你越逼迫,对方越不从,索性把合同放在401房的鞋架上。 

白春雨按照三姑的要求,没有让对方按门铃,而是亲自下去。让租客独自爬四层楼,和陪着他们一同爬四层楼,感觉是不一样的。她要从那一刻起,制造双方的共同事件,进入共同的空间,踩在共同的台阶上,要让他们觉得亲切。

可亲切这种东西,白春雨并不擅长。如果是三姑,她会怎么做呢?白春雨想象着,三姑大概是做好一切,不紧不慢地下楼,三姑的表情也一定是很温吞的。父母辈似乎很擅长控制表情,他们能让人觉得是亲切的,同时又是疏远的,眼角、嘴角的弧度要经过长年累月的舒展与收敛,才能很好地呈现出心里想要表达的东西。那样一张可控的面容,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来的是一家四口,丈夫,妻子,大女儿,小儿子。以为只有夫妻二人,没想到来得这么齐,有种好不容易下了重大决心的感觉。

“房子在四楼。”白春雨走在前面,假装低头看手机。 

楼道的感应灯总是慢一秒,人已经到那里了才亮起,倒是很像三姑的作风。一个人久了,连灯都像她。一楼的平台上放着一架扶手滑板,靠墙摆着辆儿童自行车。白春雨边走边说,“三楼住户有小孩,哦,401也有。”她是想让对方找到共同感,表明带着小孩住在这里并不妨碍什么。可话一说出口,却是冷冰冰的,贴着安静的楼道滑到上层,再反弹到自己身上,她感到一丝不自在。

“这么多小孩啊?”丈夫的语气有些震惊,像刚跑了1000米的运动员,到了终点时却发现没有水喝,有一股气要上来,憋到最后却是不好意思的满脸通红。

要怎么接话呢?心里绕了半圈,白春雨只能含糊应着,听着更像是一本正经地在看手机而没空理他们。倒是妻子笑着接上了话。 

“一般都有孩子的,我们不也带着?”字句是驳着丈夫的,语气却是在替丈夫进行解说。与其说是解说,不如说是委婉地让白春雨见怪不怪。妻子很疼丈夫啊。 

母亲好像也是这样对父亲的,白春雨记得,那时还以为母亲针对父亲,处处为难他,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意思。说到底,她始终对父母抱有偏见,很难改,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要是突然改了,双方会很不自在——还是不自在,像是为了避开这一丝半毫的不自在,生活才一成不变的吧。

走到四楼时,大家都克制着气息。“没有电梯,每天爬上爬下的……”丈夫没有往下说,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锻炼嘛,刚好小丹要多走走。”妻子无缝接上。 

隔壁的401房紧闭着门,但还是听到小孩的打闹声。白春雨记得有一次和三姑一起走下楼来,路过401房,隔着一条门缝,里面传来那对夫妻的争吵声。大概是听到楼道里的响动,房内声音被齐刷刷地收住了,停了一瞬,接着听到一声叮咚响,像隔着铜墙铁壁在挣扎,寂静被荡开了。白春雨对那种声音感到讶异,所有的物体在她脑海里一列一列地过,她不知道那样东西是什么。 

三姑刚在讲着制造扇骨的繁琐细节,踏及四楼时,不由得收了声,似乎在整理步骤。下了四楼,三姑开口,若无其事的,“苏州那边有一个老师傅,快八十了,每日坐在家门前打磨扇骨,他家也是漂亮,那门是月亮门,一旁栽着遮阳树,他拿着细细的竹子对着阳光看,很像是在看一个生命。我有那张照片,待会儿给你看看。” 

白春雨应着,心里头想的全是401房的事。后来三姑在嘈杂的马路上与她讲话时,突然穿插了一句——呀,那是把戒指扔进铁罐子的声音。白春雨“啊?”了一声,三姑没接,又讲别的事了。

回想起来,好像过了很久。白春雨站在门口,找着钥匙。楼道的灯暗下来,她又重踏一脚。402房的格局是两房一厅,没有阳台。客厅在西北面,两面都被周围的楼层挡住了,光线很暗,里侧房间的窗口位置开得不好,也被遮了光线,只有靠外的这一间房,窗户向南,外面的楼层也不高,光线刚好可以进来。

光线不足是402房频繁更换租户的原因,不巧今日又是阴天。白春雨打开门,第一时间就把客厅的灯打开。她看了眼厨房,又看了眼里侧的房间,被客厅的光线一对比,显得更暗了。

一家四口不由自主地朝有光的房间走去,窗口那道明亮硬邦邦地躺在那里,而后很不舍地被他们的身影切割开来。白春雨站在客厅,看着他们,又在他们转过身之前退到客厅的大窗户上。 

“还是很暗啊。”丈夫这样说着,似乎是希望这套房的光线在他们第二次来能有所突破。

他走到里侧那间房去看了看,推了推窗户,又拉了拉窗帘。白春雨记得那个方位,窗户外正对着隔壁楼的楼道,推动窗户的声响刚好可以把对面楼道的感应灯叫醒。在晚上,那也是光,她猜想那位丈夫会喜欢。果然,他把动作重复了好几遍。

妻子在一旁小声提醒着,“轻一点,别弄坏了。”

白春雨分不清妻子是因为“房东”的存在而这样提醒丈夫,还是因为他们并不想租住在这里——既然不打算住在这里,把别人的东西弄坏了会过意不去的。白春雨着急起来,她突然就理解房地产销售人员的难处了。

丈夫把套房内的灯一一打开又关上,连抽油烟机也试了一遍,听说热水用的是太阳能,还把水龙头打开了,直等到热水出来才放心。妻子跟在他后面,嘟囔着什么。白春雨打开与三姑的聊天记录,确认了他们是第二次来看这套房,仿佛是她的这副生面孔,给了他们再次犹豫的机会。如果是三姑,合同都该签了吧。

小儿子在撕墙上的卡通贴子,正撕着一架火车,撕到一半看了眼白春雨,见她没在看自己,迅速地撕了下来,贴子已经不粘了,没办法往手上贴,索性用身体遮掩着丢到了地上。

“这墙壁很花啊,不是我家小孩贴的,还有这些线条,也不是我家小孩画的,到时可不要让我们赔钱啊。”丈夫边说边摸了摸墙壁。小儿子趁机躲进有光的房间里,大女儿一直坐在里面没出来。 

白春雨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说他们决定要住下来了?

妻子推了推丈夫,“怎么会呢,人家不会这样做的。”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着白春雨。丈夫用余光瞥了妻子一眼,脸上有股不敢喷泻出来的怒火。妻子再次推了推他,与前一次推不同,这次带着撒娇的意味。丈夫转身进了有光的房间。他大概也会埋怨妻子,怪她把人情看得太重,显得自己愚钝。他索性钝到底,生出一种被宠的甘愿。妻子也跟着进了房间。 

白春雨双手搭在大窗户上,看着外面,天色越来越阴了。楼与楼之间有一条一米五宽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是商铺,已经有红光照进来了,那是商铺把门前的空地租给移动档主的位置。白春雨去过那里几次,白天和晚上是不同的档主,清晨在卖早餐,傍晚在卖卤味,晚上比较热闹,一排都是宵夜档,烧烤的,麻辣烫的,煎炸的,香味会沿着这条冷静、无辜的小巷爬上来,声音也会,细细密密地啮咬着人。白春雨记得,小的时候在老家很早入睡,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房子外面有说话声,吓得要死,以为那是鬼,长大后自己也晚睡了,发现确实很像鬼。

小巷里的那道红光是卤味档传出来的,听说是为了让各种卤味看起来更鲜美可口一点,特意开的红灯。其实白春雨不喜欢从这个角度看外面,暗墙铁窗,藏着掖着,光影都被生生折了角,仿佛一眼看过去,能看到自己的未来。有双纤纤玉手伸出来取下窗沿下的彩色衣架,衣架敲着窗框的声音一定会跟几十年后的声音一样,只是窗前的那个人变了,如雨中飘花,最终的归处是触地,有一种惨美。巷内那些杂乱,拥挤,局促一瞬间堆到面前,任她挑选,没有一样是她想要的,但人手都有一样,是防身的法宝,显得她更像个局外人,被拒于千里之外。或许三姑说得对,人多少要带点自私,才能活得自在。 

一家四口在房内商量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有些听得清,有些听不清,有种绵密的犹豫感。这里两站过后有一间学校,原来是为了大女儿上学方便特意选的这里。白春雨把身子往左移了移,一直移,移到了大门口,整个人立在那里,太过于直接了,只得假装站在那里吹风。401房的小孩探出头来看她,她也探出头来看那一家四口。

大女儿逆着光坐在床沿上,紧盯着互相绞着的双手。丈夫问她,“喜欢这里吗?喜欢就租这里。”妻子也同样地问一句,“喜欢这里吗?喜欢就租这里。” 

大女儿的表情很明显地表示喜欢这里,她一定也是着急的,着急父母怎么没发现她喜欢这里。似乎大部分孩子都是这样,很喜欢一样东西,但不说,又希望父母看得出她喜欢,因此双方都在着急。白春雨也着急。 

“我喜欢,我不喜欢。”白春雨轻声念着,她好像没有如此明确地表达过自己的心意,仿佛念了一遍,就当是体会过了。但她自认为会很多东西,品画,煮茶,裁衣服,插花,涂口红,全都是学三姑的,全都是三姑喜欢的。她有时候想象,要是三姑死了,她也就跟着死了。

楼道旁的窗口上绑着一条绛红色的穗子,穗子稀稀疏疏往里摆着,也不知是谁绑上去的,打了死结,一辈子吊在那里,怪可怜的。谁会看它一眼,突然走进房间拿出把剪刀,赐予它永生的自由呢?大概只有风了,风比剪刀锋利多了,特别是夜深人静楼道里空无一人的时候。白春雨站在门口,感到一丝凉意。那风从天边遛过来,千门万户探头进去,总没有什么新奇,也是一阵厌的风。

一家四口终于下定决心要租这里了,他们团着走出来,门口那么点空间,被挤大了,光也多了不少。合同是妻子签的,丈夫仍不放心地左右看看,时而拉动厨房的拉门,时而扭扭门锁,连地板砖也要隔一个去敲一下,听着是实心的声音时兀自点了点头,好像在赞叹自己的眼光真不错。 

白春雨从那个家出来,替他们掩上了门。以前每次下到四楼时,白春雨总觉得脚步一边轻一边重,一直找不出缘由。如今402房也住了人,是实心的,里面有人紧紧拉着那根线,使其达到平衡。

楼下传来男孩们的对话声,接着是大门闭合的电子声,她想象着,他们上楼,他们在门口换鞋,他们开门,他们关门。每家都很热闹,每家也都很孤独,闭着门热闹,闭着门孤独。

这一家一家的,犹如一锅汤,盛出来的每碗汤水都是一个味的,但汤里的猪骨是猪骨味,萝卜是萝卜味,莲藕是莲藕味,同时的,它们又都有汤水的味道。 

想到汤时,白春雨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她看了看时间,四点半,差不多了,再煮汤就没了。她急急忙忙跑上楼去的身影,很像是个咬紧牙关往前冲的运动员——猛地抬头一看,发现大家早已经抵达终点。

进到家门口的那一瞬,她突然记起十多年前一个隆冬的清晨:三姑牵着她到路口去迎接从外地回来的父母,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三姑放开手让她跑过去,是想她拥抱他们。她跑了一段又折了回来。三姑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转身跑一段又折回来。

她现在想起来了,当时她跑过去时经过一家中药商铺,商铺门前摆着一排的青黛色炉子,在文火烧着,白烟滚出来,她在迷朦里来回穿梭,一身都是微苦。父母站在一边,三姑也站在一边,白春雨拥抱着虚无缥缈的白烟,独自迷失在其中。

林庭
12月 2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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