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锋在黎明前

中锋在黎明前

一个一生被父亲保护的女儿,总会在某一刻遇见一个比父亲更有魅力的男人,那是每一个父亲的噩梦。

11月 5, 2020 阅读 1234 字数 8468 评论 0 喜欢 0
中锋在黎明前 by  熊德启

腰椎疼了两年后,老郭终于满了六十岁,生日是和老婆在骨科诊所里过的。
老婆的腰椎也不太好,那天两人各自趴在铺着白色床单的长条床上,两位医生使劲地按着,哼哼唧唧之中老婆忽然说,老郭,今天是你生日吧?
老郭惊醒,我X,老子都六十了。
唉,六十了,腰椎也理应疼起来了。

六十岁的老郭,有且只有一个五十八岁的老婆,有几张刻着他名字的信用卡,有地热取暖的房子,有能坐七个人的德国车,有一头依然茂密的灰黑色头发。
有了它们,老郭对朋友说,自己还算活得值得。
可惜,他还有几节活蹦乱跳的腰椎骨,和一个三十岁仍未出嫁的女儿。
前者,老郭与之为敌两年,已经认命。后者,老郭还没打算投降。
只是,毕竟六十岁了。

老郭趴着不动,叹了一口气说,六十啦,我也六十啦。
老婆在一旁悄悄发了条短信给女儿:你爹今天生日。
不一会老郭手机响了,老婆斜眼偷瞄他的表情,有些幸福,又有些黯然。老郭不会打字,颤抖的手指在屏幕上书写着什么。
沉默半晌,老郭自顾自地说,你知道我这叫什么吗?
老婆以为他在问医生,医生以为他在问老婆,没人说话。
老郭的气息随着医生的按摩起伏,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一句话来。
我,这叫,中锋,在,黎明前,死去。

老郭热爱音乐,据他自己说:三十岁以前,老婆第一,音乐第二。三十岁以后,女儿第一,音乐第二,老婆第三。
可惜50年代出生的老郭在年少时从未听过“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或是“把梦想当做生活”这样的名言金句,为了生计,热爱音乐的老郭做了一份满是噪音的工作。
他的钢厂在四川,当年随着“西部大开发”的口号红火起来,办公室外机械轰隆,办公室里的老郭伴着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晃动脑袋,迷幻之中梦回1812年的夏天,拿破仑挥师东征,60万大军踩着鼓点共振着老郭的心跳,小提琴旋律蜿蜒而去,如远方的奥卡河。
可惜,待梦醒推门,现实化作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钢厂特有的嘈杂声中夹杂着金属摩擦的呛人气息,工人们的脚步凌乱不堪,毫无节奏可言。
每当此时,老郭都在心里告诉自己,这辈子注定与噪音为伴,和音乐确然是没什么关系了。

与很多父母一样,关于音乐的梦,老郭让女儿去做了。
女儿的大名叫郭苏曼,老郭叫她曼曼。
曼曼原本是叫郭舒曼的,舒曼是一个德国作曲家的名字,老婆临盆时老郭正喜欢舒曼的作品,爱屋及乌,连带着觉得舒曼这个名字也还挺好听,脑袋一热便取来当了女儿的名字。
后来才知道,这个叫舒曼的作曲家竟然四十多岁便因精神病逝世,实不吉利,于是改“舒曼”为“苏曼”,反正在四川话里也听不出什么区别。

曼曼五岁时,尚不富裕的老郭花重金从上海搞来一台二手雅马哈钢琴,请了自己能负担得起的最好的老师,每日拿着鸡毛掸子站在琴边督促。
老郭是过过苦日子的人,知道付出才有回报,也知道苦尽甘来的人生道理,但五岁的曼曼自然是不懂这些,鸡毛掸子下,女儿大哭老婆大闹是常有的事,哄睡了女儿,身旁的老婆背对着老郭,是无声的抗议。
当然,老婆的抗议也不全然是为了女儿,买钢琴的钱,原本是说好了要买一台全自动洗衣机的。
三十岁得女,除了学琴这件事上比较严厉,老郭实是个溺爱女儿的爸爸,上下学接送都是小事,曼曼第一次春游时老郭竟骑车尾随学校大巴一整天,最终矮身躲在公园的假山后,以确保女儿的安全。曼曼考钢琴十级时,老郭陪她练琴陪到每一个深夜,结果自己发烧住院,后来曼曼过了十级,老郭瘦了十斤。高中期间,他还悄悄找过两个“心思不纯”的男同学谈话,曼曼得知后一个月没理他。
当然,老郭的很多付出曼曼都是不知道的,她觉得爸爸很好,只是偶尔有些烦人,于是她常问老郭,你怎么还不出差?
老郭嬉皮笑脸地问她,零花钱还够不够?
朋友聚会时,老婆一脸鄙夷说,他啊,他就知道女儿。

直到曼曼考上了美国最好的音乐学院,老郭终得拨云见日,趾高气扬地传授起经验:我跟你们讲,小孩子学东西,大人必须坚持,大人都不坚持,小孩肯定学不下去,小孩子单纯,大人就要保护,你要不保护,都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你看我们家曼曼,要不是我当时……
一听到曼曼,听众朋友们便心知遭了殃,满脸堆欢地夸赞,默默等老郭复述一遍女儿如何优秀自己如何高瞻远瞩才敢另起话题,又或抬表一看,哎哟!还有事情,先走一步。

其实,曼曼从十岁以后就不再怪爸爸严厉地监督自己练琴了,因为她在音乐里确实找到了乐趣。对此老郭颇为满意,常常笑眯眯地坐在一旁看着她弹琴,老婆叫吃饭了也不理,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女儿这一曲“佳作”已经足够喂饱他了。

老郭的心里有一幅蓝图,那是一种他望而不可得的幸福,他要让女儿拥有。
他一直有意无意地跟曼曼提起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恋爱其实没什么可谈的,你看你老爹,初恋就是你妈,三十岁才生你,也是幸福得很;又比如美国有个音乐学院很好,你要考上了就能获得全世界最好的音乐家的指导,你别担心学费,可以努力试试看;再比如跟名家学音乐也并不是为了成为名家,而是为了找到一种自信和安定,生活的安定嘛,只要你回国老爹都可以给你,至于内心的安定,由音乐给你。
于是乎,曼曼似乎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决定不谈恋爱,决定出国留学。
最后,曼曼在电话里说,研究生毕业就从美国回来,读个博士,再留校做个音乐老师。

听到这个决定,拿着电话的老郭嘴角又微微翘起,一股笑意含而不放,一旁的老婆狐疑地看着他,他向老婆眨了眨眼。

曼曼问,爸爸,你说回哪个城市呢?哪个学校比较好呢?
电话里传来那种属于爸爸的口气,似乎是随意一说,又似乎早有预谋。
回来嘛,当然回家好一些啦,我上次吃饭听人说起四川音乐学院在招博士啊,我好像有个朋友在那里,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名字忘记了,我改天给你问问。
大概还是觉得说服力不够强,又补了一句,再说,你妈和我也老了。
老郭确实是有这么一个朋友,交了好几年了,名字自然是不敢忘的,次日赶紧约出来吃饭,朋友笑着问老郭,你他妈这两年这么勤奋地跟我喝酒,就等着今天吧?
老郭也不理他,说,我女儿在她们学校是首席,你在你们学校也属于首席,人家茱莉亚,你们川音,你不吃亏嘛。
马屁不穿,朋友笑得更大声了,举起杯子叹道,你这个爹当成这样,我是服了,干!
老郭见状,心知事情已成,干了一杯酒,情不自禁地乐了起来,皱纹随眉毛一起弯成了弧形。

半年后,曼曼回乡读博,老郭对外宣布,肝不好,戒酒了。

老郭是个领导,习惯说了算,对自己规划之外的事情充满恐惧,虽是个狮子座,却常被老婆在背地里说成处女座。
老郭不懂这个,据老婆说,他距离成为处女座也就差了三天。
当然,人生有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老郭控制,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比如他一生热爱音乐,却干了毫不沾边的钢铁行业,再比如,女婿是谁?
女儿一生的蓝图,老郭虽是画了图,但这女婿实在是关键,女婿就是那蓝图的“蓝”,若是不理想,这“蓝图”搞不好就成了“灰图”、“黑图”。
哪怕是“红图”,他老郭也是不能接受的。

物色了几个本地企业家的儿子,老郭都觉得太浮躁,不合适。
老婆也发动起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还真找到一个,算是入了老郭的法眼。
叫小李,是个公务员。
组织了好几场饭局,其间也不乏明示暗示地做了些思想工作,终于有一天,曼曼把小李领回了家,小李一脸客气的笑容,腼腆地喊着,叔叔阿姨好!
当然,在领回来之前,革命前辈老郭同志早已把这位新进家门的小李同志摸了个门清。

对小李,老郭有一种复杂的情绪,虽然人是他选的,但这毕竟是曼曼的第一个,至少是向他公开的第一个男朋友。老郭自然更愿意相信是前者,但即便如此,一想到两人牵手拥抱,甚至接吻,以及现在也不知有没有但以后肯定会有的做爱,心里也万分的不是滋味。
他跟朋友说,你没有女儿,你不懂,这比刮骨还疼,就好像在骨头上打地基,修房子,滋滋滋,滋滋滋。
说得咬牙切齿。
至于小李这个人,关于四川小伙子的一切传说在他身上都得以应验,不论好坏。
来家里吃了几次饭之后,老郭对小李的印象越来越好,老实人,小公务员的工作还算稳定,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吃饭知道给女儿夹菜,老郭假装无心提起的几个有名的娱乐场所也都不知道,虽然不怎么赚钱,但钱这东西他老郭有,并不是问题。
老郭又跟朋友说,这小子,哼!这小子。
朋友莫名,老郭猛地前倾,伸出右手,大指和食指分出微小的缝隙。
眯眼盯着这道缝隙,老郭带笑愤然道,哼!这小子,才比我高这么一点。
朋友调侃他说,你这愤然一哼,很有些娇嗔的味道。

事实上,在老郭心里,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配得上曼曼,包括老郭自己。
小李嘛,这小子虽然木讷一些,至少人在身边,知根知底;虽然不太有上进心,至少没什么花花肠子;虽然没钱,至少对女儿很好;虽然矮一点,至少五官还算端正;不近视,家族没有遗传病,也看不出有秃顶的迹象。
家族没有遗传病这件事,是老郭托人找到小李父母各自供职单位的体检医院查到的。

曼曼和小李的恋爱就像小李的性格一样,不疼不痒地谈着。
老郭心里算得清楚,曼曼还没有拿到留校任教的资格,结婚的事情还不必着急。
于是他也在一旁不疼不痒地看着,像一只静待猎物的豹子,等万物运转到位,吹起一场东风。
可是渐渐地,老郭感到兆头不对,女儿对小李的态度冷淡了许多,常常抱怨小李不懂生活的情趣,也不懂音乐,说话半句嫌多,听音乐半首也听不完。
老郭又矛盾起来,他觉得,曼曼当然值得更好的男人,但更好的男人他老郭也不是没见过,哪个不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这小李,曼曼虽是觉得有种种不好,但曼曼尚未“而立”,她当然不懂。而老郭早已“知天命”,就快“花甲”了,在“知天命”的老郭的价值体系里,小李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嗯,可不能错过了,老郭对自己说。

一天,老郭拉着小李进屋坐下,打开音响放了一曲,一曲结束后老郭告诉他,这是门德尔松的《夏夜午后之梦序曲》。
小李有些茫然,却又很是高兴,因为曼曼说过,什么时候我爸找你听音乐,那就是彻底接纳你了。
老郭又说,门德尔松这名字你不熟,但他还有一曲你应该熟悉,叫《婚礼进行曲》。
这小李即便再木讷,也听懂了眼前长辈话里的意思,连忙拍胸脯保证,对曼曼好一辈子!
老郭说,曼曼喜欢城西的一个西餐厅,你在那求婚。
小李踌躇起来,扭扭捏捏地左右言他,老郭是老江湖,拿出一张卡说,戒指用这个买,婚礼婚房也都不用担心。
老郭觉得自己就快老了,三高已经拔地而起,糖尿病还不算严重,钢厂里待久了早已有些耳鸣,得赶紧把女儿送上生活的“正道”,不然,谁知道还有几年。
晚上,一场东风扫去云朵,老郭在阳台看着难得一见的满天星,心想,谁能比我还爱她?
她妈?不,她妈不如我爱。

求婚那天老郭和老婆也去了,一切还算顺利,踢了小李几脚后小李终于往地上一跪,老郭知道,应该差不多了。
很久以后老郭回想起来,在小李说完“嫁给我吧”之后,曼曼是有些惊讶的,这种惊讶当爹的看得明白,只是选择性地无视了。
看着小李手中的钻戒,曼曼又回头看了老郭一眼,再回头说,我愿意。
看老郭的时候曼曼流泪了,说“我愿意”的时候眼泪已经干了。
老郭的眼泪在眼睛深处转了个圈,憋了回去,他自认是个江湖人物,哭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行的。
滋滋滋,滋滋滋,骨头上响起了电钻声。
老郭知道,曼曼这一年二十七岁了,正是该结婚的年纪。
曼曼也知道,老郭这一年五十七岁了,正是觉得女儿该结婚的年纪。
赶紧找了个大师算日子,算个好日子领证,算个好日子办席。

领证前,曼曼要去奥地利参加一个学术交流演出,算是为博士学业收尾。老郭又交了几个新朋友,破戒喝了些酒,买了些贵重的玩意,曼曼回来就能拿到留校任教的资格。
喝酒的时候老郭都带着胰岛素,喝之前往啤酒肚上扎一针,心里便踏实很多。
他还悄悄买了一套房子,房子所在的片区有全市最好的小学,他打算把钥匙当做礼物送给女儿。
一切都那么完美,老郭自己都佩服自己,蓝图就在眼前,他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是个孙子,就叫李斯特。
他查过了,李斯特活了七十五岁,善终,这名字没问题。

老郭是个细致的人,做事也算考虑得周全。
只是,还有一件事是他无法预料的,或者是有意忽略的。
当然,这也是世上没人能预料到的,它无法被预料,只能被遇到。
真正的爱情。

曼曼从奥地利回来那天,老郭执意自己去机场接机,一把钥匙揣在口袋里,很是兴奋。
这把钥匙交到曼曼手里,留校手续办齐,结婚证领好,奋战二十七年的老郭便可以终于功成身退,静静等着李斯特、李多芬、李可夫斯基,或是李什么什么的到来。
越想越是兴奋,接到女儿还没上车就忍不住拿出礼物来,谁知曼曼却说,爸爸,我不和他结婚了。
一双大眼睛就这么看着老郭,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可仔细一看,多了些属于她自己的神色。
老郭这辈子没失过恋,否则他会知道,这痛苦就像失恋一般。
曼曼从嗓子眼里发出细细的声音,第一次说了一句老郭不愿意听到的话。
她说,我遇到个人。

一路无话,回家召开家庭会议。
第一句,老郭问,他是谁?怎么认识的?
曼曼说,一个小提琴手,这次一起演出的首席小提琴手。
说到“首席小提琴手”几个字的时候,曼曼有些异样的神情,头埋得很低,脸红了。
当爹的没看懂,当妈的看明白了。
老郭冷笑一声,没说话。妈妈问,哪里人?
曼曼说,上海人。
老郭心里一惊,上海,这么远。
老郭问,那你们怎么交往?异地恋可不行,他过来么?
曼曼说,他不来,我过去。
老郭急了,右手习惯性地抬了起来,妈妈见状赶忙再问,你过去做什么?
曼曼说,去了再说吧,演出,讲课,都可以。
老郭颤抖着说,你这边都要留校了,你知道留校多难吗?你是人家最近五年收的第一个!
曼曼看着老郭,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像小刀子一样落在老郭心上。
妈妈也没经历过这阵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劝女儿,你看你和小李都这么多年了,这个上海的才认识多久,不合适吧?
曼曼抽泣着说,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他。
老郭脸色苍白,似乎也没有仔细去分辨这两个“他”到底都说得是谁,呆呆地嘟囔着,小李哪里不好了……
小李没什么不好,不过是那些“虽然怎样怎样,至少如何如何”。
只是,在这时候,和那个老郭素未谋面的上海小提琴手比起来,小李身上的一切“虽然”都成了缺点,一切“至少”都成了鸡肋。
老郭心知大势已去,还是勉强争辩道,那你当时还答应人家的求婚!
曼曼缓缓地说,因为还没遇到他啊。

回房,老郭叹了一口气,唉,都是我宠的。

那晚他感到浑身都是钻心的疼痛,就像好不容易忍痛在骨头上打地基修筑起一栋高楼,却被一瞬间连根拔起。
按理说,热爱音乐的老郭若是得了个小提琴手作为女婿,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甚至连老婆也劝他,你看,你那么喜欢音乐,小提琴手说不定还能跟你聊上两句,不是比小公务员要好得多吗?上海远点就远点,再远还能远过美国吗,坐飞机也方便,两个多小时就到了。
但老郭就是止不住的难过,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一直担心,担心别人会负了女儿,谁知最后竟是女儿负了人家。
夜深了,那痛苦越发地真实,竟像是女儿负了自己。

老郭的脑海里浮现出年轻时看过的一部阿根廷电影:中锋在黎明前死去。
这是一部在那个年代几乎每一个老郭老李或老张都看过的电影。
电影里的男主角是个叫“卡丘”的足球中锋,与爱人私奔未果后杀死了万恶的资本家,幸福就在眼前却遥不可得,最终被绞死。
老郭想起来电影尾声的一段音乐,绝望的长号声和着肝肠寸断的小提琴旋律,几声钢琴点缀其中,撩人心弦。
他为女儿规划的生活已经云肚泛白,却还是折戟黎明之前。
其实,若真是场电影,他老郭同志的形象或许更像是那个万恶的资本家,只是此时此夜难为情,认定自己是个悲剧的男主角,倒在最美的黎明之前。

曼曼走的时候老郭没去机场,老婆陪着去的。
倒是小李,很好心地开车来送,据老婆说,小李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过,两人还是好朋友。
看来这事情里最难过的,也就剩老郭了。
小李一直以来都像是江湖大佬老郭派出去的卧底,潜伏于女儿的生活,埋伏在女儿的未来。
如今这一出戏演到了最后,卧底被除名,老郭在天台上面对女儿的枪,心里喊着,我是个好爸爸。
一个声音问他,谁知道?

老婆悄悄从卡里转了些钱给曼曼,老郭不是没察觉,只是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干脆假装不知道。
他不再和曼曼打很长时间的电话聊天,也不再问曼曼,生活如何?快乐几分?
当然,他只是不再问曼曼而已,常常在寂寞的夜里催促老婆,你快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最近怎么样。
老婆也开始不听话,于是老郭只能独自卧在书房的躺椅上,放上一曲马思奈的《沉思曲》。
这是一曲小提琴独奏,独奏声中,他会开始自己想象,那上海的小提琴手是个怎样的人?对曼曼好不好?是不是也符合关于上海男人的一切传说?会不会在吃饭时给女儿夹菜?有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是否因为常喝酒吃肉而有了三高?既是小提琴手,是否也能拉出一曲婉转悱恻的《沉思曲》?
嗯,若是可以,兴许也不是个坏选择。

一年后的某日,曼曼已经在上海定居,说是定居,其实也就是和小提琴手一起租了个房子。
老婆在外做头发,老郭在家又开始想念女儿,独自踱步之间便走进了曼曼的房间,距离她春节回来已经过去几个月,房间里没了钢琴声,显得寂寥。
书架上摆着几摞CD唱片,都是老郭曾经一张张挑选给女儿的,钢琴,交响乐,都是老郭心中最美好的东西。
还有小提琴,念及此,老郭的心紧了一下。
其中有一张的颜色很扎眼,是粉色的,侧封上印着:少女的祈祷。
少女的祈祷,巴达捷芙斯卡的名曲。
但老郭不记得自己给曼曼买过,抽出来看,封面上竟然是个中国女人,唇红齿白的,侧面用繁体字印着:杨千嬅,少女的祈祷。
这个叫杨千嬅的人老郭不认识,但他对巴达捷芙斯卡还算喜欢,心想,听听看好了。
谁知一拆开CD盒,里面夹着个千纸鹤,打开纸鹤,是一封情书。
大意就是我很爱你,我会一直等你,一直追求你,直到你爱我为止。
看落款,是那两个高中时期被老郭谈话过的“心思不纯”的男生其中之一。
老郭心里“咯噔”一下,五味杂陈。

把CD放入唱机才发现,这歌是粤语的,一个字也听不懂。老郭只好回屋找出老花镜,吃力地看着CD歌本上的蝇头歌词。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我爱主,同时亦爱一位世人,祈求沿途未变心,请给我护荫。”
女儿是84年的,老郭是54年的,杨千嬅是74年的。50后的老郭听到70后的女歌手唱出那句“同时亦爱一位世人”时,心里想起了自己80后的女儿,有些难受。
他发现,流行音乐其实也挺好听的,也是有感情的,未见得就比巴达捷芙斯卡的《少女的祈祷》轻薄。
女儿私藏起来的一小段青春被老郭在这个下午挖了出来,即便当时并未真的发生些什么。

那个男孩早已从曼曼的生活里消声灭迹,信誓旦旦的情书最终还是破了功。
但老郭忽然明白了,原来爱曼曼的人,并不只自己一个。
写情书的这小子、小李、那个上海的小提琴手,或许还有别人,大概都是爱她的。
当然不够这当爹的爱得深刻,但至少都是爱的。
而曼曼,不过是爱上了他们中的一个罢了。
他又想,或许是女儿比自己更爱音乐,才会选择了一个小提琴手。
而这是否也能算在他老郭“培养得好”的范畴里,老郭不知道。
爱上一个小提琴手也并非那么糟糕,上海的或是海上的也不是什么关键,关键是,老郭终于不在这出戏里了。

一个一生被父亲保护的女儿,总会在某一刻遇见一个比父亲更有魅力的男人,那是每一个父亲的噩梦。
自那时起,女儿便不再是那个完美的女孩,她们去爱去恨,去拥有去放弃,甚至去放纵,去背叛。
这件事没那么复杂,曼曼不过是终于爱上了一个父亲之外的男人,感受到一份父亲给不了的幸福,而老郭,不过是无法面对罢了。

收起CD,老郭慌了手脚,因为那个千纸鹤他折不回去了,慌乱之中忽然感到腰间刺痛,直钻心窝,一纸情书飘落地上。
老郭手扶书桌,想要捡起却弯不下腰,那一股钻心的痛化作冷汗从额头渗出,老花镜也歪了。
此刻,他知道,女儿长大了,而自己,终于还是老了。
至于孰先孰后,又有什么关系呢?

腰椎疼了两年后,老郭终于满了六十岁,生日是和老婆在骨科诊所里过的。
老婆的腰椎也不太好,那天两人各自趴在铺着白色床单的长条床上,两位医生使劲地按着,哼哼唧唧之中老婆忽然说,老郭,今天是你生日吧?

老郭趴着不动,叹了一口气说,六十啦,我也六十啦。
老婆在一旁悄悄发了条短信给女儿:你爹今天生日。
不一会老郭手机响了,是曼曼发来的信息:老爹,生日快乐!你和妈的腰都好些了吧?想要什么礼物我给你买,过一段时间就回来看你们。
这是几个月以来曼曼第一次主动给老郭发信息。

老婆斜眼偷瞄老郭的表情,有些幸福,又有些黯然,颤抖的手指在屏幕上书写着什么。
沉默半晌,老郭自顾自地说,你知道我这叫什么吗?
老婆以为他在问医生,医生以为他在问老婆,没人说话。
老郭的气息随着医生的按摩起伏,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一句话来。
我,这叫,中锋,在,黎明前,死去。

说罢,似乎觉得在六十岁生日说这话并不吉利,又补了一句,不行,还没死!还要战斗!兀自哈哈地笑了起来。

在一千七百多公里外的上海,曼曼收到爸爸的信息,笑开了花,转头对身边的男人说,我爸要见你。
男人也笑了,搂过她在额头上吻了一下。曼曼的一头长发染成了栗色,睫毛精致而修长,一袭纱衣配上酒红色的长裙,笑起来丰唇微颤,娇媚可人。
一双赤脚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拍打着,也不知从哪天起,终于褪去了一身稚气,孕育了万种风情。
信息里还说,有个礼物要送给曼曼,曼曼猜了半天,会是什么呢?该不会又是……

六十岁的老郭趴在床上,医生推得他左晃右摆。
他心里当然还有自己的算盘,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川味十足的粤语,没人听得懂。

女儿未嫁,黎明未至,中锋老了,但确实还没有死去,还能跑,还能爱。

熊德启
11月 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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