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慈悲

何处是慈悲

暮色下降,空气轻盈,一切渐渐安静了下来。

5月 8, 2023 阅读 440 字数 9859 评论 0 喜欢 0
何处是慈悲 by  强雯

1.

“上面拨了些钱,可就用来修了这一条路和两个水池。”香烛老板向前抬下巴。“簌簌——簌簌——”水池里鲤鱼在翻动,波面泛着白色的光。

赵义闻坐在卧佛对面的香烛铺里,因为距离远,他不再有刚才莫名激动的情绪。人潮都已经散开去,那一壁摩崖石刻恢复了安静。

“平时就没什么人来,说是全国重点文保单位,还不是深山野林,少人问津,稀稀拉拉的来几个而已。外面的路一样的不好走,谁来。”说着,他又劝说赵义闻买点香烛烧烧,“这可是几千年的大佛,唐代的呢,烧一烧,让他保佑你。”

赵义闻点点头。他有点累了,怔怔地坐在那里,提不上气来。花了10元钱,进了这个破门,又走了30分钟路,穿过竹林,看见平坝里晾晒的大头菜,偷偷尝了一根,咸淡合适,这里,分明就是一般农家院子,哪里像个宗庙之地。有一些当地人注视着他,似乎等着他问话,可他刚抬起头,他们似乎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手往前一指,连嘴都不张。

赵义闻只能继续向前走。昨天在潼南县没睡好的疲倦,正一点点在他身体里沉浮,他努力克制,极力说服自己此地的重要性,不得开半点小差。直到他走到了那尊卧佛下。是释迦牟尼佛,大概有十几米长,凿痕清晰,衣带简约,他有点失望,原本以为是更为精细复杂的雕刻,不过是寥寥几笔。在卧佛的头旁,有一款2平方米左右的青砖,上写“卧佛院全国重点文保,一九九八年”。在这青砖下,依然是晾晒的大头菜,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看样子水分已经蒸发了一半。

他不得不倒退着看这尊卧佛,一直倒退,直到百余米处的香烛铺。

“哎,这样看,就对了。”老板吆喝。

现在好了,卧佛头上和身上的那些十八罗汉已经看不清楚面貌,但赵义闻知道他们星星点点的就在那里,好像躲猫猫的孩子。这地方还是清净点好,至少他可以听见心里悄悄对菩萨说的话。

“救苦救难,观音菩萨。”他默念三遍。按照规矩,他还应该说点具体的要求,比如求财、求官或求姻缘,但不知为何,又说不出来了。

连续三天,他在潼南县里开着车往村里乡里跑,就是要看一看这些真正的老古董。放在十年前,他是没有这个兴致的。他不是佛教徒,也记不清菩萨们的名字,功能作用,只知道,这些是唐朝的、宋代的,这些老家伙能保存到今天很不容易了。

“你说那些石窟里怎么都是空的?佛像是被偷了吗,还是被转移了?而且空的怎么又给锁上?”赵义闻问老板。

他说的那些石窟很高,大概要搭两人高的楼梯才能爬上去,现在他坐在百米远的木条凳上,反而能看清楚。

“那石壁上可是经文,得锁上,免得破坏了。”

“什么经文?”

“大般若经、法华经,多着呢。”

“是吗?”赵义闻仰着头,好像这样就能看见石壁内的文字,那里只是黑乎乎的一片。如果跟着念一念,也许能获得解脱呢。

树林中响起叫天子的声音,像鸟在吹口哨一样,一声声吹得人心紧一下,又紧一下。

“那些高考顺利的,外出打工回家的,都会来这里拜一拜卧佛。”老板接着说,“不还愿会得罪菩萨的,谁都不想好景不长。”

赵义闻站起身来,觉得心里还是有点透不过气来。付钱的时候,手在颤抖。

“可以到那边点上火。”老板指了指旁边一侧的烧炉。赵义闻便拿上那一套香烛纸钱走了过去。

卧佛依然在他的正对面。双目微闭,嘴角微微翘起,安详端庄。他举起香烛拜了三拜。空气中隐隐约约飘散着油菜花的味道,混着烧纸的味道,一起钻进他肺腑里。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默念着,看着火焰吞噬纸钱,一点点变成灰烬。

2.

来潼南,是意外。

这个位于中国西南地区的小县,并没出现在赵义闻考虑中。他去过很多地方的大寺庙,参拜过重要的佛像、菩萨。山西五台山文殊菩萨、峨眉山的金顶释迦牟尼、福建普陀山,都精疲力尽地攀爬过。和众香客一样烧高香,磕头,随喜。名川大山里,他们是绕不过去的一个标志。

不到高处非好汉。赵义闻被这样的理念怂恿着,也是因为年轻,要证明给自己看。然后呢,又从高处下来,爬向另一个高处。

这多像人生。舟车劳顿时,赵义闻就会忍不住这样想。其实自己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走得多看得多了,总是会疲倦,一切美景都不过是大同小异,他本来是想求异的,却总是得到同。

这种失望,渗透进他疲倦的身体,在盘山公路的回形针弯道里达到顶峰。有时,他想停下来,便在一处地方寻找急需转让的旅社,接手,重新装修,接待旅客。

青年旅社是赵义闻常接的单。

青年旅社消费便宜,来住的人多是驴友、学生,这类旅社也不太讲究,老板也不会在上面花更多的钱装修。这些老板大多过去都是驴友,所以生意也做得随性,几年之后,没兴趣了就转手了。每次赵义闻接手的时候,也不过是刷一刷墙,或换几张墙纸,不再做过多的投入。一边爱好一边谋个生计,又能认识一些志同道合者。

做上几年,自由的心又蠢蠢欲动,他便卖掉,继续前往。有时盘了一个在山区的旅店,找不到满意的人手,他便自己给客人做饭菜,换洗床单。但这样的时候最多维持一年,他就烦了,转让出去,或是找个小工,渐渐地小工就取代了他,他什么也不管地走了。

他这大半生并没有稳定的职业,停停走走,看一处,做一处,在昆明、太原,他都有房产,但却并没在那里安顿。而且两次婚姻都失败了,唯一的女儿正面临大学毕业,在私人生活上他没什么可操心的,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没法安宁。

他不知道这个安宁在何处能寻得。

物质、婚姻、子女,都没有给他安宁。

年轻的时候追求一直在路上的感觉,热衷于此,并也获得许多机会,甘之若饴,多少也赚了些钱。那时逢人就说,人的一生不过是看风景,现在想想,怕是风景看人。几千年,上亿年的风景不变,衰亡的是人。它们不知见过几十个朝代的人了。人还自以为是,自觉其大。

夜郎以为在观天,不过是天观夜郎而已。

45岁过后,赵义闻感到早前的流浪变成了命运。路从赵义闻眼底下长出来,逼迫着他迈开脚步。虽然看上去他并不显老,反之,因为长期游走他乡,自带意气风发之态,使之显得年轻,但体内的器官已渐渐老化。肠胃时常和他作对,有时到了冷僻偏远之地,他便拉肚子。开始以为是水土不服,饮食上开始讲究,避免喝茶,多喝粥,少吃番茄,多吃土豆,但没用。有时身处残垣断壁的遗迹中,他就条件反射地想大便。他在草丛中看见那些秽物不成形,开始忧虑是不是癌症早期的一种征兆。

去医院检查,并未查出异样。只说是肠炎,但这症状不知不觉有两年了,成为一种顽疾,他恐惧,怕是衰老来到了。

人一旦意识到自身老化,对钱的攫取就格外疯狂。然而挣钱的能力总赶不上占有的程度,时常就处于焦虑中。

这些年来,赵义闻的投资所得加上积蓄,略有盈余。即使不工作也不愁日常生活。“但工作会稍微让他自己像个人。”他想,“像个男人。”

有时,他会碰上那些质疑他的人,“何苦呢。你也不差钱。”那些话里似乎在考量,赵义闻是否真的如他所说,有几处能钱生钱的买卖。

“我也有梦想啊。”本来是桩实际的事,话一出口就有点抒情。他于是又想解释,把这个梦想描绘得具体可见一点。“一言难尽。”他又收了口,到底是什么呢?太复杂。足够的自由、安稳。

这真是两难。

到四川的时候,他随便买了一本潼南石刻的书,出于猎奇翻了翻。之后,便像中了咒语一样,无论是在成都,还是乐山、泸州、资阳,他都能看见不同版本的潼南石刻图书,他开始好奇这个地方。

“上承敦煌石刻,下启大足石刻。”这样的标语在每本书里都无一例外地提及。

3.

车载音响里也反反复复播放王菲唱的《心经》,像鸟鸣,哀喜都不干扰别人。但若不仔细听,并不清楚她唱的内容,那空灵的声音到很适合这乡野之地。赵义闻跟着哼唱起来,但总记不全内容。

每个人都有焦虑,并且无法迈过,即使是像唱将天后王菲一样的偶像。他稍稍获得了一点平衡,但很快又哀伤起来。

最近这种哀伤总是若有若无,赵义闻觉得自己有些病入膏髓了,需要一些更虔诚的行为。

“潼南县有5000多尊佛像,尤其分散,要跑完,还真不容易。”香烛老板听说赵义闻的计划,劝道。“这地方穷啊。”

赵义闻点点头。如果不是穷,他早就抵达了。河南少林寺、白马寺人头攒动,人最先到达的,都是名声最旺的,结果沾的还不都是俗气。

茗山寺在远离县城40公里的一个村里。有一段路全是坷垃,尚未硬化。一路扬尘,他看着路两边的油菜花田,不知为何有点心酸,那上面一定沾染了不少灰尘,最后还不是吃在人的肚里。人自己作的孽还是自己受呢。直到开到没路的地方,他不得不把车停下来。这里没有任何指示牌。他犹豫了下,阳光下的油菜花有些刺眼。

过了几分钟,又有一辆奥迪A6,尾随而来,停在了他车旁边。一对中年男女下车来,看样子不像是夫妻。他们手上空无一物,那女人脸上有着某种沧桑,男人戴着眼镜,一件紧身夹克。

“是前面吧?”眼镜男询问赵义闻。

赵义闻装作老练地往那人行的小路一指,“一直往前走。”让他们去探探路也挺好。他并不觉得自己恶作剧,谁还不犯个错?

等他们走了一会,他才继续踏上小道。路沿一侧是石竹和桦树,另一侧是稻田,稻田的尽头是森林。春天的嫩叶在枝头不断吐新,脚下的路还有些泥泞。真安静啊,只听见风吹稻草声,以及偶尔躲在哪里的一声鸟叫。他突然听见自己的肚子又在咕咕叫唤。“是这条路吗?”看上去一望无垠。但是刚刚那两个情侣分明没了踪影,没有岔路。

一条道走到黑吧。他找了个草丛照例方便了下。细草划过他屁股,他哆嗦了下,不知为何,独处荒野时,他总有没来由的害怕,害怕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卸下那些让他不便的负担后,自在了许多。他想起那对中年人,不自觉地笑了。

这种中年情侣他在路途上见得不少。神情自然的并不多。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局促或过分热烈,总让自己有些恶作剧之意。

甚至,有一次他擦肩而过一对老年男女,两人挨得很近,好像岁月在他们那里终于接轨。他不禁升起一股敬意,侧耳倾听。

老太婆问:“你七月的生日?”

“是啊,还没到呢。”老头作答。

赵义闻又回头看了看他们的背影,两人若近若远。不是夫妻。赵义闻心下涌起一股失落的嘲笑。

生活总是不会超出经验的意外。

就刚刚那对男女吧,要真是夫妻,女人脸上会带着怨气,做妻子久了,总会有这样的气质。但那女人仍旧略施粉黛,还在和男人向往着某种新生活。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样子并不好看。他见过真正的原配夫妻,走哪里,两人都一起,不过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说话,一个沉默不语。看似索然无味,习惯使然,但无形的婚绳已经把他们捆绑太久,挣脱太累,就捆绑前行吧。

半经沧桑的两个人,重新要欢喜地面对新生活,总让人觉得更累。

一路上看到几座坟塚,听见有悉悉索索的动静,赵义闻停住了。那草声有点犹豫,也停住了,但没多久又响了起来。他壮胆往那声响处挪了挪。竟然看见有人在给一个石像上色。

那是一个观音,还跷着二郎腿?

“这是什么?”他想问的是,你们在干什么?那不过是三个老年人,一男二女,一看就是当地人。

两个老太婆也打量着他。“药王菩萨。”

药王菩萨?他重复着,却并不理解。“他以前就是这样的吗?”在他的记忆里,没有跷着二郎腿,露出大脚趾的菩萨。

“这是唐代就有的菩萨,赶紧拜拜。”她们劝说道,用一种迫切的口气。

他感觉到她们的眼光正在逡巡他的腰包。但他们的眼光也在前方和后方逡巡。

“好的,好的。”他应允着,但并没双手合十。那被描摹的颜色十分艳丽,黄色的裙裾,粉红的面容。他一边看,一边往后倒退。

“水,加点水。”上色那个男人低声又急迫地吩咐。

赵义闻有不祥的预感,“你们先忙。”

“站住!”

赵义闻站住了。他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

“你还没拜呢。”

赵义闻释然了,赶紧拜了拜,并随喜。

这一条长长的路通往田野,没有尽头,但是他也像被人重新描画了一样,开心不起来。连风都不再让人感到如之前般轻盈。

和第二个妻子艾贞妮认识不到半个月就结婚了。

一切都很好,他重新体会到你是我,我是你的统一感。只是在去民政局办理结婚证之前,他简单将婚前财产做了些分类处理。他相信即将迎娶的是个纯真的女人,并可以在他的安排下,纯真到底。

婚后,他接手了一所青年旅馆,在重庆一个叫夏湾的地方,离沙坪坝火车站有半个小时车程,周围都是棚户区,进出的人员驳杂,此处离菜市场有十五分钟步行路程,若不想走,楼下就有一个黑乎乎的小卖部。老板总是坐在角落处看电视。

赵义闻接盘便宜,不到十万元。对于停留一两日的旅行者来说,稍嫌偏远,但若长住一月,也会很快习惯。在这里更能体会到一个城市的底色。赵义闻觉得这样的青年旅社没什么不好,背包客就是应该多看看城市的真相。他在一些自助游的APP上写下这样的广告语“来这里住吧,摒弃虚假的风花雪月,体会真正的城市阴影和忧郁”。

但客人们总是挑剔,“噪音太大”“厕所积水”“不隔音”等评价都发到了网上。

“这是所有青年旅社的通病。”他对艾贞妮说,并试图安抚她作为老板娘的不安。

他们有一份共同的事业,才能将这份关系变得错综复杂,难以分开。

共同操持着这个旅社,做清洁,安排食宿,每个月的盈利也不高,一万左右,赵义闻就和艾贞妮商量,这钱原封不动地进了赵义闻账户上。艾贞妮不满意,半年后提出要出去上班。赵义闻惊诧了,他们第一次把钱财的事情摆到了桌面。

“要么给我工资,要么我出去找个班上。”

赵义闻哄她,保证把10万的成本赚回来后,再说利润分成或发工资的事情,毕竟这是他个人的投资。

艾贞妮在婚前贷款买了一个房,每月还有2000的按揭,婚后,她告诉了他。赵义闻稳着嘴,不说帮付,也不说不付。一次他隐约地说,过两年行情好了,我就把老家的房子卖掉一个。说这话时,他盯着妻子的眼睛观察,直到看到期待的火光,他知道,这话起效果了。

此后,再与艾贞妮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便没有了激情。他一般比她睡得晚,看到这个女人的背影,便想下次,不能找个有房贷的女人结婚。

“我真的要出去上班了。”艾贞妮扔下青年旅社的事,开始朝九晚五起来。两人陷入了冷战,连夫妻生活那点乐趣一同也没有了。

赵义闻自己运营着青年旅社,感到力不从心,他也不想请小工,再坚持了半年,便转手了。再三个月后,他就和艾贞妮办理了离婚手续。

他还想结婚,于是又参加了城市里各种再婚男女联谊群。吃过饭、喝过茶、唱过KTV,便再无往来。

4.

夜色逼近。不能再赶了,赵义闻便在镇上找了一个过得去的旅馆,出示身份证,交了一百元押金。

说是旅馆,不过是个农家乐,没什么像样的菜,菜单拿出来,青椒肉丝58元,他作罢,买了方便面,要了点热水,将就过了。

夜里冷,又没几个灯,窗外黑漆漆的,一会儿便听见雨水打击树叶的声音。他在床上躺了一会,翻看自己白天拍下的照片,货车吃吃压过地皮的声音,传到房间里来,如有人突然敲门,惊住了他。赵义闻愣了下,走下楼,看见有灯亮着,便跟老板打听潼南还有哪些值得去的地方。老板打着呵欠,“卧佛、茗山寺、木塔。”老板接连冒出好几个地名,他大多去过。

“你是哪里人啊。”老板又打了一个呵欠问道。

他胡诌了一个。

“这地方平时没几个人,也就五一节、国庆节的时候人最多。夏天来的人也多,不过都是四川、重庆、贵州的人过来。穷死了,没啥可看的。”

“就是石窟对吧。”

“是啊,只有石窟。”

赵义闻告别了老板,回到自己房里。大概是累了,他很快忘记了身在何处。只听见滴滴答答的雨水声,刚开始是一串串的,接着是一颗颗的,他觉得恼怒,便开灯起来看看声音来自何处。伸头出窗外,一片黑乎乎的,好像有空调机箱挂在哪里,他猜测是天上的雨水滴落在空调机箱上,他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声音并不大,于是又回到床上。但是那雨声似乎也跟着跑到了床上,一颗颗地跟着,哒哒地落在他耳边,怎么都消停不了。他立起身,准备下床,那声音又远了,远得只在窗外了。

反复了好几次,他终于恼怒了,觉得自己无法安睡,他便吼起来,但是他怎么吼都没有人听见。

困境时常都会发生,这样的呐喊并不是第一次,赵义闻一次次从胸腔中发力,以致声嘶力竭。

终于喉咙里发出柔弱的一声。

他醒了。

原来是个梦。好一会儿,他才辨认出这天花板,不是家里的天花板,意识渐渐清醒,耳边果然有雨水声,落在空调机上。

5.

“这里为什么那么穷。到处都是全国重点文保,怎么还这样?”有一些没被破坏的佛像隐藏在草丛中,如果没有老乡的介绍,基本上很难发现。

“当初要是划给了重庆就好多了,这边和重庆接壤,但划给四川,怎么管得过来。”一个老乡指给他看。“那是一个隋代的石刻。”

赵义闻定睛看了看,观音的面目已经模糊,两只手也没有了,只有身体上的刻纹还清晰着。

“这些都没人管?”

“我不告诉你,你知道是隋代的?”老乡狡黠地说。“这玩意太多了,你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赵义闻合拢手掌拜了拜。

“你说的茗山寺还在前面呢。”

赵义闻谢过了他,又往草丛里看了看。什么都没看见,但他想,肯定都在那里呢,等我去了茗山寺,回来再看看你们。

他沿着昨天走过的一段路,继续向前。很快看见了一尊千手观音,金灿灿的,走近才认出是当地人新建的一尊菩萨,旁边还有功德碑。赵义闻突然觉得有些晃眼睛,但还是拜了三拜,他想离正殿应该是不远了。

一棵五米高的杨树摇摆着枝条,他仰望天空,看到了春天的讯息。又走了一公里,才看见路牌,茗山寺村向东,十一组向北。他继续走上那条向东的路。

为了补充体力,他时常服用一种叫做ST的保健品。主要是补充膝关节退行性衰老的。由于长期路途跋涉,他有时会隐隐感到疼痛,人生能够涉足的风景越来越少了。这种药早晚各一颗,比较麻烦,有时会忘记吃,于是他便在白天服用两颗,毕竟,清晨的时候,人容易记得。但现在似乎走了很长的路,那种疼痛爬了上来,他一时记不清楚早上是否吃过,可能是没吃,也或许是吃过。

油菜花的味道一股股钻进他鼻孔,这一条向上的山路,不知还要走多久,他渐渐感到自己体力不支。

昨夜没有睡好,连续好几天了,他心想应该停下来,好好地睡个觉,在这偏远山区,又有神灵护佑。但是他却并不停下来。这泥泞之地,潮湿,会让他酸软的膝盖更滋生疾病。他总是这样,想挣脱束缚,又总是冒出更多的念头来打消他的不切实际。

就在这时,看见一栋粉红色的房子,既然有人家,那么不妨去打听。他望了望,那栋房子在自己的对面,中间隔着一条小河,几近枯竭,但沟壑在,前面应该有一座桥吧。果然,他看到了摆放在一所关着的房间前的黑石碑,上书,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茗山寺。这所上锁的房子是当地文管局所有,空无一人。在它的一侧,有上下两条路,他有点犹豫,凭感觉,应该是向山上走才对,可是他已经爬不上去了。他又向下面那条路探了一探,就在犹豫的片刻,他突然听到了一男一女的说话声,赵义闻便多走了几步路,钻心的疼痛袭来。千万不能倒下,他对自己说,然后看见了刚刚在岔路口碰见的一男一女。

男人似乎很精神,“你才来啊?已经锁门了。”

“什么?”他没听明白。

“看到没有?”男人摇手一指身后走远的老太太,“她刚刚也是上香,开了门锁,让我们进去,那是十二圆觉菩萨,被偷走了几个头,所以给锁上了。”他不说还好,一说,赵义闻反而起了好奇心。

“她是什么人?”赵义闻问。

男人耸耸肩。“所以啊,有时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他有一种城市人的圆滑,“你没有缘了。”他笑着说。

这句话放在任何人身上,大可作为一种随缘的姿态,不要太计较得失,可是赵义闻听后却生出一股恼怒。这恼怒不禁让他多看了几眼女人,她看上去在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紧身裤适当地掩盖了她的年纪,让她有了点青春的矫健,不过他们太匆忙了,匆忙得并未品味到整个事情的滋味,仅仅是到过,就像他们的关系那样。

他觉得自己判断得没错,便不再搭理那对男女,拖着双腿前行。

那些石窟都被木头栅门锁上了。里面黑乎乎的。他很失望,坐在门口。他气喘吁吁地感觉有点失落。

他想如果自己死了,大概在这里也不错。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他又觉得不该。他从不是什么浪漫的人,也没有任何浪漫的想法,有时不经意冒出一点,就会自行掐断。他的整个人生都听任理性的支配。如果靠着那些浪漫,他早就无婚无子,颠沛流离了。现在,他起码还过着别人眼里“诗和远方的生活”。

他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刻,虽然人生一直在走下坡路。

在孩子10岁的时候,他就和孩子妈妈离婚了。像所有不被看好的校园恋人,他们一直跟众人赌气,并且赌气似的,将这桩婚姻一直维持了10年。

最后女儿归他所有。一三五他做饭,二四六她做饭,这是他的育子理念。女儿服从,并很快独立。

“一点都不粘人。”他逢人便提起女儿的优点。

所有女孩子那些毛病,撒娇、赖床、拖延……在赵义闻家里全都没有。

晚上,有时赵义闻会出去约会,也坦然告诉女儿,女儿便自己安排作息,早早入睡。没有什么让他操心的,有时赵义闻想,要有媳妇如此,那得多好。他有些懊恼自己栽种了一个如此完美的果实,十几年后,也会落入别人的碗口里。

小学、中学、大学,赵义闻都没送过。也不是故意,总是阴差阳错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给耽误了。

有次,他路过石家庄,想顺路看看女儿,她在那里念大学。女儿告诉了他这一周的课程安排,周末呢,要出去打工什么的,实在不好爽约。他也不强求,就自己去了石家庄,在学校旁边开了一个酒店,到处转转,临走前给女儿打个电话,说:“看了,准备走了。”

女儿说,“那就吃个饭吧。”

他们一块儿去食堂吃了饭。赵义闻想跟女儿说点亲切的话,但怎么都说不出口。食堂里年轻情侣过从甚密,他感受到一种压力。

“交男朋友了吗?”

“没呢。”

“认真找,不着急。”

他们的话干瘪瘪的。女儿又问他去了哪些地方,他也如实回答。

“交女朋友了吗?”

“去相了几个,都不合适。”

“不着急。”女儿老练地说。

大学校园让他怅然,餐桌对面的女儿过于平静,“一代比一代强。”赵义闻想起自己在校园里的懵懂,几乎没怎么恋爱,凭着青春的欲望很快和女儿妈妈在校外租房子,一毕业两人就结婚了,之后生下了女儿,剩下的就是过日子了。

如果在校园里不谈恋爱,或者少谈恋爱,会不会像女儿这样?有一种人生尽在控制的成熟?他又微笑地看着她。女儿一点都不内向,似乎并没受到父母离婚的负面影响,她很健谈,在火车上可以和陌生人聊七八个小时。

谁都只是活这一辈子。赵义闻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

“很多人到你这个年纪都不想结婚了。”女儿说。

他笑笑,猜测着女儿的潜台词。“有合适的为什么不结?”

女儿耸耸肩,表示对这个问题不深入探讨。“下午我们要去参加一个活动,早就约好的,不然我陪你走走校园。”

“不用,你忙你的。”虽然他心里期待。

他们走出饭厅的时候,赵义闻能感觉到那种异样的眼光。大概他们看上去不太像父女。

女儿应该有一场恋爱,他想,可谁知道呢,也许她并没告诉自己实情。

“哎——你没事吧!”

赵义闻侧歪着头,视线里一个面色黑黄的女人看着他。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我看你趴在这里很久了。”

赵义闻认真地抬起头来,猜测她是何人。

“天色不早了,快回吧。”

但是很不幸,他的身体失去了重心,竟然仰翻在草地上,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这草地上的露水让他感到湿气凝重。

“哎,你怎么了?”这人也蹲下来,说,“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是干啥的,别在这里呆着。”

“看石窟。开了一天的车,大概是累了,又没睡。”

老者看看圆觉洞,若有所思,“没啥可看的,这里面十二个圆觉菩萨的头被偷了,从此后就被锁上了。”

“我知道。”他有气无力地应道。赵义闻想一个人呆着。

老者似乎有了恻隐之心,说,“前面还有好几个,很大,没锁。”

赵义闻想问问前面还有几个,但是说不出话来。

“你别在这里呆着了。”老者又劝他。

“你放心。”赵义闻几乎是咬牙切齿。

“一夜之间都被盗了。”老者似乎要跟他讲讲这个故事,但是赵义闻却无法坐立起来,这人错看自己了,应该有辩解,但是赵义闻仍蜷缩在那里,仿佛一人留一人要走,此刻不得。

“前面还有文殊菩萨、大势至菩萨,顶天立地,还可以烧香。”老者还在劝说他。

他印象中,自己应该是点了点头。“我会去看的。”他还有几天时间,都会一个个去看完。千佛窟他也去看了,风化得太严重,眼睛鼻子都不见了,全是千篇一律的面孔,密密麻麻在释迦牟尼佛背后,像他理不清楚的过往,只知道自己活了多年,而每一年,已经不需要去记住了。

“那是1998年的大案,茗山寺、华严洞的二十几个菩萨头一起被偷。”老者还在继续说,“是一次有预谋的集体犯罪。”

她大概是在等着他的访问吧,在时间、地点、人物上,她都交代得不甚明朗。哦,她是做什么的?那个茗山寺上的粉红色房子又是什么?他会问的,但不是现在。

但是她的语言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像他赶过的那些路。全都是期待,全都是陷阱。

顺着那些路,被偷盗的佛头大大小小地浮现出来,从一双手里转移到另一双手里,塞进麻袋里,很快它们被运往一些更为繁华、富足的城市,人们需要这些价值连城、亘古流传的含义。以加持多变、脆弱的人类肉体。每个地方,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突然,深重的睡意制服了他。

慈悲为怀。他喃喃着,然而睡意像一床被子将他紧紧裹住。缴械投降没什么不好,赵义闻在人生岔路时多次放弃挣扎,妥协,丢掉计划,最后保全了自己。

暮色下降,空气轻盈,一切渐渐安静了下来。(完)

强雯
5月 8, 2023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相 关 文 章 返回顶部

  • 高西娟的旗袍

    1. 高西娟是从46岁开始喜欢上旗袍的。 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这种在她二三十岁时候看起来老气的衣服,现在竟然觉得很潮。身体在华丽的面料里几番哆嗦,人就年轻了,性感了。 高西娟...

    强雯 阅读 427
  • 风暴最后的模样

    1. 每次嚎啕时,齐莎莎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面部五官都呼天抢地集中到鼻头。尽管还是个孩子,但自己一点都不笨。她有一个丑鼻梁、塌鼻梁。 大概是哭多了。 “这孩子真丑。&...

    强雯 阅读 229
  • 半场戏

    1 每天早上九点以后坐在大正商场117号门前的颜春天,脸垮了下来。 眉头紧锁,眼角斜吊,来来往往的顾客怎么就带不走她的晦气? 好在眼前还有点盼头。本周末《游园惊梦》将在人民大...

    强雯 阅读 1204

寻读经典 © Copyright 2024

备案许可证号: 粤ICP备16045007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