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粉

吃粉

所谓吃粉,只是因为经历得多了,便也开始拥有了泥沙俱下的人生。

9月 15, 2021 阅读 2943 字数 5088 评论 0 喜欢 0
吃粉 by  咸贵人

罗立是在卫生间补妆的时候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的。她挂了电话,声色平稳,继续拿出粉扑在脸上轻柔的平移、按压,一边思考着如何继续和客户周旋这场没完没了的局,一边皱着眉头有些恍惚,心里感觉有点怪异,暗自嘲弄,这老家伙这回可能是真的死了。想到这儿,她突然抓紧了粉扑,右手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泛白,没来得及把粉扑放进粉盒,她就推开门,径直走到吧台边在老板耳边喊了几句,不顾老板变色的脸,踩着高跟鞋绝尘而去。

推开酒吧的门,冬夜北方的寒冷一下顺着罗立的脖子钻进大衣里,她光着腿在街边等车。上了车发现粉扑还牢牢地攥在手中,车上一暖,她放松下来,干脆打开后座的灯补起了妆。

“小姐,麻烦关上灯吧,你后面开着灯我夜间驾驶有些危险。”
“没事儿,你尽管开,我爸刚死,热乎着呢,能保我平安。”

……
司机吓得一言不发。

罗立回到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她的丈夫蜷缩在成一团,窝在沙发里,鞋柜上有一杯温水,还有一张字条儿,她蹑手蹑脚抽走字条儿到卧室,打开灯,上面透着淡淡地温柔地笔迹:“喝酒了吧?喝点热水。如果想见我就叫醒我。”

是的,他知道她回来了,她也知道他没睡。可是他们在冷战,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了,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儿,可她就是跨不过去。起因很简单,一个月前她无意发现他公司来实习的女学生频频向丈夫抛媚眼,娇滴滴又扭捏捏,私下打电话请教工作说话娇媚的腔调似乎从丈夫的手机听筒里山路十八弯地拐了出来,她用女人的敏感感受到了些什么,他们结婚一年多,她有些吃醋,故意跑到丈夫公司楼下接他下班。可谁知丈夫居然当着同事的面介绍自己是他女朋友。

女朋友?

是,他们结婚的时候是两个人默默领了证,在小范围的朋友圈子里庆祝了一番。因为两个人都低调,也只是去泰国玩了一圈就算仪式了。虽然是烂大街的旅游胜地,但那个时候的他们是真的幸福。那种沉甸甸的总想藏着掖着根本不敢告诉别人生怕一说就被抢走的幸福。

罗立虽然没有大肆办酒请客,但她的无名指上戴了对戒,有人问起,她淡淡回答自己已婚。可是她的丈夫居然在同事面前介绍她是女朋友?罗立当时温柔笑笑点头,她知道他这么说一定事出有因,夫妻便是同林鸟,她也会得体大方保护着他,但她太知道后半句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呵,甚至不用大难临头,有时候幸福的开始,就是大难临头的原因。

虽然后来她丈夫解释了,似乎也听得过去,无非是怕现在表明已婚会影响后面的升迁,因为公司规模不大,老板小气,总觉得新任奶爸会拖延工作……新任奶爸?结婚的时候不是说好丁克的吗!罗立有些崩溃,觉得第一件事情还没有弄清楚,第二件就接踵而至,一时间甚至分不清哪个更为关键。她的丈夫笨拙地解释,孩子是天赐的,不强求也不拒绝啊……

好吧,他们相识六年,相恋三年半,结婚一年半,他对她一直是无微不至百依百顺的,他在工作处世上也是正直谦卑又负责的,她之所以选择了他,完全是因为觉得他是一个高性价比恋人,她不要浪漫,不要金钱,只要求他忠诚。可谁想到,这点看似最基础简单的事情,却最难。

罗立躺在床上,想着明天大概还是要回一趟老家,不论怎么说,老头子还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虽然当她把自己名字的“莉”改成“立”时,就已经发誓和他势不两立了。

凌晨两点半,罗立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卸妆,她用手挖出一大块卸妆膏,在脸上打圈轻柔,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化妆,是在小学三年级时偷坐在妈妈的梳妆镜前拿着老式的24色眼影盒和粉饼往脸上涂涂抹抹,但很奇怪,那个时候绝对要比现在好一万倍的皮肤,却浮粉浮的比现在可厉害多了,似乎怎么也抹不上去。妈妈看到了,笑她还没到年纪,她一直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年纪不到手法不对吧。哦对,后来妈妈的梳妆镜就在和爸爸的争吵中被砸烂了,那盒巨大的眼影一个一个的色块飞的到处都是,浓重的蓝、紫,掉的一团一团。罗立笑笑,到底是老式的眼影盒,如果妈妈能活到现在,发现这么实用又简单的大地色系,应该挺开心的吧。

想起妈妈,罗立的心又钝钝地疼起来,疼太久,麻木了,只是惯性地有些难受。妈妈在离婚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临死前的病床上她紧紧抓住罗立的手,神志不清地哭泣,然后又清楚地告诉罗立,别怪父亲,走不到一起去的原因很多,她能原谅。她能原谅,可罗立不行。因为她知道无论怎样,是父亲出了轨,爸妈离婚后,她一直跟着小姨生活到成年,成人礼那天罗立知道她的亲生父亲娶了自己第三个老婆。

罗立恨他。

虽然长大以后她知道并不是他父亲害死了自己的妈妈,可是她恨他,她恨他不负责任,不懂忠诚,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罗立在成长中受的这些苦,她全都一股脑的丢给自己的父亲,她不接他的电话,上学放学躲着他,偶尔被抓住也是一言不发,工作以后甚至搬了几次家,直到他再也找不到她。罗立很满意,因为她知道,可能是老天惩罚,他虽然结了几次婚,有了儿子,却再也没有过一个女儿。曾怀过,夭折了。罗立听到这个消息时居然有些高兴。

大概是洗手间的水声吵醒了沙发上的丈夫,他走过来轻轻敲门,问她有没有喝多,难受吗?安慰她那个项目如果没有那么重要就别那么拼了,这个星期还是约了公司同事一起吃饭,想就当是小小的婚礼party,如果她仍旧不参加,那自己会再挪到下个星期。

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从罗立生气开始,他就准备这么挽救了。但罗立觉得他没有主动承认自己已婚,就是给小实习生留了余地,男人啊,都是想贪尽世界一切,她还没想到如何惩罚,但有些绝望,有些害怕,怕自己重蹈覆辙,一个劲儿安慰自己这其实没什么,但一边又找不到原谅的理由。“滚。”罗立留给他一个背影。

第二天天一亮,罗立就收拾行李回老家了。她小姨的消息闪烁在手机屏幕上,“回来一趟吧,缘分尽了,也要告别。”罗立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轰隆隆的火车往前行,她想,缘分早就尽了,她只是回去看看他有多可笑。

下了车,她回到小姨家一觉睡到晚上,小姨告诉她头三天夜里香不能灭,都是父亲家的兄弟在轮流守夜,问她要不要去敬香。她嘴里说着不去,晚上却偷偷溜到灵棚去看了一眼。远远地就看到父亲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以及其中一位哥哥的老婆四个人正在灵棚中间打麻将,他们在棚里烧着炭盆嗑着瓜子,麻将声哗哗啦啦,没有任何一点点悲伤的样子。她努力往进眺望,只能大概看到遗像的轮廓,她甚至刻薄地想,这个老头儿也有这么一天,自己叱咤风云吃喝嫖赌,还不是让别人在他的灵堂前面打麻将。

罗立的爸爸年轻时是街区有名的大哥,他在家里排行第三,被大伙儿称为“老三”,或者会喊一声三哥。他仗义,什么事情都愿意挺身而出,经常帮小商小贩和城管打架,他自己是卖水果的,不够新鲜的水果从不出售,就用最原始的榨汁机全靠力气压成汁,生意做的红火,很快有了自己的第一家店面,也娶到了第一个老婆,就是罗立她妈。

谁也没想到他骨子里竟然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有钱了,人人恭维,连城管都让他三分,他也就开始管不住自己了。

原来骄傲果然是个贬义词,罗立从小很自卑,她一直想变得骄傲起来。但老师讲,骄傲使人退步。她记住了这个句式,因为形容的就是她的父亲。

可惜,人死灯灭。现在还不是任由别人把自己的灵棚弄得就像游乐场。罗立像隔岸观火一样站在一边,裂开嘴甚至有些想笑。

转眼第三天清晨,罗立仔仔细细化了妆,害怕被人认出时太狼狈,她用了两种最贴合自己皮肤的粉底,轻轻描了眼线,好像不是去参加葬礼,而是出席小party。打扮妥当,她悄悄站在送葬人队伍里的最后面。果不其然,人不少。除了父亲的现任妻子,前任也来了,还有她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家中的兄弟亲眷也都在其中,他们一大早就拆了灵棚,罗立看到昨晚还在嘻嘻哈哈打麻将的大伯二伯四叔眼眶都红红肿肿的,有些犯腻,奇怪一个人的情绪怎么能朝令夕改,她正觉得虚伪时,大伯就看到了她,只见他眼睛一亮,立刻伸手抓紧罗立,大声嚷嚷着,“看!看!我就说罗立一定会回来的!这个傻孩子!一家人哪说两家话!”

……

那一刻罗立很后悔,她不应该回来的。她才不想参加任何一个仪式,她只是想来看看,这么一个人,在死的时候,会得到怎样的待遇。他还不那么老就得了癌,一定是上帝对他的惩罚。她只是想离开家,离开自己的丈夫,喘口气儿,顺便来幸灾乐祸一下自己的父亲,这个多情不义的男人。这两个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都像一团乱麻,足够让她对一切失去兴趣。

是怎么走完流程的,罗立记不清了。有人要她摔炭盆,有人要她拿遗像。但最终她都没有接手,她的弟弟们比她热情多了,一路哭的人心烦意乱,抢着要做大儿子该做的事情,她的后母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很快明白,是怕她来抢遗产。遗产,呵呵。整个过程只有遗像里那张照片笑着,依旧是一张英俊的脸。是她父亲年轻时的,她想起来,大概是父亲自己嘱咐过,如果他死了,一定要用这张照片,挑眉,帅气!但估计他也没想过吧,居然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罗立一路一直想发笑,她觉得一切荒唐又可笑。

她的父亲死的突然,癌细胞扩散的要比他自己想象的快太多。死的突然就代表着火葬场和殡仪馆都要临时腾出位置,他们没有遗体告别室可以用了,一堆人局促地挤在一个临时空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不耐烦的催促着,你们看一下,确认一下,是这个的话,就烧了。

父亲的现任妻子突然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你怎么能这样就丢下我们了。怎么能这样就丢下你们?难道你不知道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罗立清清嗓子,冷漠地说,我看看吧,我看他一眼。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拉开包着尸体的袋子,父亲的面孔突然映入眼帘。那是一张没有任何血色的脸,面部极其消瘦,脸颊深陷。罗立深吸一口气,不,她根本不认识他是谁。那一刻,她有些眩晕。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是高大威猛的,称不上有多么的帅气,但起码是阳光的,有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强壮又健硕,上街打架输阵也不输人,而拉开尸体袋子拉链的那一刻,她惊呆了。消瘦,只剩骨头了,眼眶凹陷,颧骨几乎全部凸在外面,像没有牙的老头儿一样,脸颊是陷进去的,罗立仔细回忆父亲闭着眼睛的样子,她想不起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闭着眼睛的样子,她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不,不是他!

最后就是被夹在人群之间推推搡搡的完成了整个过程,起得太早,罗立拿出粉盒来补妆,她发现脸上的底妆已经全部浮了上来,就像她小时候偷擦母亲的那一次,斑驳凌乱。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小时候那次偷偷化妆,只有父亲夸他涂粉好看,长大以后会一样买很多粉给她。父亲还曾经带她去游乐场,给她买棉花糖,在她生病的夜里背着她一家一家去医院看急诊,后来她不再跟他联系,他去学校门口等她堵她给她买零食买东西,统统被她当着他的面扔进最近的垃圾桶。

那个时候的他面部还是丰腴的,她甚至怀疑一个人怎么可以瘦到那种地步,他死之前,一定也受了很多苦。她有些想哭了,但看看镜子,自己浮粉的厉害,若要再哭一场,一定是很难看的。她努力吞咽了一下口水,忍住了。

父亲的骨灰被送到墓前,下葬封住墓碑时,他的现任老婆把所有他的临终遗物拿了过来。罗立没有在意,她第一次看到别人拿砖块封住墓碑,原来骨灰并不是埋在土里的,而是放进墓碑后面小小的空间里,还要轮流打扫,擦一擦,意思一下窗明几净,罗立没有帮他打扫,她冷冷地站在人群后面,不顾有没有人对着她哭泣,她始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直到最后,她突然看到了一支钢笔。那是一支普通的英雄钢笔,放进骨灰盒旁边的时候父亲的遗孀说,“把笔给你拿来了,你在病床上一直念叨着要用钢笔,也不知道你要写些什么,知道也来不及写了。”

一路无言,罗立没有参加葬礼结束后的宴席,她回到小姨家拿上行李告辞时,遇到匆匆赶来的丈夫接她回家,丈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她身边,跑前跑后买好了火车票,麻利地帮她把行李架上车厢。

火车往前开,罗立的眼泪往下掉。她知道那支钢笔是当年自己考上大学,父亲知道她爱写字送给她的礼物,他来到学校门口拦住她,她却把钢笔扔的好远。他跑去捡,她在背后嘲笑他的姿势,然后一溜烟跑掉了。她一路一直哭一直哭,突然明白自己从此以后真的是一个没爹没妈的人了,她甚至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原谅,就没有机会再原谅了。她的丈夫默默坐在身边递给她纸巾,收拾好她擦鼻涕的脏纸。她哭够了,拿出粉盒来补妆。很奇怪,流过的眼泪把妆冲的几乎干干净净,于是粉居然被皮肤轻易地吃了进去。

罗立想起母亲当年嘲笑自己,皮肤不吃粉是因为年纪小。哦,原来年纪大了,就可以包容一切,包括曾经一直浮在容颜之上的粉底。所谓吃粉,不是因为手法,不是因为质地,只是因为经历得多了,便也开始拥有了泥沙俱下的人生。

“不如这个星期就和你的同事们吃饭吧!”罗立看着丈夫说道。她已经明白,人生并不是那么激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有些不能深究的事如同学会吃粉的皮肤,用那么多的杂质来装饰表面的光洁。而相比生与死,实在没有什么是不能被粉饰的。

封面图片:LI HUI 作品

咸贵人
9月 1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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