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石

含石

这是他失败的人生里,最成功的一次失败。

7月 13, 2021 阅读 1230 字数 12150 评论 0 喜欢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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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立志很早就明白自己是个普通的学生,普通成绩、普通家庭、普通样貌、普通身材、普通性格、普通籍贯。高考正常发挥上了西南山城的一所普通院校。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普通到驾驭不了“立志”这么宏大光辉的名字,只觉叫A、叫甲、叫张三才适合,哪怕叫“佚名”都可以。

高中时,他爱在校园的各处像幽灵一样游荡,体育场、教学楼、图书馆都好,他还有个小癖好,喜欢找一个无人的幽暗角落看诗集,他认为诗能让他褪掉现实的种种不适和难堪。他最大的幸福就是没人看到他,把他当成野风、当成飞鸟、当成墙壁上的旧挂画,那是最舒坦的。这么看来包立志是个哲人——是个屁,他心里面骚得很,他只是怂,他也想交朋友或者谈恋爱什么的,但发现自己与别人总融不到一块去,最后不是无疾而终就是猝然而逝。疲倦了,便被动地爱上隐身,把心里所有的秘密都含在嘴里,像含一块石头。 

在高中毕业的暑假,他时常做关于夏天的噩梦:在青春期的夏天,日光倾泻下来,普照大地,他站在广场中央,发现自己的灰蒙蒙再也无处可躲,夏天用热情气氛鼓涌他去动动,但他却不知该怎么动,和谁动——他明白不是每个人都有台湾电影里的那种畅快青春和美梦仲夏。在难以直面的夏天里,他梦见大河流过,把自己这颗水珠遗落在大街,无法同调地去汇流,只能私密曝晒然后蒸发,留下湿漉漉的空虚和汗涔涔的无用。

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包立志决定重新出发。作为在青春期缺席的人,他对青春有巨大渴望,像一个乞丐,死皮赖脸拉着青春的尾巴要它多少赏赐一点应该的戏码。

但这是人的问题,不是环境或时间的问题,到何时何地都是一样,他也是后来才明白这一点。

办完手续,包立志搬进了5栋宿舍402号房,室友小丁给他打招呼,校学生会有人来发传单招新,他刚看到,便决心从此迈出主动的第一步。面试新人的那个短发学姐问他为什么要加入学生会,他把在百度文库上查到的面试词背了一遍,大体是三个意思:为了服务同学,锻炼能力,扩大交际。

其实服务同学,锻炼能力倒还是其次,包立志心里悄咪咪算计得清楚,他进学生会主要还是为了扩大交际。

短发学姐笑了:“可以可以,要你了。”

学姐是学生会组织部部长,人很不错,待包立志很亲近,偶尔遇到,常请他吃德芙巧克力,山花酸奶什么的。

包立志上了几天学,便开始觉得自己学籍属于这里,人却不是。大家没有了高考备考的团结,时间空间都很松散,这就更被动加剧了他高中时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发呆、一个人跑步的习惯,日日如此,像一叶浮萍。学校是热闹的,大大小小的团体、活动、课堂四面开花,像满天烟火,但包立志就是觉得什么也不是自己的,或者说什么也没有拥有过自己。

“学生会还是不错的,但学生会主席方正就有点那什么……”包立志第一次去学生会开会就这么想了,他一听到方正发言,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我们……啊……落实好招新……”方正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文体部要做好……的工作,啊,个别学生会干部还是存在……要对下面的新人,啊,做好垂范表率作用……”

学姐在下面跟包立志说方正很会讨学生处老师的欢心,周全、精致、有效率。做事井井有条的,是个当主席的人才。“你别叫他大名,上次有个学妹叫他方正,没叫方主席,他一个学期没给过人家好脸色,他蛮在乎这个。”学姐说。

尽管大学里人际疏离,但包立志还是起码性地觉得学姐和同寝室的几个兄弟,是学校发给他这种人的低保,是不多的恩泽。

2

那么入学这段时间包立志在学生会有没有完成给自己安排的交际任务呢?

算是有的,他认识了杨思洁,从她第一次真正和他聊天,他就确认,这是他的灵魂伴侣,是干柴碰上了烈火。

那天是忙碌的开会日,包立志从早上的班会开到中午的团会,下午没课,本来想回宿舍舒舒服服睡个大觉,刚爬上床就收到方正发的学生会群通知——

“请各位于今天下午2点,在二教312教室参加本学年的学生会关于校迎新晚会的部署会的前期动员会。没有特殊情况,不准请假,收到请回复。@全体成员”

包立志盯着信息看了半天才搞明白,哦,这部署会还有细分的动员会哈!你方正在这写论文呢?!

“收到,收到,收到,收到你妈。”他心里骂了几句,还是乖巧老实地起身洗了个脸,赶忙穿好衣服出门开会去了,一路跑得大汗淋漓,不幸还是迟到了一分钟,一看人都来齐了,只好对着方正满脸赔笑。方正依然是那副做派,严肃地瞟了他一眼,要他赶快坐好,然后一边精神百倍地部署工作,一边大力开展组织内部的批评和自我批评。

会后,方正安排包立志和宣传部的杨思洁去图书馆选书,帮学校布置散落在校园的图书角。包立志这时才有机会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女同学:杨思洁的眼睛是晶莹的,双眼皮很深,鼻子小巧,头发浓密,戴着一个缀满白色水钻星星的发卡,整个人像一轮圆满的月。她是个很活泼的女孩(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话很多,与包立志东拉西扯的,不知觉就走到了图书馆,是典型的白羊座。

包立志暗地里揣测这杨思洁就是那种年轻人——他一直以来想成为的那种自然舒展的、毫无凝滞的年轻人,他们熟练地在夜场蹦迪,每一个舞步都算数,熟练地在球场击球,一击即中,熟练地在图书馆看书,每一页所花的时间都如此均匀……他们的生活里,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而无用的,没有一秒钟被浪费,他们明白分寸,通晓轻重,能进能退,日常被无数的有用填满,丝毫不给旁逸斜出的情绪真空以任何侵略强大自我之机会,面对这样的人,包立志总说不出太多话,只能被动旁听他们在自己身边进行着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的从容谈笑。

在书架前,包立志默默选了几本诗集,有辛波斯卡、鲁米、阿多尼斯、顾城、北岛和唐诗选辑等等,都是他喜欢的,杨思洁看着他手上的书,眼睛亮了起来。

“哇!小包,你选的诗人我都蛮喜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来,也没注意到图书馆要求肃静的标语。

包立志觉得很新鲜,他原以为杨思洁是那种不爱读诗的人,毕竟诗歌在时空的尺码里有巨大的斡旋余地,无法像舞步、击球、读书那样有具体的度量衡来确认填满与否,算数与否,击中与否,读完与否,那种自信的年轻人是受不了这个的。看来是自己对她有误会,于是他正色道:“嗯……你喜欢吗?现在大学生不怎么看诗了吧?你不看综艺么?”

“综艺也看,诗也看,我高中时就喜欢一个人在学校的角落看诗。”

包立志心内暗认,杨思洁的确是被遗落在大街的另一滴水珠:“啊!那……太巧了,你喜欢鲁米吗?我超喜欢!他很会写情诗,‘你是万事万物, 但我却像想家一样想你。’太绝了。”

杨思洁忙应和:“对对对!”说着她拿起他手中的一本,翻找出一页,用手指着宣布:

“我最喜欢鲁米的这首。”

大学城黄昏的夕阳从图书馆的落地玻璃窗射入,映在杨思洁身上,发出微光,她的眼神澄澈,脸颊透出夏天的颜色。包立志在她身上嗅到一种既危险又甜蜜的气息,尽管漫长的人生斗争经验告诉他,这种气息一般只能停留三秒,往往是幻觉。但那瞬间,他还是涌起一种要抓住杨思洁脸上夏天的渴望,滋生出一种要去挑战热烈夏天的悸动和勇气。

可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包立志的三分钟勇气便自觉散去,依照惯性,他想和杨思洁挥手分别,如往常一样独自去竹园食堂吃水饺,却不想杨思洁反拍拍他的肩说:“我请你吃饭吧小包,你怎么这么闷啊,你很可爱啊,喜欢鲁米的人都可爱。要多说话,别像嘴巴含着块石头一样,他有一首诗我还没讲完,我想听听你怎么想。”

那是包立志上大学以来第一次和女生单独吃饭,他惊喜地发现,他和杨思洁不仅都爱诗,也都爱水饺,甚至连对方正的看法也高度一致。

“他?反正我是蛮无语的。”

谈到方正时,杨思洁翻了个白眼。 

二人在食堂讥讽方正,这成了包立志和杨思洁的另一个共同爱好,就此而言,他们互相引对方为知己。他们还喜欢玩一个游戏:各自先后买一碗水饺,然后让对方猜自己买的是什么馅,虾仁也好、猪肉韭菜也好、素菜馅也好,每次杨思洁都能猜中包立志的馅,而包立志却总是猜不中杨思洁的。

多年以后,包立志把后来发生的一切抛开,单单回想他和杨思洁在食堂聊诗、猜水饺馅、揶揄方正的那些下午,也依然觉得那是自己大学生活里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如果说室友小丁他们是他在大学的低保,那杨思洁就是他的年终奖。

和杨思洁一起选书的那天晚上,包立志发烧了,脸通红。第二天病没好就鼓起勇气约杨思洁去电影院看《敦刻尔克》,听说是个撤退的故事,杨思洁答应了。 

此后他变本加厉,反反复复找理由约杨思洁去动物园看笼子里的花豹,或者去游乐场玩密室逃脱等等。

他们最喜欢放风筝,四月的天气晴好,放学的时候,包立志常常会在学校后山提着风筝一个劲叫杨思洁作小朋友。

杨思洁起初弄不明白,问他发什么神经。

包立志笑说:“‘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杨思洁也笑了:“曹雪芹也写过风筝,也有小朋友,我背你听,‘阶下儿童仰面看,清明装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包立志听了杨思洁背的诗,心里觉得不太舒服,忙转移话题:“杨思洁,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呢?” 

“不愿。” 

“但人有时还是会孤独吧?” 

包立志觉得自己几乎就是在掩耳盗铃了,是在给明示穿了件叫暗示的透明衣服,但每次一到关键时刻,杨思洁就把话题岔到揶揄方正上去,包立志觉得方正就是一根针,每次都会把自己肿胀的心像气球一样戳破,变得瘪瘪的。 

五一节时,山城的滨江广场搞了一个烟火会,包立志心念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想快些抓住来之不易的夏天,遂叫杨思洁同去看烟火,那天的烟火会很成功,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气氛相当不错,包立志看得出杨思洁心情很好。

二人在滨江广场密集的人流中钻进钻出,非常尽兴。烟火放完后,他们在江边散步,包立志想说点什么,但又开不了口,踌躇了半天,还是把话憋了回去,嘴里像含着一块粉色石头。

杨思洁如猜饺子馅一般猜得出他的心思,随口提了句:“小包,你支支吾吾要说什么?今天的烟火很好,什么都可以说。” 包立志有些紧张,说:“我其实也想说烟火很好,很漂亮。” 

包立志不善于当面讲话,要他上台做个当众演讲,是要他的命,除非是杨思洁让他去。但他那天既然心意已决,换种方式也未尝不可,两人分别后,包立志躺在宿舍的床上,一发狠给杨思洁发了条信息:

“杨思洁,那个……那个……嗯……我们能在一起吗?” 

两个小时后,QQ上弹出杨思洁的信息提示,包立志眯着眼,心里不安,欲拒还迎地在眼皮的缝隙里看到了回复: 

“好的。” 

包立志从床上弹起,忍不住大喊:“好的!好的!有了!我有了!” 

小丁在下面打《英雄联盟》,被他吓了一跳,大好局势被对手反杀,于是扭头骂道:“畜生!你有啥子了?!” 

包立志闭上眼,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凤箫声动,看到玉壶光转,看到一夜鱼龙舞,看到刚才的烟花,像天上的星星。

他伸了个懒腰说: 

“我有星星了。”

可惜这种惊喜的保质期只有两天,包立志在第三天上课的路上回想这份感情,总是觉得少了点味道,是那种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的味道。没有一气呵成的爱情还算爱情吗?他又开始纠结和犹豫,怀疑自己整个人生中的大小所有事,是否也在这一次的软磨硬泡中打了折扣,或者就是因为那些事先打了折扣,才造成了自己不得已的软磨硬泡,造成了自己在沼泽般的粘稠里被模棱两可了——他和杨思洁之间很像爱情,甚至形式上也盖章成了爱情,但会不会终究不是爱情。

他还是孩子时,就常迷惑所见到的大人长辈们,是如何由年轻时的相爱走到今天的,他以为两个人确认彼此相爱一件是极为困难的事,不像跳舞、击球或者看书能准确填满空白,爱这东西,有时候你涂抹了半天,它可能还是空白的,有时候即便你涂满了,眨眨眼,又白了。他不理解人们是如何以一纸证状来掠过无数的谩骂、庸俗、背叛、怀疑、不安,是如何能数十年如一日地计算家庭开支,相携前进,而对那些如影随形的空白视若无睹,甘于忍耐。 

他越想越不对劲,越觉得那条“好的”很刺眼,是施舍,只值五块钱。像一张临时的,无法通向永远的车票。 

小丁是听不懂他的这些疯话的:“你管这些做锤子!上垒就行了,今天上二垒,明天上一垒,上着上着,就是爱情了。冲!” 

包立志嗫嚅道:“不是上不上垒的问题,不能光上垒。” 

除了上垒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包立志有天问杨思洁喜欢自己什么,除了需要求解问题字面意思上的答案,他想或许也能从她口中知道上垒以外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有趣啊!” 

这是包立志这辈子第一次被女生说有趣,可他又一边怀疑杨思洁是不是自己也找不到什么合理的动机,才用“有趣”这种弹性十足的边角料敷衍自己。 

“哪有趣?”他追问。

“你再问就没趣了哈。”杨思洁笑道。

“那爱呢?杨思洁,你对别人说过‘我爱你’吗?”

“哎哟,太肉麻了,中国人不兴这些,何况我们才刚在一起啊大哥,你戏太多了。”

杨思洁笑得更开心了。

“你不想听我说‘我爱你’吗?我现在就可以说。”包立志继续问。

“求你别,这字眼太严肃庄重了,不能轻易讲。你说了,以后不喜欢我了又反悔,会被天打雷劈的。”

“不是啊!很简单的,就三个字,一秒钟就说完了,真的很简单,我现在跟你在一起,那我就爱你啊。”

杨思洁忙捂住他的嘴。

“小包,我求求你认真看电影吧。”

从那以后,包立志常会一个人躺在床上复盘杨思洁的语气和微表情,反复思考“有趣”到底算不算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充分条件,他一边质疑着有趣,一边又老实地牢牢抓紧有趣,喜欢用力过猛地向杨思洁做些荒诞不经的搞笑之事,生怕当自己连有趣也没有时,就什么也没有了。

就此杨思洁常向他说:“有趣不是当喜剧演员才叫有趣,生活是生活,不用这么浮夸,反而尴尬了呀。”

杨思洁会这么说,是因为她就是这么个人,待人亲切又知分寸,浑身上下萦绕着适可而止的得体,连她自己的“有趣”也是刚刚好的有趣。相对而言,包立志是个不那么体面的人,对他而言,有趣如果刚刚好,那还叫锤子有趣。杨思洁是芒果,热带水果,热情、甜蜜、丰满,外面的果肉是柔软且可吻的,果核却是神秘且坚硬的。包立志刚好相反,他是鸡蛋,表面是一层壳,远看以为是牢不可破的石头(毕竟他也从未让人有机会近看过),其实内里一煎就焦,一煮就软,一摔就烂。

杨思洁大概是真把他当石头了,根本想象不到包立志一独处时便要和心里积压的疑问纠缠:他认为杨思洁总能猜中自己的饺子馅,这是一种天然的不公平,他猜谜的本事有限,又总想猜中她的饺子馅,在盘根错节的表情包和话术中,在似是而非的有趣里,他猜不到那个饺子馅,他得把它准确猜中才能心安。

此外,他可以坦然接受杨思洁不对他说“我爱你”,毕竟自己并不如她那么圆满,但她为什么连自己对她说“我爱你”也不愿听呢?自己为什么在终于吐出一块石头后,却又总会含上一块呢?

问题太多,他决定把自己变得原始,以一种最粗暴的手段求得最真实的结论。

在六月即将进入夏天又好像永远不会进入夏天的夜,天空无星无月,包立志买了几瓶勇闯天涯,咕咚咕咚喝干,踏着步子往女生宿舍的方向冲,上垒。 

他一路狂奔,只花了五分钟就跑到女生宿舍楼下,猛吸一口气,像一只未进化完全的古猿,仰头,从灵魂呕出嘶吼:“杨思洁!我爱你!你听到了吗?我他妈太爱你了!!让我被天打雷劈吧!!” 

他这一破锣,路过的师生都驻足围观,女生宿舍楼里的女孩们,也纷纷扑上阳台看他,有敷面膜的、有刷牙的、有穿着睡衣的、有抱着娃娃的、有拿出手机拍照的、有端着饭盒吃饭的……杨思洁也出来了,她没有下楼,只是在阳台上皱起眉头,然后冷静地躲进厕所,给包立志打了电话。 

包立志仰着头,正搞不懂她为什么不下楼来,就听到电话响,接通时,里面传来一阵很微弱的轻声细语: 

“包立志,太多人看了,你先回去好吗?” 

声音虽微弱,可还是惊醒了梦中人,包立志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神游回宿舍的。刚踏进宿舍门,他给杨思洁发了条消息:“对不起,杨思洁,我想更有趣些……没考虑到你的感受……” 

杨思洁回他:“不是有趣的问题,跟有趣没关系。算了,你以后别这样了。真的不好。”

此后几天,包立志辗转反侧,实在受不了内心歉疚和悔恨的煎熬,也迫切想一口气斩断乱麻般的迷思——那些再次降临的梦魇、恐惧和羞惭像一块黑色石头被他重新含进嘴里,不吐不快,于是他一心狠在手机里打下:

“杨思洁,那个……那个……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适合?”

犹豫了三分钟,认定这话在心里已经无法撤回,鼓起勇气发了出去。 

等了两小时,手机响起杨思洁信息的提示,包立志心里不安,欲拒还迎地在眼皮的缝隙里看到了回复——

“你的意思是要分手么?”

“对……” 

“好的。” 

晚上10点,汹涌的痛苦向包立志席卷而来,室友都出去逛街了,他一个人呆在宿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让他悲哀的不光是杨思洁的冷漠,他还惊惶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并不是真的喜欢杨思洁,而只是把她当作过往失落的容器,不甘的总和,寂寞的出口,她是不是刚好倒霉地撞上了此刻的自己呢?换一个女孩与他相识,自己会不会也是一样喜欢呢?最后他拍拍自己脑袋——那可是个大活人啊!那可是爱读诗的杨思洁啊!她一定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他安慰自己绝对是爱杨思洁的,这毫无疑问就是爱情。他努力抑制着不由自主的恶念,惧怕爱情漫长的缺席把自己给变形后,自己为了报被变形的仇,又赌气把爱情给变形了。 

那天夜里,他再一次梦到夏天,梦里的自己对自己说,你包立志配不上这么好的夏天。 

他并无背叛夏天之意啊,也不觉得是夏天在辜负他,他清楚明白,他和夏天连纠缠也没有,他们是毫无联系的平行线。它不是他的派对、节日和小确幸,他有的只是生理青春期的漫长和心理青春期的空乏所交织出忍耐、受戒和焦灼,有的只是一年又一年往复无解的燥闷厌倦、自觉避让、被动旁观和百无聊赖罢了。 

让他更加确认这点的,是小丁在课堂上偷偷给他播报的新闻,小丁说杨思洁找了个新男友,叫解凯,虽然是预料之中的,已心理建设许久的坏消息,但包立志听了大脑还是“嗡”的一声,头皮发麻,身体蔫了下去,再没听进老师讲了什么。 

“解凯是谁?” 

“是男神,好多人的男神。” 

“多神?” 

“晚上他在迎新晚会当主持人,我带你去见识一哈。” 

二人吃完晚饭,去广场看晚会,还没到舞台前,就听到方正拿着话筒在台上指挥:“诶,麻烦那边那个男同学把椅子摆好,嘉宾区的摆正一点,这次校长也要来的。” 

“方正旁边那个就是解凯。”小丁附耳说道。 

包立志凑近去打量,在一种既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的复杂情绪中看完了晚会:解凯很帅,主持得也很好,能庄能谐,风趣幽默,每个细节都恰到好处,挑不出瑕疵,像一轮圆满的月,如果自己是杨思洁,也会选解凯的,不光是源于他身上肉眼可见的,比黯淡低下的自己高出不少的从容优渥,包立志甚至慌张地感受到,解凯连“有趣”这种弹性十足的边角料,也是远胜于自己的。

包立志消沉了半个月,让他又一次燃烧起来的,是学生会准备筹办的一个校园朗诵比赛,他在筹备会上看到报名表,发现解凯也参加了,“杨思洁肯定也会去吧。”他阴暗地冒出歹毒心肠:他也要参加比赛,一洗解凯带给自己假设中的耻辱,不求拿第一,只要比解凯高一位,把他干下去就算出了气。 

方正给他报名表时,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拍拍他的肩说:“立志啊……这个……要好好加油准备,努力拿个好名次,大学生还是要多面发展的嘛……”语气还是那种语气,可包立志却很受用,他惊觉自己对方正或者说对世界有些误会,方正的确如学姐所说,是周全、精致、有效率的,是做事井井有条的。并非只是外界对包立志有误会,他意识到,他和外界之间,大概仅仅也是因为自己的闭塞和傲慢,而让彼此失去了更复杂的沟通。

一回宿舍,包立志忘了自己完全不会朗诵甚至恐惧朗诵,而解凯则是位拿过主持人金奖的人物,赶忙上网查了演讲朗诵的资料,还花10块钱在淘宝买了盗版的朗诵教程,准备大干一番。他在“口才客栈”论坛里看到一则故事,说是古代雅典有一位演说家叫德摩斯梯尼,年轻时演讲由于口齿不清,多次被轰下讲台。于是他刻苦读书训练,为了改正发音,把小石子含在嘴里朗读,后来,他果然成为了伟大的演说家。

包立志兴奋地把这个故事讲给小丁听,小丁说,有点意思哈,就像有些跑步运动员要在脚上绑沙袋,平时吃苦头,比赛的时候卸下来,跑得比豹子都快。包立志说,这太好了,就是这样的,石头是阻碍,也是助力。

尽管理智隐隐告诉包立志德摩斯梯尼的法子蛮寓言,不现实,但他是那种很沉迷仪式感的人,当即就跑到学校人工湖边的草地上选了两块小小的洁白鹅卵石,拿回宿舍冲洗干净,慢慢嵌入左右腮帮子,脸部肌肉裹着石头,凉凉的,甜甜的。霎时,石头由普通的白色变成了奇异的金色,使他的牙口金光四射,包立志像战士佩戴了一件钢铸铠甲,心里有了底气。 

他从书架拿出一本旧书,扯了一张草稿纸,用水性笔抄下自己要朗诵的那页,然后奔到宿舍的穿衣镜前,看着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普通,普通的发型、普通的身高、普通的衣服、普通的表情。但这次又有不同,他口里含着两块会发光的不普通的魔石,金光透过脸颊氤氲出,让他整个人都伟岸起来,让他恍惚看到自己也成了圆满的月。

那两颗石头既是阻碍,也是助力,他费力地发出每一个音,石头一边阻碍他在此刻朗诵得更好,又一边帮助他在未来朗诵得更好,石头抬高了他的希望、他的身价、他的精神、他的形象,包立志爱上了这种人凭物贵的感觉。 

之后他还学了德摩斯梯尼的许多训练方法:凌晨起床去后山顶,在山风中高诵。把头发剃成圆寸,以防心乱想出去玩。吃完晚饭就站在校园广场大声读散文,如入无人之境。输了太多次,这次他非赢不可。 

在准备朗诵比赛的一个月里,包立志日夜苦练,嘴巴酸痛,疯魔了,梦话也在念,他这辈子第一次获得了这种专注。小丁跟他说,我看过朗诵比赛,你准备的这个不行,得不了奖的,要改。包立志含着石头骂人不方便,含糊啐了一句:“咦拱个避(你懂个屁)。”口水都淌出来了。隔壁柱哥来串门,看到包立志魔怔了,在穿衣镜前不知念着什么,一会哭,一会笑的,问小丁,包立志咋啦?小丁在玩手机,头也没抬说,别管他,他有病。最后包立志诵读的声响惊动了整层楼,只要他一开口,学生宿舍的所有房间都在晃动,天花板掉下白漆,一层楼的男生穿着拖鞋,蜂拥在402门口看猴戏,大家互相碰见也会提一嘴,说今天早上402那傻X又在练朗诵呢。 

包立志越练越有信心,甚至认为不是石头让自己发出金光,而是因为自己含住了它,它物凭人贵,才由普通的白色鹅卵石升华为金色魔石的。那几天他做梦也不是梦见空乏的夏天了,而是梦见自己战胜解凯后,杨思洁上台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他觉得自己还是那捆干柴,杨思洁却不是烈火了,好像战胜解凯这件事本身,才是烈火。

朗诵比赛设在学校礼堂,当天下午,观众都就位了,人头攒动,比赛在热烈中的氛围中开幕,起先是校领导讲话,校长拿着张稿纸,发了几句言:“今天这个比赛……啊……有十分……意义……”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主要还是希望同学们,要在这次比赛中……最最重要的……是要表达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啊……开始吧。” 

第一位选手就是解凯,他上台后,风度翩翩地展示他的浑厚男中音:“各位领导、老师、同学,大家晚上好!我是来自金融学院金融一班的解凯,表演的节目是我国近代著名思想家、政治家梁启超先生的作品《少年中国说》节选,谢谢大家!” 

说毕,他掏出一块烫金的红色绒布夹板,里面夹着一张塑封过的A4纸,开始了表演。 

礼堂众人屏息凝神地聆听解凯的朗诵,深淳的嗓音,优雅的姿态,让人不觉为之神倒,以至于连包立志也觉得,这男神就神在这呢。 

…… 

“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解凯手握话筒,高亢地送出最后一个字,礼堂里余响不绝。人群中爆发出山海般的掌声和欢呼,有女生尖叫着喊:“解凯!解凯!” 

包立志排在后面,心里一直惴惴,他手揣在裤兜里,攥着那张浸满手汗,拿出来可以拧出水的草稿纸,待主持人叫到他名字,他忙把那张用来演练背诵了无数次的草稿纸撕碎丢进垃圾桶里,颤抖着走上台去。 

“大家好……我是文学院汉文二班的包立志……我今天是来念鲁米的诗,《像这样》,像这样。” 

包立志紧张地看着台下,大脑发麻,一阵眩晕,他像军训站军姿一样把五指并拢扣在裤缝线上,他想在台下的人群里寻找杨思洁,但找了半天,只觉得众人面目模糊,都成了一个样,他看到他们如海潮般融合、流动、消退,舞台对面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庞大的镜子,镜子里映照的,是台上的自己,或者说是在台下看台上自己的自己,他像无数次反复在宿舍穿衣镜前演练的那样,和自己对视,朗诵给镜子里的自己听,他把金色石头含进了嘴里——

如果有人问起,

“至美之美是什么样?”

你就抬起你的脸,

说像这样。

他向镜子抬起脸。

如果有人问起,

“圆满的月是什么样?”

你就爬上最高的屋顶,

喊像这样。

他爬上了屋顶。

如果有人问起,

“天使的翅尖是什么样?”——你就微笑。

如果他问起神圣芳香,

把他拉近,让他坠入你的发中,

像这样。

他微笑着拉近了镜子。

如果有人问起,

耶稣如何起死回生——无需多言——

你就轻轻地吻他的脸颊,

像这样。

他吻了镜子。

如果有人问起,

“为爱所杀又是如何?”

你就阖上眼睛,解开你的袍子,

像这样。

他闭上双眼,解开袍子。然后站得更正,狂风暴雨也微风细雨地一口气高喊:

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身量,

你就睁大眼睛望向空中,

像这样。

灵魂造访一个人的身体,转而向下一个。

如果有人争辩这个,

你就来到我的房内,和他挥手告别,

像这样。

无论何时,一个爱者大声呼喊,

述说着我们的故事,

连真主都会降下聆听,

像这样。

…… 

当包立志艰难地吐出最后一个字,那面巨大的镜子开出裂口,旋即破碎,露出其后面面相觑的观众,全场十分安静,只稀稀拉拉有些无精打采的掌声,连起哄喝倒彩的也没有——喝倒彩起码还是个颇戏剧感的反馈,而场下观众略显无聊的回应则仿佛喻示着包立志连平庸都很平庸,连主动都很被动。 

18位参赛选手里,有10人歌颂祖国,5人歌颂理想,2人歌颂母校,光是朗诵《少年中国说》的就有3人,而只有包立志一人,显得不那么气象宏大,豪情满怀,他歌颂的是爱人,还是指向不明的爱人。 

包立志下了台,继续众里寻她千百度,找寻着杨思洁,像落水的苦主找一根救命稻草,也像濒死的骆驼接近一根致命稻草,毫无悬念地奔赴末路。他心里盘算,自己这是披着朗诵的皮在表白呢,包立志相信台下的杨思洁一定能听懂,这是她最喜欢的诗,是底线,她必须听懂。 

比赛结果当场公布,不出所料,解凯拿了一等奖,包立志的成绩也在情理之中,排在末尾:表演欠佳、技巧拙劣——他头脑一热的三分钟斗志自然是比不过解凯自出生以来就精心筹备出的优秀的,德摩斯梯尼也是从小就开始含着石头训练的,不是这一个月的事。更重要的是,包立志的节目立意低下,格调不高,缺乏主流精神,他的这点对比解凯而言,就又是一种天赋上的悬殊差距了。 

解凯上台欠身,发了一个简短的感言,说自己的朗诵倾注和表达了对祖国的挚爱、对青年的期待云云,很诚恳,有气势,场下的人又被感染,激动地大力鼓起掌来。学生会主席方正给解凯颁奖,送了奖状和奖品,二人在台上握手。 

包立志在台下看着,认为如果是自己拿了一等奖,一定会激动得语无伦次甚至哭出声来,像鸡蛋一样在台上摔得稀烂。可解凯却是个芒果般的人,外表香甜可亲,但能始终维持内心的坚硬,杨思洁喜欢他是没错的。接着,他终于找到了杨思洁,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人群中的她,杨思洁也直勾勾凝视着解凯,螳螂捕黄雀,蝉在后。 

直到解凯下台来,杨思洁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包立志才回过神来,不知怎的,他莫名地释然了,像等到了一个预料当中的答案,在现实的必然里,他接受了杨思洁其实并没有背叛诗,他明白,不存在背叛与否,仅仅只是因为——诗并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就像杨思洁说的,生活就是生活,不总是需要诗,就这么简单。所谓空白,大概是无足轻重的,漫长年月里人没必要去填满无底的幻影,只需把生活过成生活本身,两个人确认彼此相爱不难,相爱也是生活,它并不独立于其外。

他同时也欣喜起来,曾经他引杨思洁为同类,在心里想象出了另一个杨思洁,可就像看待方正一样,自己对杨思洁似乎也充满着误会,杨思洁是很好很好的,每个女孩都是很好很好的,哪怕自己,也是很好很好的,什么出了问题那?还要想,但也好像不必想。他下定决心,要从此刻开始与世界进行复杂沟通,一切为时未晚——他认为自己好像与那些轻如鸿毛的至痛之痛握手言和了,哪怕只是暂时停战呢?

即便观众机械地鼓掌,评委机械地打分,就连杨思洁也只关注解凯的《少年中国说》,没看到自己的《像这样》,但他好像不那么在意这一切了,曾经他为自己而恶心、悲哀、厌憎,自己瞧不上自己。但现在,他终于能从容而庄严地收好自己的滑稽。他看到坐在观众席角落的德摩斯梯尼和鲁米站起身,在远方向他举起石头挥了挥手,从后门走了。包立志郑重地在心里闪烁过一个念头:“这真是自己失败的人生里,最成功的一次失败。” 

比赛圆满落幕,人群散去,包立志看着杨思洁,他无法确认她脸上是否还有那束夏日之光,但可肯定的是,她还是那轮圆满的月——有晶莹的眼,小巧的鼻子,头上依然戴着那个白星发卡。她挽着解凯,进行着那种年轻人永远也不会结束的从容谈笑,她身姿轻柔地穿过出口的人流,碰上了包立志。擦肩而过的瞬间,包立志心里怦怦跳,杨思洁也终于看到了他,但她只对他轻轻点头就转身了。

从礼堂出来时,包立志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路边樟树叶上的雨珠一样不听使唤地开始晃动,好像随时会掉落,又好像随时会蒸发,成为叶子的一部分。他慢慢在校园里奔跑起来,他此时还是觉得自己是那个学籍属于此,人不属于此的浮萍,但有些细微的东西却悄然发生着质变。 

他怀揣着万种思绪,不知不觉跑进了田径场,跑啊跑,跑啊跑,不知道跑了多少圈,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双腿到了极限,疲累由身体侵袭进了灵魂深处,眼眶渐渐模糊。他隐约听见田径场发出巨响,看见泥石流滚滚而降,晚风卷裹着那些方的、圆的、三角的、粉色的、黑色的、洁白的、金色的碎石,灌入他的嘴巴里、耳朵里、鼻子里,直到覆盖了他的整个身体,将他淹没。

石头一边阻碍他在此刻朗诵得更好,又一边帮助他在未来朗诵得更好,石头一边阻碍着他往前跑,又一边帮助着他往前跑,不管怎样,他得往前跑啊!操他妈的!他得一边抗争一边感恩地往前跑啊!操他妈的!包立志是一捆被石堆压住的干柴,他想随便来点什么火苗,把自己烧成灰烬,烧成烟火,烧成星斗,烧成断线风筝,烧成勇闯天涯的啤酒,烧成关在笼子的花豹,烧成万事万物—— 

“噼里啪啦!” 

心脏濒临爆炸的一瞬间,他停下奔跑的脚步,弯腰,双手按住膝盖,在空无一人的田径场,终于把口中含着的石头都吐出来了。

孙振宇
7月 1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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