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爱人

密室爱人

你以为,人和人的心,没有锁就可以互相看见吗?

3月 12, 2021 阅读 2767 字数 7750 评论 0 喜欢 0
密室爱人 by  吴浩然

1
心蓝是什么时候将书桌的抽屉锁起来一只的,我不知道。想想,应该是十一假期结束,她不再锁上门的时候。

为什么要锁起来,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就算问,她也不会回答。因为她一向如此,在我不需要她回答的事情上总爱天马行空地啰嗦,在我希望她有所回应的事情上反而没有态度。或许她认为,没有态度就是她的态度,就是告诉我,不要问她。

总之,抽屉就这样锁住了。心蓝在我买的房子里,在我们共同的家里,锁起了一只书桌的抽屉。今天是周末,心蓝先起床出去买菜,随后我起床,发现牙龈有些发炎,就去家中放药的杂物柜里找甲硝锉,没有找到,便去她的房间里找。打开她的书桌柜子,每一只里都是些小玩意小本子之类,什么药都没有。我想着,真没有药就算了,用盐水漱漱口就行了吧,一边无聊地试图抽动最左边一只抽屉,却发现,它被紧紧地锁了起来。

和其他人家一样,我们绝大多数柜子抽屉都不会上锁,只有一些重要的证件会锁起来,钥匙一人一把,随身携带,另有备用钥匙搁在衣柜一个隐蔽角落的盒子里。我走去卧室,翻出盒子,将里面的小钥匙们全拿来,一一试图开这只抽屉,都没有打开。

我有些厌烦,使劲拔动抽屉,想听听里面是什么动静,锁起来的是什么东西。然而这书桌质量不错,抽屉纹丝不动。

眼下是十一月下旬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窗外的风从亚麻布窗帘的缝隙里吹进来,令我裸露的脖子起了一阵微微的凉意。这风的温度令人想起,秋天已经快要结束了。我抬眼看看窗外的一角天空,叹了口气。

2
心蓝的房间夹在家中两间卧室之间,面积最小。按一般的设计,这间房会作为书房或者客房。如今这年代,书房跟客房一样,都是退而求其次的空间,没有多少人会长时间待在里面,但心蓝在第一次看房的时候,就提出要这间房。

对,她确实是这样说的:“我要这间房。”好像她不是女主人,是来租房子似的。

她既然要了,那么这间房的装修就按她的意思来。心蓝的理想是“森系”。森系的意思,大概就是崇尚自然吧。但如今崇尚自然比人造要麻烦多了。我们跑遍了附近的家装市场,都买不到她想要的那种纯色亚麻布窗帘,最后她是在网上买了布,寄给一家裁缝店按她的喜好制作,弄好了再寄回来,前后折腾了快一个月。

窗帘挂上墙的那天,正好妈妈来帮我们收拾房子。她和我看了,都觉得有点怪怪的。那窗帘刚挂上去就像已经挂了半年,而且那颜色大概永远也洗不干净。

但我们都没说什么,后来弄进来的那些更文艺的书架啊蒲团啊摆件啊我们都没说什么。因为比起心蓝起初的想法,这已经最接近正常了。心蓝一开始甚至不愿意刷墙壁和铺地板,要整个四壁都保持毛坯房的状态。我和她交涉了很久,直到装修师傅劝她“毛坯房会经常掉灰,你怎么都打扫不干净”,她才同意铺上了和客厅一样的三合板。但乳胶漆还是不肯用,而是选择了灰蓝色的墙纸。所以这间房,哪怕在采光最好的时候,亮度也只有别的房间的一半。

唯一正常的家具是一张书桌。那天我跟她一起去买书桌,她试了好几个,最后自己也承认,还是传统式样的书桌用来看书写东西最合适。桌子买回来后,也按传统摆法,放在了光线最好的窗前。

于是这张书桌,就好像这间屋的定海神针,免得让整间屋子弥漫着误入什么咖啡馆的怪异感觉。但这间屋还是免不了成为我那些来参观房子的哥们的笑话。当面他们自然是夸赞她很有文艺情调,但私下里和我聊天,总免不了提醒我:娶这样讲究的老婆,怕不是很好伺候吧?

六年来,这样的问话我听过了许多遍。“这种想法特别的女孩子,怕不好驾驭吧?”“她那么文艺,怕不好伺候吧?”我每次都只笑一笑,然后什么也不说。

要我怎么回答呢。六年好像弹指而过,我和她的关系一如当年,她确实永远也不会听我的话。

3
六年前的春天,我们在W市的大学里初识。当时心蓝只有二十出头,念大三。我其时大四,已经考上了当地一所更好的大学的研究生。我劝她最好也读个研,哪怕就在本校随便读读也好,这样我们就能在人生节奏上同步。她不愿意,对我说:“我想到江浙去,那里的文化气息更浓,更适合我。”

“白天去文化公司上班,晚上回来写作。周末就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开个小酒会,爬爬山,吹吹牛。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才不要过师兄师姐那样天天不是导师就是论文的生活呢。”

我至今还记得心蓝站在盛开的桃树下对我说这些话时充满憧憬的样子。她白里透红的脸上婴儿肥还未消净,她还穿着学生妹的牛仔裤与帆布鞋。当时我立刻在心里计算时间,她若去江浙,那我们就要异地恋一段时间,等我读完研才能团聚。这段时间应该是两年到三年。不算长,也不太短,关键看我们怎么处理。

我最终的处理,是没有阻拦她,放任她在大四时所有的简历都投给了江浙沪一带,最后定在了杭州。因为我看她就像看一个小女孩,她因为喜欢诗歌而不是新东方英语、喜欢读书而不是学生工作而比同龄女生显得天真许多。她好像不知人间疾苦,也从未想过未来,像开在襁褓里一朵倔强的花。

心蓝的心很单纯。这是我在那么多女生中,莫名就被她吸引的最重要的原因。我不能背弃自己的初衷,用那些世俗的想法伤害她这份单纯。而且我的导师资历雄厚,能够保证我毕业后得到一份比较不错的工作,加上家里父母的经济支持,毕业后我很快就能具备结婚的条件,那在这之前,就让她出去增长些社会经验,也是好的,以后为人妻母,也成熟些。

“三年后,你就回W市跟我团聚哦。”我说。
“唔。”
“拉钩!不许反悔。”我伸出手逗她。
她坐在我的膝盖上,甜甜笑着,把我的手拍到一边。

啊,那校园恋爱时光啊,当时不觉得怎样,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美好的。好像只是拉拉手散散步,就能阳光灿烂一整天。冬寒夜里一起吃麻辣烫,热腾腾的白汽是空调房也比不上的温暖。哪怕她穿着最普通的衣服来约会,也觉得她浑身发着光。但我们终将毕业,终将结束这轻松的岁月。我先去读研了,我们的见面从一天一次,变为一周一次。再过一年,她去了杭州,就变为一月一次甚至两月一次。其实她在杭州过得挺辛苦。杭州的消费很高,每个月工资收入仅够日常开销,至于写作所得的稿费,只是杯水车薪。好在她是家中的独女,父母定期给她一点资助,才能在每个月来见我时,穿一身新衣服,高高兴兴地谈论认识了哪个爱文学的新朋友,去了杭州哪个有名的文艺书店,下个月要在哪本杂志上发新小说。这样看来,她在杭州的生活也不是完全不如意。

与此同时,我在W市的大学里读研。生活无非是做实验,看文献,发论文,陪导师吃饭,向师兄师姐敬酒。发际线退了一点,肚子圆了几分,胡茬里隐约留着青春期的痘印。三年后,导师帮忙让我进了W市的供电局,父母也托W市有关系的老朋友以相当实惠的价格买了一套学区房。本来父母这几年一直在操心房子的事,如今买得如此物美价廉,实属意外,我们一家都高兴了许久。

当时我想,如今一切都顺利,只等心蓝来W市,我们就可以结婚了。然后帮她找个清闲的单位上上班。真要不工作也行,那就早点生孩子,我们两个都是独生子女,可以生两个。我父母也希望我们生两个。

但就在这万事俱备的关头,我和她爆发了恋爱五年以来最激烈的争吵。心蓝说:“我不喜欢W市,那里又大又乱,不适合我!”
“你就知道喜欢不喜欢,你都二十好几了,能不能不要这么情绪化?”
“人生在世,连自己的喜好都不看重,还有什么意思?”
“你完全就是按感觉走,感觉好了什么都好,感觉不好什么在你眼里都是个屁!”
“你为什么不能来杭州?为什么要我去W市?”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因为杭州找不到好工作!”
“杭州这么大,你一个研究生难道连一个像样工作都找不到?”
“在杭州能找到人进供电局吗?在杭州市区能买到四千八一平的房子吗?你务实一点行不行?”
“那你娶你的房子好了!”

每次争吵,总以心蓝的这句气话结束。我有时无可奈何,有时气得发抖。僵持几日之后,只好向双方父母求救。心蓝的父母得知此事,专程去了杭州一趟,劝她在合适的年纪做合适的事。我妈妈也给她打了电话:“我们不是要催你来W市结婚,而是你到这边来,大家可以照顾你,帮你找更好的工作,不像一个人在那边那样辛苦。W市也是很好的城市,以后发展空间很大,你喜欢文化类的工作,叔叔就认识好几个人,能帮你进这里的文化局。”

妈妈打电话时我在旁边,听着她在情在理的劝说,心里暗暗感激。有时我好像听到电话那头有哭泣声,但那只是一恍惚的感觉,再听,就听不到了。

翌日,心蓝发短信告诉我,她向公司递交了辞呈。

4
心蓝回W市后,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装修房子。房子的全款是我家出的,心蓝父母出了装修款。这笔钱装修整个房子已经足够,但心蓝说:“我也有钱,我也要出一部分。”

心蓝在杭州工作两年三个月,所攒的钱只有两万块。她将这点钱盘算来盘算去,只够装修一个房间。自然,装修的就是她那文艺小天地。

“这间房子就属于我,可以吗?”装修基本竣工时,心蓝对我说。
“整个家都是你的呀。”当时我整日徜徉于小窝终于筑成的快乐之中,随口答道。
“不,你好好听,我的意思是,这间房里面只放我的东西,门钥匙只给我。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自己锁在里面,你们不进去。”心蓝摇着我的胳膊说。
“哎呀,分那么多你我干吗。”
“行不行呀,我想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空间。”
“好吧好吧,它是你的,我不进去。哈哈。”

当时我也是把心蓝当成小孩看待的,像刚有自我意识的三四岁的小孩,按着一辆摇摇车或者玩具熊急切地对来人大叫:“我的!我的呀!”可笑又可爱。但我没有想到,心蓝真的把这间房子当成了自己独有的领地——写东西时自然会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让我打扰,不高兴时也会钻进屋子里,把门一锁,半天不出来。不写作也没有不高兴的时候,有时也会丢下一句“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啦,别理睬我”,就消失在那个小世界里,咔哒把门锁上。想靠敲门把她敲出来是不可能的,只有她自己乐意才会出来。我只能偶尔在她开关门的罅隙,看见桌面被阳光晒亮的一角。

她也真的没有给我这间房的钥匙,那一串三把钥匙,另两把不知道被她藏到哪里去了。

提起这些,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其实这间房里没有我的东西,家里其他空间完全够我生活,但那长日锁闭的门内,总像是潜藏着一些让人心里不安的东西。像是家里寄生了另一个家。

我不介意。因为我不喜欢掌控他人。但我也希望心蓝能对我敞开大门。我这样向心蓝说了,心蓝想了一想,说:“你可以让我邀请你进去。”

哈哈,这话真的很可爱。我想。随后我向她翻了个白眼。心蓝大约觉得我这表情也很可爱,咯咯地笑出了声。

但笑过之后,一切如旧。

5
到这一年十一假期,我们结婚半年有余,新房入住也有三个月了。我的父母想来W市住一个礼拜。我怕心蓝会在我父母面前也动不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便提前向她打了招呼,心蓝表示同意。
刚开始一切都顺利。父母来了三天,她和我一起忙内忙外,并没有显露任何怪癖。第四天,家里来了客人,是父母的旧友。那家有一对双胞胎,正是六七岁顽皮通天的年纪,在我家里上蹿下跳,弄得大人们无计可施。正在热闹间,我瞥见心蓝悄悄钻进她的斗室,轻轻关上了门。

同时我发现,妈妈也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过了片刻,那对小孩被几个大人弄去附近公园玩耍,家中终于清静下来。心蓝却一直没有出来。我和妈妈在客厅里等了等,妈妈终于走过去,试图开那房间的门,没有打开。倒是心蓝听见动静,很快把门打开了,问道:“妈,做什么?”
“心蓝,他们去公园玩了,你也一起去散散心啦?”
“啊,我不想出去。”心蓝笑道。
“你在干吗啦?”妈妈试着推了一下门,向内张望。
“没干什么,看书。”
妈妈点点头,转身走开。我旁观这一切,皱起眉头,在心里说:不要锁,不要锁。

随后我听见了那啪嗒一声。

妈妈和我对视一眼,我们都愣了愣。随后妈妈走进厨房里,开了水管,开始洗什么东西。

我感到胸中开始有了怒气。我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了。我可以容忍心蓝在我面前锁上门,但我见不得她拒绝我的妈妈进入她儿子的家。我腾地站起身,走到门前,砰砰砰敲起来:“褚心蓝,快开门,我有事跟你讲。”

门很快开了,心蓝和她身后灰蓝色的墙纸出现在我眼前。她好像知道我为什么敲门,低声说:“刚才门是风滑上的。”

“问题不是门是不是风滑上的,”我用力将门一推,从她身边走进去,站在书桌边说,“问题是你根本没有把我们当成你的家人。”

心蓝不吭声,轻轻把门掩上,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的眼神复杂,但我没有兴趣解读,这些年我去解读她奇怪的内心已经花了许多精力了,如今我有了最终的答案:不需要解读,没必要解读,我们已经不小了,已经是奔三的年纪,要做的不是去解读,而是直截了当向她申明,以当下的身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们是成年人啊!

“你见过任何女人,在自己的家人面前锁上门吗?这是很不礼貌的,你想过没有啊?”我低沉而温和地说,但我知道这声音挺严厉。
“我想有一个自己的空间有错吗?你不是同意过——”心蓝的声音也严肃起来。
“但是要分场合!”我打断她的话,“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现在为人妻,以后还要为人母,你这固执的样子要到什么时候?”
未等她回答,我又说:“就说这间房间吧。我们家现在只有两间卧室,现在父母来了还有地方住,以后有了小孩,怎么办?让他们睡沙发,还是小孩睡沙发?等你有了小孩,你也不让他进这间房吗?事实上这间房作为客房才是最合理的,而且它同时还要作为储藏室,因为我们是一家人,要考虑整个家的生活调度,知不知道?”

说完这些,我们都沉默了很久。我在书桌旁坐下,看着十月的秋阳晒在那亚麻布窗帘和书桌上,感觉静立在门边阴暗处的心蓝离我很近又很远。几本随意摞在一起的书被照得亮莹莹的,一本打开的书反扣在桌面上,《英国病人》。不用翻内页我就知道,这一定是讲那些阴郁的、神经质的、死又不愿活又无聊的人的书。她总是看这样的书,从我认识她起,她就梦想着写出这样的书。但我真怕啊,真怕她写不出这样的书,却已经成了这样的人。她是我一生最爱的女人,我怎么能忍心她变成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又软又酸楚。我走过去,走到心蓝身边,伸手抱住她,紧紧地摩挲她的脸颊和头发,说:“以后不要再锁门了,好么?算我求你。”

心蓝的呼吸在我的脖子边一段一段地发着热。许久,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6
从这天起,心蓝真的没有再锁门。一周之后,我们在这间房间里添了一张折叠床,这样,家里来客人较多的时候就会从容些。

又过了一周,妈妈来帮我们收拾屋子,将一些换季的衣物都装进收纳盒里,推进了这个房间。

再过了一些日子,我买了一辆折叠自行车。平常不用的时候,自然也是放进这间房。

如今这间房终于派上了实际的用场,我心里感觉舒服多了。好像家中突然多开了一面窗,透了许多气。而心蓝,我也觉得她变得随和许多。是的,人的变化,有时确实需要身边的人稍微推一把;而有时一个小小的变动,会给整个家带来氛围上的彻底改善。在这种好心情的驱动下,我这个高考后就再不碰语文的工科男甚至乐意读一读心蓝推荐给我的小说。

直到发现这新的锁。

发现抽屉打不开以后,我镇定了一下心绪,坐在客厅里等心蓝回来。屋里很安静,牙齿一跳一跳的疼痛也渐渐明显,用舌头舔一舔,有点涩,有点酸,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完满的失落,就像我现在的心情。

心蓝啊心蓝,你为什么总像个小孩子?我苦恼地想。

大约一刻钟后,心蓝带着外面的风回来了。她拎着两袋蔬菜、一包鸡蛋和一只柚子回来,一边稳住手里的东西,一边摇摇晃晃地换上拖鞋,然后走进厨房,一样一样放进冰箱里。看到她这样家常的样子,我反而觉得刚才的烦恼有些索然了,心想,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只是一把锁……

但我随即想起她在我妈妈身后关上门的样子。想到我妈妈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说:“儿子家不是自己家呀……”我低下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说:“心蓝你先别忙,我跟你有事情要说。”
“说吧,我一回来就看出来了。”她踮着脚,将柚子放在冰箱顶上。
“哦?”我倒有些意外。便直接道:“你书桌抽屉里锁着什么呀?”
心蓝在厨房里停住手,然后背过身去,说:“没什么。”看她的背影,我感觉她好像正在笑。
“没什么那干吗要锁着?”
“好玩呀。”心蓝真的笑出了声。
“你怎么发现的?”她问。
“你别管我怎么发现的,”我渐渐按捺不住,走进厨房,“我郑重地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亲人?”
心蓝又噗嗤笑了起来:“你在纠结啥呀?那抽屉我随手一关而已,我都忘记里面有什么了。”
“不,你不是随手一关,你是故意的。我知道你的脾气。”我的气息渐渐粗了起来,“你在跟我们较劲。”
心蓝站住了,将手里一把生菜搁进了洗菜池。随后她转过身,盯着我。
“你为什么认为我在跟你们较劲?”
“因为我们是你的亲人,你却拒绝我们进入你的内心!”我烦恼地说,“你到底怎样才能不拒绝我们?”
“我没有拒绝你们!”心蓝也皱起眉头,“我只想留一点点空间,一点点!”她抬起手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姿势。
“这是什么话!我们谁没有留空间给你?”
“是吗?”心蓝的声调也高起来,“我如今,结婚是你们安排的,工作是你们安排的,生活全是你们安排的,我整个人还剩下什么?我也知道,我写不出我心里想要的东西,我没有那个天赋,发出来的文章我都不好意思拿给别人看——”她的眼圈红了起来,“但我现在才二十六岁,不是三十六,四十六,而且,就算我到了三十六,四十六,难道我就不能给自己留一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吗?”
“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好,就算不想让我们知道,为什么要用锁的方式?你知不知道这很伤我的心!”
“你为什么觉得伤你的心?就是因为你打不开吗?你能打开,你就不会伤心吗?你以为,人和人的心,没有锁就可以互相看见吗?”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着她发红的脸,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心蓝说完,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声调竟突然变得平静了:“你怎么跟我谈起心来?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务实,所以你去看电视吧,我要洗菜了。”

心蓝转过身,打开水龙头,清澈的水浇在菜叶上,在池边溅满了小小的水滴。我盯着这水滴,然后盯着她的后背,发了一会儿呆。

我理解她,但我也理解我自己。我们结婚十个月,好像全部的变化只是她的头发长了半拃,又好像,我们已经操劳了十年,彼此都疲惫了很多。这是因为生活,还是因为和生活的搏斗?

“钥匙夹在书架上那本卡夫卡的《审判》里。”当我转身欲出去时,心蓝说。
“我不会去开的。”我说。
“不,你去打开看看。那里面有我永远留给自己的东西。”

7
我按心蓝所说,在书架上找到了《审判》。薄薄的一本小书,灰色封面印着卡夫卡愣怔的眼神。刚抽出来,一枚崭新的银色小钥匙便“叮当”一声掉在地上。我俯身捡起,走去插进了那抽屉的锁眼。因为极少开关自己家的抽屉,一开始扭错了方向。反复试了两下之后,才啪嚓一声,打开了这隐形的锁。

我轻轻抽开一条缝,向内看去。没有看见什么,只有木质的黄色。

我慢慢将抽屉全部抽开,里面依旧什么都没有。我有些意外,把它整个拿出来抖一抖,正面,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不仅没有日记或手札,连根废钉子也无。

起先我觉得有些无聊。但当我拎着那结实的木头抽屉站了一会儿后,渐渐感到一切都索然起来,且有些恐怖。我想,这应该是天气降温的缘故。

我将抽屉放在地上,走出这同时交织着文艺和现实的奇怪的房间,走到厨房里去。心蓝还在洗菜,一片一片地剥下生菜叶子,冲一冲,放进手边一个篮子里。篮子里已经摞起了一大叠生菜,浓绿,碧绿,淡绿,没有一个虫眼和一点泥痕,这样纯粹的颜色,只属于没有意识的蔬菜吧。

“那一次,”我倚门而立,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到我要问的问题,“我妈打电话劝你从杭州回来那一次,我其实在旁边。当时我好像听到你在电话那头哭。你,是真的哭了吗?”

心蓝没有回答。家里只听见流水清澈的哗哗声。

吴浩然
3月 1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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