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散步

现实和文字的边界,竟然可以模糊到如此令人惊讶的程度。

1月 13, 2021 阅读 1725 字数 3574 评论 0 喜欢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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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是一定要散步的。相同的话,父亲说了很多遍。我们一起出门,下楼,向暮色里荡去,是这句话讲完之后的规定动作。

 

我家的散步大都是朝田野里去的。那时候城市和乡村的边缘相对模糊,把两种不同生活方式间隔开来的,往往只是一道矮墙而已。对于生活在这一边界附近的人来说,散步是种有效的穿行方式——从一个领地到另一个,划定自己所熟知的生活,又如镜像般短暂驻足于旁人的风景之中。

 

在我出生长大的那所大学校园,是被几个校门及其所连接的围墙划定的小世界。其中三校门连接着自然,出了校门过马路,就是一大片农田,再走不久便到了河岸。作为散步的目的地,这一段简直再有趣不过了,沿途的土地上规则地种植着不同的庄稼和瓜果,农户的院落散落其间,门外有跑来跑去的狗和鸡,蛙鸣声穿透力很强,贯穿着夏夜里或此或彼的湿热空气。晚饭吃罢,学校里的教师们收拾好锅碗瓢盆,从家属楼里渐次涌出,三三两两,似是被什么牵引着,尽朝一处去。到了田间的小路,又各自散去,寻找各自和自然的连接去了。

 

毕竟城镇化的序幕刚刚开启,人们刚开始习惯从农村迁移到城市生活,那些散步的人里,有不少也经历了这样的人生阶段。对他们来说,散步不单是一种让食物迅速消化的方法,更要紧的事情似乎是在不断流动的风景中,对自身身份的反复确认。

 

老李便是其中一位,他是教马列的,特别重视人对自然的主观能动性。在他看来,人若是不认识每种庄稼长什么样,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时不时地,当大家都在埋头走路,极少有人愿意兀自打破沉默并潜心于散步所带来的那种独有、精致而易碎的氛围中时,他会突然从一片半人高的草丛地里飞出来,拿着若干枯枝败叶——你说,我手里这是啥?哼,我小的时候,鼻子一闻就知道!

 

时至今日,在那些被称为“单位”的有机生态系统中, 人们仍然过着那种由社会功能齐全的设备所带来的自给自足的生活。在大学里,这幅画面尤其有趣:一个人可以在校医院里出生,上幼儿园,读小学中学,其间若是不够努力,上大学也不用折腾了,下楼转个弯便是教室。至于工作,已经走到这一步的那些人,在经历一番人情交易之后,往往最终还是在自己父母的部门开始,从最底层做起。此时,若是谁有幸迈入办公室去看一眼,那个其乐融融的场景如同世袭制的操演现场,好笑又严肃,让人无法不去想三十年或是六十年后是何等画面——事实也是如此,这大学恰好被一片没完没了的山环抱着,这一屋子人都将被渐次抬着上山,渐次埋掉,在某种程度上完成足不出户,自圆其说的生命序列。

 

每次说到这里,父亲总是忧心忡忡地说,你可是要好好读书啊!

 

父亲的担心不无道理。在小城市里常见的生活真相,除了类似于散步时间这样一连串家庭生活的累积所构成的某种成规之外,还有着令人不安的暗面。这里现代性总是姗姗来迟,一个时代沉重的惯性,总是如同彗星般拖着长长的尾巴,那里寄居着人们最习以为常的生活和观念——要好好读书,孝敬爹妈,找个稳定工作——特别是最后边这件事情,可谓重中之重。脑袋不大灵光也就罢了,大不了托个熟人,找个体面的办公室里坐他一甲子,回头埋在后山上;倘若是稍有些出息,就势必面临选择了。

 

这一事实在随后的十几年中愈发冰冷,也如同三校门外两种不同生活方式的对峙一样,日渐清晰起来。选择工作,就是选择自己的命运啊——父亲走得飞快,母亲已经跟不上了,倒霉的儿子埋头跟着,玩儿命压抑着那些反抗和在自己看来不得了的想法,母亲在后边远远招呼,慢点,慢点,这哪儿叫散步,这是竞走吧。

 

2

经由散步期间不同的同行者处讲述,我对老李的故事早已耳熟能详。老李读中学时,正值火热六十年代的尾巴。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怎么回事,跟着自己那不大安分的哥哥去了一趟北京。那个时候,但凡串联到北京了的,总是想远远地望一望伟大领袖的。在火车站睡了几天,哥哥跟他讲,去见伟大领袖了!老李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迅速汇入街头的人潮之中,任自己的身体被挤来挤去。

 

然而折腾了一天,都没有见到伟大领袖。按老李的话说,感觉一下泄气了。随后几天,他倒是抓紧时间去了北海公园、颐和园、故宫什么的,反正都不要钱。那几个有名的学校也逛过了,回来后,他就白天干活,夜里看书。

 

那段时间,老李功课没落下,加上脑子聪明,等到恢复高考,他去到省城最好的大学读哲学专业,一路顺利念到博士,毕业后他回到家乡,在大学谋取了教职。随后在校园里的漫长岁月中,他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他生活简单,不管走哪儿,不管干什么,都得是白衬衣,哪怕领子沾了油渍,哪怕皱皱巴巴,也不能穿没领子的衣服——那太松松垮垮,那太不讲究。他戴的眼镜一直是玳瑁的,是知识分子的标配,现在管这叫复古。老李过日子节约,常常见到他拿着饭盆,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又常见他盛着吃不完的菜,走在回去的路上。

 

老李没结婚,散步总是一个人。有人说他和康德差不多,你可以用他每天傍晚散步的时间来给自己的手表对时。我们经常不期而遇,他一个人晃荡,手里总是得拿着点什么,有时候是一根不知从哪儿搞来的棍子,有时候是地里“捡来”的农作物,更多的时候是书或本子什么的。中学时代的某一天,天色已晚,散步结束,我在回家,前边一个人,影影绰绰,是老李的步态。呀,小胡,听说你读书不错,跟叔叔去趟办公室吧,有本书要送你。

 

几番推辞未果,我随着他来到办公室。位置挺不错,在马列学院的四层,一侧窗户俯瞰着操场——几个大学生在黑暗里毫无意义地追打彼此,徒劳地消耗着自己无处排解的荷尔蒙;另一侧的窗户面对着山,黑黢黢的轮廓勾勒出半壁深蓝色的天空,我顺着那儿看山,心里想,有哪几个熟悉的家伙将会被长久地埋在那部分夜色之中呢?正想着,老李哼哧哼哧结束了一番翻腾,喏,给你!我拿来一看:《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好家伙,对于一个初中生来说,这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老李说,不错!没事读读吧,这书呀主要是讲……我马上一顿感谢,时候不早,谢谢叔叔,我先得赶紧去写作业啦。回去之后,便不知把书随手丢在了何处。

 

3

农田被推掉之后,三校门的散步活动开始衰落。新的家属楼盖起来了,一条全新的公路连接了市区和高速公路的入口,人们开始习惯沿着这条路开一小段车,穿梭在学校和自己的新家之间。

 

然而吃完晚饭还是要散步的。路不好走了,人们颇好笑地,沿着学校的操场,如行星般一圈圈公转。每当我们的脚步试图离开校园,即将进入曾经的边界地带之时,城镇化的表象是真切而冰冷的,那些水泥构造的建筑之外,农田消失,河道枯竭,散步最重要的乐趣——和自然的互动,在塑胶操场持续发出的那种并不友好的气味之中,分明是消散了。

 

时间过得很快,自打上了大学,散步这一家庭传统的沿袭,也只能在假期被实践一番了。我们谈论生活,谈论未来,也谈论校园里的那些人:谁死了,谁离婚了,谁家孩子去了美国,谁家孩子就地毕业,可工作这么难找,爹妈头磕破也无计可施,已经在家里呆了半年了,等等,诸如此类,剧情起伏不大,变化的只有名字。

 

老李也在操场上公转,比日出日落还要准时。只是年龄越大,头发越少,脾气也越发显得有点奇怪,几次和他打招呼,他都似乎没听到,嘟囔着快步走过。他换了副不起眼的眼镜,听说是一次有学生拿他打趣——那玳瑁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龟壳呀!第二天他就不戴了。

 

一日,有个革命题材的电视剧剧组来校园里取景,要借用操场,拍当年的文明戏首演场景,重现文艺和人民大众的血肉联系,伟大领袖和人民群众的深厚情谊。剧组在学校找了一大堆群众演员,老李沾了自己门生的便宜,自告奋勇,作为知识分子代表忝列其中这角色对老李来说,压根就用不着演,他只消穿着自己平日的衣服,拿着饭盆出现不就可以了?还能挣点零花钱,何乐而不为?

 

拍摄当日,几百学生兴奋非凡,早早在操场上穿戴整齐,俨然是40年代气象昨日重现了!老李在那群叽叽喳喳的年轻人之中,挤来挤去,却并不突兀,或许有一刻他也感觉到,这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回到了那趟火热的北京之行。

 

未承想,从中午开始就集聚在操场上的一群人,愣是傻站了六七个小时,那几个主要演员倒好,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电视剧自然迟迟无法开拍。夜幕降下,导演带着哭腔拿着喇叭喊:主演的航班取消了,实在对不起大家,明天同一时间继续,我们会增加报酬,对不起啊,对不起。

 

由于吃完饭是一定要散步的,导演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和无数个傍晚一样,已经纷纷进入操场,准备开始公转。眼看着不远处几百个小八路一哄而散,从我们身边推搡着奔出操场;眼看着乌泱泱翻涌的人群之外,老李立在另一端,似要离去,又不知从哪头走。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错过和领袖的会面。

 

过了好几年,当读到多年前老李送我的那本书时,我看到马克思如是写道: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件和人物都将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坦白说,在我活过的短暂年月中,还没有任何一次接近那晚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现实和文字的边界,竟然可以模糊到如此令人惊讶的程度。

海淀的卡夫卡
1月 1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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