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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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憧憬之后,人人都学会了自欺欺人。

5月 15, 2021 阅读 1423 字数 7560 评论 0 喜欢 0
昨日花园 by  三三

你不会在你孩子生日那天谈论宿命,尤其是在众多打扮光鲜的亲友面前,他们举酒杯的姿势调整到一半,因不知所措而暂时熄灭的表情背后,隐隐透露着讥讽,或是对山雨欲来的窃喜,他们庆幸自己出现在这一类日常生活的事故现场。

战争、巫术、杀人事件,这些都是当天的违禁词语,宿命也一样。假如有人要在你孩子生日那天谈论宿命,你应该阻止他。

然而,我没能阻止何晓阳。我打算走进浴室,把浴缸里那个大塞子拔出来塞进他嘴里,让他的滔滔不绝都消失在白墙背后。可是我转过身,走进浴室,一种惯性迫使我拧开龙头,花了不知多少时间洗干净了手。

我抬起头时,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听见浴室外人声鼎沸,像一个躁动又缺乏训练的合唱团,而主唱何晓阳那孤注一掷的男中音非常刺耳。

我控制住自己不要哭出声,因为同样的,你也不该在你孩子生日那天哭泣。如果你真的非常想哭,你可以从自己肩上抓起一把头发,以认真且充满期待的态度数头发,一根、两根、四千根,你恢复平静,你脑子里只剩下纠缠成海藻的头发。

我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就像我几年前对着地铁门的玻璃一样。那时我还没结婚,刚从一个派对中撤离,在末班地铁里,车厢空空荡荡,悬在头顶的扶手被神秘的物理定律牵引着不停摆动。我变幻着裂开的嘴型,露出六到八颗牙齿,思考究竟怎样的状态才能让人们信服:我是那样干净温柔,和我相处是安全的。我的面部肌肉发酸,像有柠檬籽从皮肤底下生长出来,似乎我再也坚持不下去,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才好,我吃不准。

我回到客厅,这一次,他们不再发出声响,而是注视着我,可那种目光也是不合时宜的,人们普遍带着一种自作多情的怜悯,仿佛今天是我孩子的葬礼,而不是他的生日。

何晓阳歪斜地躺在沙发上,酒渍染红了他衬衫的领子。他神情呆滞,看见我时,他像忽然被打了一针肾上腺素,莫名其妙的深情又一次出现在他身上。他说,“我爱你,从初中开始,你知道今年是第几年吗?”

我说我结婚了,慌乱之际,我想把我的儿子拉过来,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这时我发现儿子不见了,也许有哪个好心人把他藏了起来,想帮他躲过这没来由的灾难,反正我们家的房子很大,两个清洁工每次打扫完都气喘吁吁,有太多房间可以作为避险之处。

“我爱我丈夫。”我说。

尽管我在说谎,但在这样的场合里,这是我必须讲的台词。我的小姑子、我和丈夫的诸多共同好友都在旁边,我知道他们都在催促我快点把这件事了结,他们固然什么都没说,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我的小姑子更是怒不堪言,我不敢转过头去看她的脸色,可是这件事怎么能怪我呢,甚至连何晓阳都是她带来的朋友。如果我在这个家里稍许有些地位,我肯定昂首挺胸站在她面前,斥责她什么人都往家里带,扯烂她烫成栗色波浪卷的头发。我要把她绑起来倒挂在吊扇上,惩罚她把何晓阳再度带入我的命运。

即使在别的时候,不是孩子生日,不是结婚纪念日,不是任何庆典或者悲剧发生的时候,我也不喜欢谈论宿命。避无可避的是,在初中毕业后的近二十年里,我和何晓阳不断地相遇,我们分别离开了那座我们念初中的城市,我一雪前耻,摇身变成一个端庄大方的太太,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会重逢。

我和何晓阳上次重逢是四年前,那时我孑然一身,还没认识我丈夫,孩子更是子虚乌有的东西。

那天我刚撕完三月最后一张日历,一个湿润的下午环抱过来,广播里满是台风将临的谣言,空气中流溢着细小的液体颗粒。我从衣柜里挑出黑色的连衣裙,为芭蕾舞鞋系上绑带。这些年人们已经开始赞赏我的衣着审美,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小半生都在依赖精心打扮以逃避某种东西。我坐了很久地铁,总算循着朋友在短信中发来的消息找到了派对所在的别墅。

我在别墅的客厅里看见何晓阳的时候,多刺的植物在我身体里迅猛地生长,我感到血液流动的速度减缓了。那是我们多次猝不及防的相遇之一,命运安排何晓阳在后面追捕我,就算我已预料到将来的凶险,我也无法拯救自己。如果宿命一定要从我身上碾压过去,我又有什么办法拒绝呢?

我们尽可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向对方问好。到这地步,我已搞不清是情绪还是情感,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和爱没有什么关系。在此之前,我们的牵绊从未涉及过爱,如果有人告诉我,日后何晓阳会当众讲他爱我,我必然嗤之以鼻,并暗中考量说话者对我究竟怀有什么样的恶意。苦难褪色后,警惕通常会残存在人体内,在胡言乱语中找到讽刺的意味是我所擅长的。

实际上,硬要开诚布公地说,我和何晓阳之间只有彼此受过的耻辱。

我们站在窗边,好奇让我暴露了身上的犄角,我把触手探向何晓阳当时的生活,我问东问西,问起他父亲现在过得怎样。

何晓阳以非常缓慢的速度答复我,每句答复前都缀以一段沉默。

“我挺好。”
“和以前差不多。”
“他在养老院……不,我不会接他出来,不会去看他。”

何晓阳似乎想方设法终结我们之间的谈话,我瞪着他,假装我对于我们的相遇一点都不意外,假装一切都已过去,我不再害怕。我还想问他今后的打算,但是被他抢先了一步,他朝阳台伸出食指,我顺从地沿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我瞥见他嘴唇微微翕动,他好久没剪头发,黑色阴翳遮住了他两只耳朵。

过不了多久,在我已明白他所指,在他的解释已没有必要的时刻,他说,“刮台风了,花墙上的牡丹都落下来了。”

我放过了那些挣扎不息的牡丹,僵硬地转向房间里,一撮撮人正在窃窃私语。除了邀请我的那位朋友与何晓阳,我谁都不认识,倒也不介意这些,我已习惯了不断在陌生的人际关系中重新出发。我观察这些人,他们可能在搜肠刮肚寻找与新朋友交谈的话题,也可能是一些旧相识,就像我和何晓阳,被一种不可言说的共性牵连着。

派对的主持人端着色拉从一楼厨房上来,黄椒、紫甘蓝、西红柿、生菜、黑橄榄、面包丁,他像捧着一盆晶石元素的魔法师。色拉碗放在圆桌的正中央后,桌面彻底饱和。主持人招呼我们围拢过去,他眉飞色舞地宣布,“下面,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我一直在脑子里盘算宿命这件事,不过我从来没有把这个词语说出口。失去憧憬之后,人人都学会了自欺欺人,我想,只要我不讲出来,就相当于我没有承认这一点。我没有想到的是,何晓阳先把这个词说出来了,他讲得那样大义凛然,逆光的脸和他爸爸一模一样,我一瞬间失了神。

何晓阳对我说,“这是宿命。”

我的小姑子挽着他的手臂松开了,也许她本打算有所行动,否则也不至于在春日还踟蹰不前的时节穿得像夏季,壁虎似的紧贴着何晓阳,说这些没有意义,因为我的小姑子和何晓阳的关系已经搅黄了,是何晓阳自己搞砸的,我原本还想祝福他们呢。

我不是说我自己毫无责任,我早就该起疑心的,今天的何晓阳格外开朗,热切地和每个人寒暄,好像他才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恰好我的丈夫今天缺席,据说是去三百公里以外的省份谈一桩重要的买卖,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在这样的契机之下,不熟悉的朋友都以为何晓阳是我们某个很亲近的人,接替我的丈夫主持大局。

何晓阳自己澄清了这一点,他说他和我们不算熟,他是我的初中同学。

这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最后一句真话。

他又对他们说,他只是我的众多爱慕者之一,而且毫无疑问是最痴情的那一个。

我一开始以为他在用新颖的方式开玩笑,我甚至还觉得他用这种方式来重构我们的过去颇具创意,反正也没有人会信以为真,我已经结婚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毕竟今天的主题是为我的儿子庆祝两岁生日。

令我诧异的是,何晓阳不愿意见好就收,哪怕大家都已献出了适当的笑声,他还是不愿意停止表演。我想把他拉到边上制止他,可是我总找不到机会,每次都在靠近他的路上被琐事打断。等到我终于空闲下来,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和他单独讲话,他对我的表白超过了来客对女主人的常规恭维,我若和他悄悄讲话,必定会引起众多宾客的怀疑。

我不是害怕别人的异常目光,也许他们内心本来就积攒了对我的轻视,在打麻将或是下午茶时对我评头论足。我目前的家庭情况,在场的人多少有些耳闻,比如我的丈夫怎么在南方给娼妇买房子,他又是隔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我见到的是一副常年冰冷如金针尖头的面孔。因此我不会内疚,鉴于我的丈夫不在乎我,流言也没法对我造成伤害,但我就是不想让人们以为我和何晓阳之间存在什么,我不要我花了好些年想要淡忘的关系,在众目睽睽之下又重新建造起来。

在抛出宿命的命题之后,何晓阳讲述了过去的事情,当然都是胡编乱造的。我想全盘否定他,削一根形而上的竹矛刺穿他的头颅,我之所以那么偏激,是因为我知道其实他讲的一部分事情是有依据的,只是他巧妙地重组了,排列出新的意义。

何晓阳告诉他们,我初二那年,美貌的雏形就在我身上张牙舞爪,那时候喜欢我的人很多,他不敢对我告白,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消耗掉青春期男孩的热情,于是他天天跟踪我回家,直到我提前卸下书包,钻进那道漆成绿色的镂空铁门后他才安心。他在黄昏深处失去了我,到了夜里又失而复得。

每次想到我时,他的腹股之间涌过一阵暖流。他和他爸爸挤在一间窄小的房间里,为了释放体内的暖流,为了让他为我凝结起白色黏稠的爱重见天日,他会在夜里偷偷跑到厨房,想象我在黄昏中留下的背影,我那相对同龄人过于丰腴的身体,做那些见不得光却又心照不宣的事。他的体液在夜色深处喷薄而出,飞溅在煤气灶、冰箱壁、铺在墙上的报纸上,像潮湿的烟花,那段时间,厨房里充满青春期男孩制造的腥臊气味。

我惊慌地靠在椅背上。夜幕即将降临,我本应该去敲一间间房门,最终在某间房间里找到今天的小寿星,我的儿子,然后我冲过去拥抱他,用我那双刚刚洗得一尘不染的手。与此同时,我不会忘记向那位把他带到这房间里的人道谢,谢谢他把我的儿子从这场闹剧的观众席上偷走。然而,我不敢离开,我不能错过何晓阳的任何一句话,就算无能为力,我也要监视着他。

在斜晖的勾勒下,何晓阳像是套上了说书人长袍,听故事的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人们永远对笑料充满激情,只要笑料的生产者不是自己。

他们不会想到的是,何晓阳把故事说反了,当年那个跟踪者根本不是何晓阳,而是我。

为了把那个时代从我记忆中一笔勾销,我想过很多办法,总也有略微接近成功的时候,我把真实的场景歪曲了,但促生的结局与忘却全然不同,那个虚构的场景变得更加危机四伏。而每当我反悔,企图找回故事的真实版本时,记忆总是迅速地就回到我身边。

那个人是我,我踏着藏青色的劣质步伐,在那些黄昏中鬼鬼祟祟地出没。何晓阳的背影很好辨认,即便再热的天气,他也穿着长袖校服,传闻是为了掩盖手臂上被殴打留下的伤痕。

他的头发一直很长,长到足以涂改他初二学生的身份,更像一个伺机而待的摇滚明星。当然,何晓阳对摇滚没有什么野心,因此头发显然是秘密泄露的源头:何晓阳无人照料,那个家庭缺乏一个打理生活并树立规则的母亲。事实上,何晓阳和鳏居的父亲一起生活,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秘密,这是提到何晓阳时每个人的第一反应。

那天放学,我一如既往参与了跟踪何晓阳的游戏。我远远看见他从操场上下来,他的头发黏成条状,蒸腾的汗水在半空中凝聚成烟绘。我们走在那条熟悉得让人厌倦的路上,一团团树的影子被我们抛在身后,我们像走在一条豹纹地毯上。

那扇绿色的镂空铁门很快就出现了,如同超级玛丽关卡最后的通关之门。我曾近距离观察过这扇门,上面的油漆剥落了大半,我被它所代表的时间的变量压得喘不过气来。正当我准备离开时,铁门后面的木门里探出一双眼睛,光晕是紫色的,意味深长,我第一次见到何晓阳的父亲是以这样的方式。

何晓阳在门前停了下来,理论上我应该健步如飞继续前行,以便撇清我和跟踪事件的关系,可我当时不谙跟踪的规则,我也停了下来。更可怕的是,何晓阳朝我看过来时,我竟然如失控的机器人般朝他走去。

何晓阳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不出话。

何晓阳忽然想起什么,他问,你是不是来拿书的。

我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点头,虽然我根本不记得有借过书给何晓阳。事后我才想起是那本书,我过去买的一本课外数学教辅。去年暑假,老师贪图方便直接复印了里面的题目给我们作为暑假作业,这本教辅书最后几页的答案就派上了用场,许多人问我借这本书,我同意后,这本书在同学们之间流转,最后落到何晓阳手里,抄完答案后教辅书的下落也就无人问津了。

何晓阳说,你进来,等一下。

我终于穿越了那道绿色镂空铁门,又把它背后的木门列入成就列表之中。天空还透着微亮,所以何晓阳没有开灯,我沉湎在日夜之间薛定谔的空间里。极其细小的灰尘如流水般往下滑,紧靠着我的是一张八角桌,我猜测好多年来它都没有坐满过。我有些头晕,似乎房间像旋转木马的台面般转个不停,神秘的奏鸣曲穿针引线般贯穿我的肢体,我快要融化了。

我没有注意到正在靠近的东西,雪白的棉花正向我飞来,钻进我的鼻翼,我渐渐无法呼吸,轻而易举就失去了知觉。

窒息与我是老朋友了,对我而言,这是降低与生活接触幅度的方法之一,所以有时我会主动去寻找窒息的感觉,比如在派对主持人组织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

主持人大概没注意到我的局促不安,就像张灯结彩的灯会上,没有人会注意阴沟里蠕动的肮脏细水一样。我格局迷离的内心被涨潮所吞噬,白色的海水汹涌地扑过来,彻底淹没了我,接着一丝血红在白色海水中闪过,这样的画面如此熟悉,我几乎断定我曾经见过一模一样的场景。心满意足的海水不久就改变了颜色,从白到昏黄,又渐趋暗淡,最后转为蓝黑墨水般的色调,如同黄昏到初夜。

何晓阳不是非要回答那个问题,但当时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盯着他,其中不乏几位对他产生兴趣的女人,和陌生人共同参加派对即是奔向这样的结果而去。

“现在大家都是朋友了,不要害羞,讲讲你的第一次。”主持人又表述了一遍问题,只不过换了一种语序。

何晓阳骑虎难下,他飞快地望了我一眼,快到在日后的回忆中,我无法断定那一眼是否源于我的臆想。何晓阳缓缓开口,那天他讲的是真话,却和假话一样令人作呕。

何晓阳讲到初中的一个黄昏,出于某种机缘巧合,他的家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子,不属于漂亮的那种,也没什么特殊的魅力。

何晓阳讲几句就会停下来,喝一口水,他的描述节奏非常拖沓,举步维艰。

何晓阳让女孩等在厨房与卧室的过道里,自己进了房间,为了找一本属于女孩的书。由于十多年来家里都没什么女性角色,房间里一片狼藉,愤怒的房间吃掉过许多物品,很多东西拿回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他逐一翻搅各个角落,暗中祈祷那本书还健在。

他在垫台灯的一堆书里发现线索,往下继续搜寻,十分钟过去后,目标终于出现了。他想起女孩已经等了很久,于是快速抽了几张纸巾, 把面纱版蒙在书上的灰尘擦干净。

故障在那个时刻发生了,哪怕何晓阳用尽蛮力,门锁自始至终岿然不动。夜色悬浮起来,巨大的蓝鲸群在半空中逡巡。昏暗之中,何晓阳的皮肤上镀了一层焦虑,他握住拳头拼命敲门,淤青如宝石花在他手上次第绽放——没有回应,某个看不见的机器屏蔽了所有讯号。

何晓阳拧亮灯,他再次全神贯注地对准门,这回他察觉到问题所在,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了。他吃了一惊,刹那间,怒火在他的下颚簌簌作响,刚才的种种挫败全都迁怒到那个女孩身上。他对着门外大喊了一声,余音被封锁在房间内部,波浪纹路般一层层地轻下去。

死寂重新笼罩房间后,他听见“咄咄”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疑似木头碰撞的声音,有规律,但不知为何令人毛骨悚然,像一把小铲子在脑子里挖一个永远无法填平的洞……

人们不禁开始起哄,以派对主持人为首,他们抗议何晓阳在这个问题上占用了太多时间,讲的还都是不着边际的内容。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轰炸何晓阳,轻浮的嘘声不断在圆桌上冒出来,直到他们看见何晓阳僵尸一般的脸色。

我和何晓阳没有看对方,但我知道他在颤抖,他的声音已变得支离破碎,间歇性地走音。我强迫自己掩埋在窒息之中,我的鼻腔不断扩张,大片酸性液体即将流下来,我只好用手捂住脸,而我的双手冷得像在制冷剂里泡过两百年。

何晓阳走出房间时,他的手想必也是这样凄凉的温度。

女孩从过道上消失了,父亲占据了女孩先前的位置。父亲正在穿裤子,丑陋而异常顽强的腋毛环绕着他的手臂,就像一大片尾巴粘连的蚯蚓。父亲不停地喘气,仿佛刚做完什么极需体力的事情,喘气的声音给这个真实世界配上了一种怪诞的伴奏。父亲象征性地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没有任何信息。

厨房的门微微开一条缝,何晓阳迟疑着穿越过道,推开门时,他看见一丝不挂的女孩躺在地上。他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过光裸的女孩,活的那种,女孩紧绷的胸部散发出荧光绿的放射性光芒。

旁边是一个白色巨枕,事情的开始就起源于这个枕头,他父亲指使它闷住女孩的脸,陷入窒息的女孩变得温柔听话。如今枕头上沾染了混合液体,大部分是透明的,也有深红色的,他推测那是血迹。

何晓阳站在厨房门口,低下头,他闻到了米饭飘来的香味。

何晓阳说,虽然从生理上而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他觉得自己的第一次就在那一刹那失去了。他非常确信,斩钉截铁。

人群陆陆续续地散去,意犹未尽。我的小姑子早就甩袖而去,我知道她暗中举起了刀,发誓要把所有可用的人放进复仇推进器,其中当然包括我的丈夫,她要剜下我好不容易拼凑完整的生活。

我钻进书房,书柜的玻璃反射出我被装在墨绿色连衣裙里的形象,许多扇玻璃门,无数半透明的我。

我闭上眼睛,预测今后的生活,估量这次破坏会令我蒙受多大的损失。何晓阳抬起手,掀翻了积木搭起的城堡屋顶,紧接着所有虚构的尊严都崩溃了。可我转念一想,实际上早在初二那年的夜晚,我就已经失去一切,再无退路了。

还有四年前的末班地铁上,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抓起头发,把它们编成麻花辫,随后又拆掉,我反复操作这无目的的举动。回到家里,我拿一把生锈的剪刀划自己的手心,以确认自己对疼痛还有感觉,我看见手掌裂开一道口,数秒之后,血液才跟上来。

还有更早以前,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再度出发的很多时刻。

我打算投降,到最后,挣扎只不过证明了命运是那样一手遮天,那些你费尽心思想抓住的东西总在一丈之外,而你想挥去的偏偏永远在那里。

何晓阳进来时没有敲门,他好像确信我一定会在这里等他。两个小时前,我还有好些问题想问何晓阳,他明明知道爱不是我们之间的隐秘关联,为什么要讲那些怪异的话?这种爆裂的方式从某种程度上缓和了他的伤口吗?

而命运又为什么多次把何晓阳塞回我身边,重播我的耻辱,让疼痛朝更深的层面扩散去,是否有某个说得通的原因。

我想不明白,我没办法把它弄明白,而现在或许也不重要了。

我们端详彼此,多年以来唯一一次没有逃避,我忽然感到魔幻的意味,我的儿子正在隔壁某个房间里哭泣不止,我的丈夫正在不远的未来做向我兴师问罪的准备,我一直以来想躲的对象站在我面前,他注视着我。

我问何晓阳,你爸爸还活着吗?

我们都意识到这个问题可笑的地方,所以我们不顾一切地笑了起来。

何晓阳走近我,他的气息窜到我四周,密密麻麻包围我。他抱住我,我们如同久别重逢的亲人。何晓阳把脸埋在我蓬松的头发里,没有多余的抽泣或抱怨,我们一动不动,何晓阳像在吸取某种力量,又像在练习忘记那些困扰他的事情。

我们进入了夜的领地,毒苹果中颜色较深的那一半,可是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也有我们看不见的鸟,擦着初露头角的树叶飞过。

三三
5月 1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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