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人

梦中人

每个夜晚他都会设想一百种方法,可闭上眼的瞬间又强烈地抗拒梦境的来临。

11月 19, 2022 阅读 1224 字数 10371 评论 0 喜欢 0
梦中人 by  姚瑶

一切都是从那个傍晚开始的。

没错,一定是那个时候,事后吕行不断回想,就是那个傍晚过后,他开始做起那些可怕的梦。

那个傍晚,是楉城再普通不过的八月傍晚,这时节,北方可能已经入秋,楉城却还是阳光和雨水都充沛的盛夏,教室里的空气像一块黏稠固体,被慢悠悠的风扇费力搅动。虽说是自愿参加的暑期补习班,却没有任何人自愿缺席。吕行觉得自己是困在琥珀里的昆虫,快要被潮湿的低气压窒息,前排同学摇着扇子、作业本、卡通塑料小风扇,像要把他催眠。

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窗外突然响起一声闷雷,大家齐刷刷往外看去,只见晴空万里,太阳毫无遮拦地悬挂在西边的天空,用力释放白花花的热量,大雨就这样倾盆而下。

“是太阳雨啊。”年轻语文老师的声音在突如其来的雨声中几乎被淹没:“也许会有彩虹。”

果然有了彩虹。是下课铃声打响的那一刻,有个偷偷照镜子的女生从小小圆镜里看见了那道彩虹,忍不住叫了出来。

语文老师说这么美好的一天,我们用句诗来结尾吧。她拿起一颗粉笔头,转过身去,说昨晚读的诗,醒来只记得这一句,

“清醒后只看到死者

入眠后会遇到世界——”

忽然的耳鸣击中吕行,他用手心拍了拍耳朵。

如果再细究的话,大概就是那句诗,那一霎钻心的耳鸣,他扭头看窗外的彩虹,看见吕航贴着玻璃冲他做鬼脸,那就是一切的开始了。

可是对吕航的讨厌,却比那件事开始得更早。

早到三岁的周末,被父母推到陌生人面前自报家门,陌生人挨个摸摸两个小脑袋,说名字是航行啊,吕航是哥哥吧?警察太太笑着手指警察,说自己就在派出所,还能把孩子的名字给写颠倒了?非说什么天意如此,吕行比吕航早六分钟。

警察太太不无得意地用骨节突出的右手比划那个六,吕航跳着说我就是哥哥,吕行急得直攥拳却说不出话。

后来,每当他写下吕行这个名字,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本被吕航拆散架的书,从头到尾都不对了。也可能是早到四岁的幼儿园,他们的个性没能像外表一样得到平均的分配,吕航万事冲在最前面,比如弄哭女生,参加运动会,领唱领操,两个人的话全被他一个人说尽,吕行则缩在角落搭积木,垒了倒,倒了垒,无始无终。

吕航什么都快,脑袋尤其快,闯了祸就假装成吕行,故意告诉怎么也学不明白加减法的吕行错误答案,看到满纸红叉捧着肚子哈哈笑。

尽管如此,吕航把午饭里的肥肉挑到吕行碗里时,他也全都默默吃了下去。

又或者是早到六岁的新年,大人们围在一起吃糖嗑瓜子,要他们演节目,吕航唱歌跳舞念诗背乘法表,干干脆脆磕头讨红包,吕行赖在小阁楼上不肯下来,警察夫妇说你看看弟弟,其他人说,吕航将来一定有出息,又聪明,又会来事。

吕航跟着警察一起送客到电影大院前的马路上,吕行贴在南栋一单元301的窗口往外看,看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背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为什么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是那么不一样。

还可能是八岁的放学后,吕航给吕行买零嘴,两人抱着鱼饼回家被警察太太抓个正着,原来吕航从她的钱包里偷了五块钱,吕行百口莫辩,一起挨了打。

又可能是十岁的暑假,吕航同他说好一起写作业,他一天天等,一天天催,吕航总说不急不急,你一定要等我。一等就到八月中,警察太太翻开作业本,发现吕航早已写完,吕行一片空白,那个台风肆虐的晚上,吕行委屈大哭,吕航却揉着自己的鬼脸说谁让你这么笨,说什么都信。

而最让人讨厌的,是因为那六分钟,两个人之间的战争他永远师出无名,作为哥哥他要不断退后再退后,可是六分钟到底有多漫长,漫长到他需要让出自己的全部。小时候吕行以为这一切叫做内向、慢热、善良,后来他才明白,那不过是懦弱、迟钝、平庸。

而吕航总在气哭他之后还能拉着他一起站在镜子前,笑嘻嘻说我们真是一模一样呢,别人都不能像我们一样,肯定很羡慕吧。

可是吕行想,我们两个却像得如同复印件,谁会羡慕一个复印件?

就像这个彩虹挂在落日方向的傍晚,吕行看着贴在玻璃窗上的那张脸,就像在看自己。周围的同学被吕航的鬼脸逗乐,连语文老师也耸耸肩,说双胞胎真好,弟弟又来接你下课。

就像电影大院里的每个孩子一样,他们毫无悬念在楉城实验中学念初中,吕行故意在分班考试时空了半张语文卷子,如愿和吕航分在了不同班级。

吕行在心里冷哼一声,他来接自己,无非是没钱了,穿坏衣服鞋子要求交换,或者单纯在漂亮的语文老师眼前晃一晃,无论是哪种原因,都不足以让吕行觉得“真好”,有个随时能够替代掉自己而不被察觉的面孔,究竟好在哪里。

回家路上,他们朝彩虹的方向走,吕航说空气里有下过皮皮虾的味道。

就是这样,他总是说一些自作聪明的话,吕行加快脚步,不愿和他走在一起。

一路上都有吕行完全不认识的同学和吕航打招呼,那是篮球队后卫,那个和我一起打过比赛,那个是广播站的,然而吕行并不想听这些和自己无关的介绍。哦不,也不是全然无关,他们常在不大的校园里把大吕错认成小吕,那也是吕行格外厌恶的时刻。

走进单元门的时候,吕行不觉抬起头,瞥见彩虹倏忽消失,又一阵钻心耳鸣让他忍不住用手心堵起耳朵低下头,却见脚下水洼映照出瞬间亮起的路灯,吕行下意识地抬头看路灯,又垂头看手表,四点半,“灯不是七点才亮吗。”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坏了呗。”吕航吹着口哨往楼上跑去。

晚饭也是吕行不喜欢的时刻,因为吕航有没完没了的事情要向警察夫妇汇报,考了第一名,拿了奖,被老师表扬,警察太太津津有味地听完那些鸡毛蒜皮后就会伸出筷子敲敲吕行的碗边,说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们讲,你能不能学学弟弟,朝气蓬勃一点。

就像电视上的每日点歌,每天都有人在点《生日快乐歌》,就像每天从警察太太嘴里都要说出一样的话,他总闷头吃饭,心想又来了。又来了,生日有那么值得庆祝吗,学校里的事有那么值得说吗?怎么还没把嘴巴说烂。

于是那天夜里,吕行竟然梦见了那顿让人不痛快的晚餐,他们不像在屋里,也不像在外面,只见远处“楉城电影院”几个大字霓虹闪烁,他想把自己的眼睛从吕航一张一翕的嘴巴上挪开,却怎么也挪不开,终于他忍不住对着吕航大叫一声:“你怎么还没把嘴巴说烂!”

话音未落,吕航的嘴角突然流血不止,他痛苦地捂住嘴巴倒地,吕行惊醒过来,扭头去看旁边那张一模一样的床,吕航不在。

六点半,他坐起来,梦里的情形让他惊魂未定,不自觉舔了舔嘴角。走出卧室去接水喝,发现吕航把自己刚刷干净的球鞋穿走了。他小声骂了一句从没骂出口过的脏话,获得了一点慰藉。

今天学校里没有补习,警察夫妇都有重要会议,吕航去打球,他独自在家预习功课拼飞机模型热剩饭,度过了惬意的一天,就在他想着要是天天如此就好了时,吕航拧开家门,嘴角流着血,擦破了不小的一块皮肉。

“怎么回事?”

“一脚踩球上摔的。”

“消毒没?”

“没。”

吕行去警察夫妇的床头柜里找碘酒、棉球、创可贴和纱布,毫不留情把浸了碘酒的棉球按在吕航的嘴角,吕航“啊”地叫了一声,他猛然想起梦里吕航嘴角流血、砰然倒地的样子。

巧合,吕行这样对自己解释,都说双胞胎之间会有感应,虽然讨厌他,可还是会有感应吧。

当天晚上吕行惴惴不安地睡去,却再度于酣沉睡梦中看见吕航背对自己,趴在课桌上写卷子,还是一样的场景,吕航忽然站起来,朝着亮灯的楉城电影院几个字跑过去,跑着跑着就融化在了迷雾中。吕行走到桌边,突然想开一个小玩笑,他撕开透明胶,把最后一道题的工整算式一行行清除掉,伴随着“呲啦呲啦”的声音,吕行从梦中笑醒了。

当天下午,作为物理课代表的他去老师办公室领作业,看见吕航双手插兜站在班主任面前,班主任手拎一张数学试卷,午后的阳光把那张白纸照得近乎透明,“最后一题为什么没写?这对你来说就是送分题!”

吕航挠了挠头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写到中间就走神了,可能睡着了,反正就没来得及写,老张你不要计较嘛下次注意好啦。

吕行的心跳猛然加快起来,若是以往,他总会既艳羡又痛恨吕航和老师说话时那种无所畏惧的不在意,可是今天,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张空出了一大块的卷子上,梦里一声声的“呲啦呲啦”在他的耳朵里汇成嗡嗡耳鸣,他扭头跑出办公室,冲进水房,用冷水狠狠泼了燥热的脸。

是巧合吗?是巧合吧。他问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

都说事不过三,他决心如果再梦见吕航,就再试上一次。

然而接连五天,他都没能再梦见吕航,怀揣这个可能很巨大的秘密,他不断在兴奋与烦恼之间来回切换,每个临睡前的夜晚,他都会设想戏耍吕航的一百种方法,可闭上眼的瞬间又强烈地抗拒梦境的来临。

第六个晚上,他朦胧撑开眼皮,几乎握着拳头大叫了一声“耶”。好在梦里的吕航似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仍旧往闪着光的楉城电影院几个大字走,吕行尾随其后,脚下仿佛踩着软绵绵的云朵,走着走着手里多出一块石头来,他鼓足勇气把石头丢到吕航脚边,目不斜视的吕航被绊了个跟头哎呦一声抱腿倒地,吕行醒过来,突然有些害怕。

这个白天,吕航和朋友约好去栖潮山野餐,去牛角滩游泳烧烤。吕行趴在顶楼的平台目送吕航活蹦乱跳离开,又很快跛着一条腿回来。警察夫妇带吕航去了医院,胫骨骨裂,上了夹板拄了拐杖,吕行默默扶他上床,心脏一下一下跳得像邻居装修砸墙一样猛烈。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吕航的受伤同自己有关,可他不敢看吕航,不敢询问病情,一直躲在阁楼做英语听力,做完就赖在天台看星星,直到吕航拄着笨拙的金属拐杖一点一点挪上来,也在他旁边坐下,和他一样抬头看星空,他才极不自然地说,疼不疼。

“小意思。”吕航拍拍自己的小腿,“星星有什么好看啊,小姑娘才喜欢看星星。”

“我在看星星挪动。”

“真能看出来?”

“你地理白学的。”

“中考又不考地理。”

“投机分子。”

“这叫不做无用功。真的会动吗?”

“看得越久越明显,虽然很慢,可是每一个眨眼的工夫它们就都会移动一点点,盯着看久了,会觉得整个夜空都在往下降落,所有的星星都扑面砸下来,很爽。”

“真是古怪的乐趣。”

他们好像极少这样坐在一起说话,虽然是双胞胎,可吕行知道,他们对彼此的了解甚至不如对电影大院里的邻居多。至少,他知道阿榕以后想拍电影,知道小恭想去美国,甚至知道因为Diana事件而搬走的腿仔依然梦想成为鱼滩港古惑仔,可吕航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

然而,吕行说不出口的愧疚像吕航腿上的淤青,不消十天半月,就渐渐褪了颜色。他们都从各自的受伤中恢复过来,回到了无法并排走路的日常里去。

其实,无法做到并排走在街上的大概只有吕行,吕航是很愿意纠缠他的,每当吕航笑眯眯地说出“我最喜欢的人当然是我哥”这种肉麻兮兮的话时,吕行都觉得,那只不过因为他永远都处在日光照耀的那一面,他只看得到自己,只在乎自己,所以他永远都是快乐的,并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快乐。

彻底扔掉从医院带回来的金属拐杖那天,吕航躺在床上,又讲出了那样恶心的话,“我把你说的关于星星的东西讲给我们班花听,她眼睛都直了,这招泡妞好用。老哥果然是我最喜欢的人啊。”

吕行背过身去合上眼,如果六分钟之后并没有你,警察太太的肚皮就像大院里其他妈妈的肚皮一样在生出一个孩子后就被关上,那才是我最欢的。

愤懑入睡,又梦见吕航,吕行猛然惊坐起来才意识到。那是他做过的最古怪的梦。梦里他和吕航一直在铸铁像,融铁,打铁,造像,周而复始,谁也不讲话。衣服的样子很奇怪,房子的样子也很奇怪,其他工匠的面目都像融化的铁水一样通红而模糊,所有人都在说一种陌生的语言,他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好像是遥远的古代,遥远的国度,他们就这样沉默地铸造比人还要高的士兵,所有造好的玄铁兵俑都有一张相同的脸,一样单膝跪地,一样手握长矛。

日夜交替,作坊前的河流冲来上游颜色各异的叶子,作坊里很热,他们依靠叶子判断季节,时间好像永远也不会流失殆尽。忽而一日,下起很大的雨,丧钟响彻乌云密布的山谷,护卫国王棺椁的金戈铁马浩荡逼近。黑压压的兵士闯进原本死寂的作坊,第一个工匠被浇筑成人俑的瞬间,惨叫声淹没了一切。工匠们四下逃窜,吕行拉起吕航就跑,眼看刚逃出地狱般的人俑作坊,吕航却被士兵拽住了胳膊,吕行头也不敢回,奋力甩掉吕航死死拉住自己的手,扑通一声就跳进了那条永不停息的河流,在暴雨席卷下,他甚至来不及再看吕航一眼,就晕头转向被冲走了,哀鸿遍野里隐约听见吕航在喊他……

吕行仔仔细细回忆了梦里的每一个细节,确定这个梦并没有任何可操作性方才放下心来,他转过脸去,却惊讶地发现,吕航不在,吕航的床也不在。

吕行抄起枕边的电子表,九月十二日六点十分,星期四。他跳下床,在已经亮堂起来的房间里找了一遍,包括阁楼和天台,都没有见到吕航和床的影子。

他只好推开了警察夫妇的房门:“吕航的床怎么不见了?”

“床?什么床?”警察夫妇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

“吕航的床啊,搬到哪里了?”

“吕航是谁啊?同学?”

吕行不喜欢这个玩笑,“我弟弟吕航啊。”

“你什么时候有的弟弟我怎么都不知道。”警察太太和警察对望一眼后笑起来,“你是不是做梦了?”

“你现在想要弟弟可有点晚。”警察伸手搭在警察太太的肩膀上。

“都跟你说多少遍了别在儿子面前没正经。”

“吕航到底去哪了!一点都不好笑!”吕行很少大声嚷嚷,所以这一喊,就破了音,几乎急出眼泪来。

“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怎么给你变个弟弟出来啊。快去洗漱,今天不是要去博物馆参观吗?我给你收拾书包。”警察太太说着下了床,就钻进了厨房。

做梦?他想起梦中被他用力甩脱的那只手,浑身像过了一遍弱电流,难道这一回,吕航被他彻底弄不见了?又或者,吕航才是他最漫长的一个噩梦?

早上的时间向来窘迫,来不及深究,他背上塞满零食的书包匆匆下楼,大院里遇见的每一个人竟然都准确喊出了他的名字,“吕行,上学去啊。”没有一个人将他认作吕航。

匆匆赶到学校后,吕行想了想,先去了吕航所在的重点班。这一年初中读下来,他一次也没去过吕航的班级,这一次他鼓起勇气叫住从教室里出来的漂亮女生,若在平常,他绝不敢和陌生女孩说话,“那个,我找一下你们班吕航。”

女生嘟起嘴巴,疑惑地望着他,“我们班没有这个人啊,你搞错了。”

“你确定?”

“当然确定啊。”女孩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走开。

讪讪回到自己的教室,他坐下后问同桌男生,“你知道我弟弟吕航吧?”

“表弟?”

“双胞胎弟弟。”

同桌噗嗤一下笑出来,伸手摸他的脑袋,“你发烧了吧。”

吕行打掉同桌胖乎乎的手,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自己的一个梦就轻而易举抹杀掉了一个大活人的存在,他绝对不要相信。

载着学生的巴士沿着海岸线颠簸着向西开去,阳光穿透脏兮兮的车窗晃得吕行睁不开眼,他用力掐自己的胳膊,拍自己的脸,想要证实此刻不过还在梦境里。

博物馆在城郊的栖潮山下,去年才在考古遗址上新建起来,此前,楉城是没有博物馆的,因为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历史和文物可以展出,鱼滩的楉娘娘庙就是楉城唯一可以称之为古迹的东西了。直到两年前,栖潮山下大兴土木建酒店,要建楉城第一高楼,却意外挖出了年代久远的铁器,新闻洗脑似的渲染了很久,而后就没人再关心这件事了。

最近博物馆正式开馆,第一次对外展示抢救性挖掘的考古成果,认为很可能是发现了东南神秘国度“厌火国”存在的有力证据,楉城也极有可能是都城所在,全城上下都被积极组织起来去参观。

吕行有些心不在焉,听不进任何讲解。那些昏暗橱窗里陈列的文物,被千百年的尘土磨得失去了光泽,像不会呼吸的尸体。他一面走,微微出汗的手指一面滑过陈列柜黯淡的玻璃,留下白白的痕迹。“吕行,快去那边,那个厅好厉害!”

今天,没有任何人叫错他的名字,反而让他格外不习惯。他的大脑全是白茫茫的雾气,他就顶着这团雾气走进那个大家都说很厉害的展厅,那一瞬间,整齐跪列的铁俑让他的脑袋嗡一声,整个身体从最深处开始细细密密地结了冰。

“快走啊别挡路。”后面有人推着他往前走。

他感觉不到自己怎样迈开了腿,他只觉得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让他不自觉紧缩肩膀,没有人看见他每一根汗毛都在悄悄地颤抖。

那些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巨大人俑,就像把他包裹在乌云之中,每一步都轰隆隆电闪雷鸣,可是,却没有人能够救他。

“吕行你看这个人俑和你好像哦!”同桌拎起他一直低垂的脑袋,指着高处那张毫无表情的黑色铁面。

吕行毫无防备,撞上人俑的眼睛,梦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就像他逃走的那条河流,在脑袋里冲刷起激烈的咆哮,那是吕航的眼睛,连警察夫妇都会认错的他们两个,只有他能分辨出自己和弟弟。

几乎算是惨烈的尖叫从吕行喑哑的嗓子里窜出来,他推开一脸茫然的同桌,跌跌撞撞穿过拥挤人群,落荒而逃。

逃出博物馆,逃到艳阳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吕行不相信,他抓住跟着他跑出来的班主任说那是吕航的脸,你看到没有那是我弟弟的脸!

后来是班主任亲自把哭哭啼啼说着胡话的吕行送回电影大院,回到家时,哭了一路的吕行发起烧来。可他不愿躺下也不去医院,他像急不可耐的小偷翻开所有衣柜、抽屉,找出全部的相册一张一张去看,没有,到处都没有吕航。校服只有一身,文具只有一份,照片里只有一家三口,吕行坐在只有一张床的房间里,嚎啕大哭。

很多年以后他想起那天痛哭流涕的自己,觉得那不是过失杀人的内疚,而是没有吕航的自己,和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那个不争气的自己,根本无法接受吕航的消失。

哭着哭着他就睡着了,闹钟尖叫着砸到鼻梁上时,他挣扎着坐起来,一扭头,发现同样被吵醒的吕航伸了个懒腰慢吞吞直起身子。

吕行呆住了,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吕航,吕航莫名其妙在他眼前挥挥手,“你干吗那么看我?你眼睛怎么那么肿?你夜里偷偷哭过?你早恋了?”

“滚。”吕行用力打开他的手,同时抓起电子表,九月十二日六点十分,星期四。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吕航。

当然,他也并没有因此就不再讨厌吕航,尤其进了高中以后,吕航活跃而耀眼,自己则戴着厚厚的眼镜,永远埋头做题,沉默寡言,是任何校园里都无法彼此喜欢起来的两种人。

就像那段时间真假难辨的梦境,离家很久以后的吕行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不是故意把眼睛弄成了近视,高中三年里,那副框架眼镜是他与吕航最大的区别,帮他过滤掉了那些无端的烦扰。

也有摘下眼镜的时候。比如吕航总是和大院里住在北栋的女孩蚊子约会,院儿里的同龄人都知道,蚊子和小雄是青梅竹马,吕行忍不住说过吕航,“小雄在省城念实验班,你这样有点乘虚而入,不太君子吧。”

“你不知道女孩子都喜欢混蛋吗?”

吕航不当回事也罢,偏偏又玩朝三暮四的把戏。文理科分班后,吕航喜欢上其他女生,却也没有断绝与蚊子的往来,终于分身乏术的时候,抱着吕行不撒手,要吕行代替自己去应付蚊子。

很多次吕行都想从自己的身子里跳出去,把自己狠狠数落一顿,永远不长记性,永远被吕航牵着鼻子,永远都成不了有出息的那一个。

所以,他还是摘掉眼镜,穿上吕航的衣服出门了。

那一天,他出尽洋相。因为没有眼镜,所以眼里一片模糊,看不清脚下,不知摔了多少次。也忘了要带零花钱,所以只好一次次看着蚊子拿出钱来买奶茶买鱼蛋粉买文具给他。他从来没有同任何女生一起看过楉城的海,比起壮阔的海,他更喜欢貌似岿然不动的星空。

海风有难得的温柔,蚊子很自然去拉他的手,说你今天怎么失魂落魄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吕行紧张起来,因为第一次被女生拉了手,因为害怕被识破。可蚊子笑了笑,说不那么活泼的你,反而有点可爱。说完蚊子就笑了,吕行半天没缓过劲来。

因为这件事,吕行生了吕航很久的气,吕航的讨厌,就讨厌在他从来意识不到自己这种无声无息的炫耀有多么可恶。那天之后,他下了更大的决心,一定要和吕航分开,要像Y字的两条岔路,去往越来越远的方向,永不交汇。

填高考志愿的时候,警察太太不愿他们离家太远,吕航揽着吕行的肩膀,说我们报一个学校吧,双胞胎从小到大没有分开过,多传奇,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干什么都方便,是不是。吕行说那我们去广州吧。

也许这是这辈子唯一一次,吕行能够骗到吕航。在交志愿卡前,他把第一志愿改到了北京,把医科改成了飞行器设计专业,他想去看北方高远的天空,这大概是吕航不会消失,也不会和他同时存在的唯一方法。

独自北上报到的火车上,他忽然好奇,吕航有没有盼望过自己的消失?恐怕没有,因为无论有没有自己,警察夫妇此刻都是在送他去广州的路上。

大学之后,吕行很少回家,打工,实习,上英语补习班,年年拿奖学金。他没有同任何人提过自己还有个双胞胎弟弟,虽然这个弟弟经常夜半打来电话,找吕行讨钱花。吕行每次说完不管,挂上电话还是披衣下楼,去ATM机给他转钱,骂了很多吕航根本不会听到的脏话。

后来,有个女生总是在深夜里,看到孤独灯盏下的ATM机里,同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对着取款机喋喋不休地说话,看了很多次之后,她敲了敲门,递给他一杯热椰汁,成了吕行的初恋。

她愿意陪吕行去天文馆看星空,耐心听吕行讲飞船和导弹,吕行在自习室画复杂的图纸,她在一旁戴着耳机看日剧。

吕行没有想过太久远的以后,却也没想到分开的那一天。

大三暑假,在投行实习的吕航来北京出差,恨不能天天缠着吕行吃饭喝酒,吕行说我们感情有这么好吗,吕航说再不好,也是这里唯一的亲人,你不管我谁管我?

可吕行依旧抗拒让吕航到学校里来,校门就像是一条警戒线,一旦吕航跨过黄线,过去三年的日子似乎就会一夕崩塌。况且,吕行还没有告诉女友自己有个双胞胎弟弟。就在他苦思冥想该如何开口时,却在洗澡回来的路上,看见女孩和另一个男生抱着一条小狗,肩贴肩,很亲密的样子。

吕行觉得穿着背心短裤,趿拉着拖鞋,头发还湿淋淋滴着水的自己简直狼狈极了。女友愣了片刻,说了对不起,可是对不起,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晚上吕行多喝了两口酒,女友发来一条接一条信息,他不想看,也不想回。他多希望酒醒之后,今天会重新开始,女友没有离开,就像吕航不曾消失不见。

吕航一把抓过手机,“谁这么着急找你。是不是女朋友。”

吕行伸手去抢,吕航背过身去,迅速把信息看了一遍,说操,我帮你出气!

所谓的出气,是吕行醉醺醺睡在吕航的酒店里,吕航不知从哪里叫了旧日同窗,以吕行的名义把女孩和男孩约出来,狠狠打了一架。

吕行被电话吵醒,听到警察说这里是派出所,你弟弟打架,过来领人。酒醒大半,他说你把电话给他。

吕航说我打的就是他,别让人觉得我哥好欺负。听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声音说出自己完全说不出的话,吕行在这种怪异的陌生感中吼了一声,是不是我越丢人你越开心!你不要自己无聊拿我当借口!我不会去接你的!”

吕行说完挂掉电话,把吕航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从此他没有再见过女友,也不知道吕航怎样走出派出所,怎样离开北京,怎样留在广州,怎样成天飞来飞去成了投行精英。

念了研究生的吕行,因为有做不完的项目,所以寒暑极少回家。吕航也没那么游手好闲,外派澳门和泰国,俨然乐不思蜀。两个人,再也没有如照镜子般碰面的时候,有意或无意,总是错过,却也并没有什么不自然。

偶尔警察太太抱怨,想和你们俩一起拍张照都不行,怎么都那么忙呢?都忙什么呢?你弟弟还说,反正长得一样,复制粘贴P上去也行,你说他讨厌不讨厌。

吕行笑笑不说话。

25岁这一年,他研究生毕业,留校做了辅导员。住在学校几平米的职工单间,每天来回于办公楼和学生宿舍,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坏的事,像四平八稳的北京城,他的生活,无聊得一眼看到老,无聊到他买了一盒一千块碎片的拼图,拼图上是各种各样的导弹,他每天晚上在灯下花上两个小时分辨那些碎片,再拼上十几片,一天就过去了。

他终究没能亲手制造出导弹、飞船、战斗机等等一切能够飞上天空的东西。

有时他和警察太太视频,就会听到吕航的消息,又有了女朋友,又去了新的国家,给警察太太买了两万块的包,给警察买了死贵死贵的皮带,吕行想起自己过年封给父母的薄薄红包,想起那个难得一起看星星的晚上,吕航说地理中考又不会考的样子。

他以为,以后的人生,吕航大概就会永远存在于警察太太的嘴巴里,却没想到在26岁生日当天,接到吕航同事的电话。

电话里的女人哭着说,吕航出了车祸,在抢救,医生说可能救不过来了,我们没敢惊动他爸妈,你快来吧。

吕行挂掉电话后,对着桌上还差最后一块的拼图怔怔地看,而后突然扔掉手中最后那片拼图,抓起手机和钱包,连门都没锁就冲了出去。

虽然14岁之后的人生中,再也没有什么糟糕的事情是睡一觉就会被修改结局的,可也没有再出现过比吕航消失不见更糟糕的事情。此刻坐在夜行航班上,他看着窗外洁净的满月和云层下碰撞的闪电,现在,又是最糟糕的事情了吧。

下了飞机,他立刻打开手机,没有人再联系他,所以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他根据女人给他的地址,先去吕航的公寓帮忙拿证件。

说来也好笑,他竟然有吕航的钥匙。两年前他回家,警察太太把钥匙给他,说一定要放一把钥匙在家人那里,你也给我一把你的。吕行说这么远我还能从北京跑到广州给他开门不成,可还是把钥匙放在了钱包里,却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这一天。

找到门牌号,把钥匙插进去,他并没有做好准备看看吕航独自生活的地方,只能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啪嗒”一声,漆黑房间瞬间亮起灯光,吕航抱着一个生日蛋糕站在他面前笑着说,生日快乐啊老哥!

你他妈的怎么没死。这是吕行劈头说出的第一句话。

你没死,真他妈的太好了。这是吕行说出的第二句话。在他走进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就算在任何人眼中我们都可以彼此取代,但至少,对我来说,没有人能够取代你。

可他还是发了火,“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万一我告诉爸妈了呢?真想打死你算了!”

“我要不骗你,你怎么可能来跟我一起过生日。我说你也太记仇了吧,当年是你不去派出所捞我,六亲不认的,怎么搞得好像我对不起你一样。”他还是这样,永远以为全世界都爱他。

“为什么非要一起过生日。”

“我也不知道啊。前两天在香港,就去算命,结果那个算命先生说,我今年的生日必须和我的双胞胎哥哥一起过,问他为什么也不说,反正就说必须得一起。我想着,从上了大学我们就没一起过过生日了,万一没一起过,我股票亏了被辞退了没钱赚了可怎么办,所以……”

吕行拿起桌上的啤酒,说了句,“绝对没有下次。”

两个小时候后,他们看到手机上的新闻推送,吕行所在高校发生严重火灾,起火点在吕行公寓的隔壁房间,疑似为女学生与男老师恋情纠葛,女生人为纵火,因为是深夜,所以很多人在睡梦中再也没醒来。虽然大部分人逃生,但起火楼层,无人生还。

姚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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