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凉茶铺

红尘凉茶铺

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

3月 22, 2020 阅读 1359 字数 7104 评论 0 喜欢 0
红尘凉茶铺 by  吴惠子

1.
青山镇最繁华的街叫昭阳街,位居腹地,就像如今的人民广场,是全镇流言八卦的核心。这条街总长不过二百米,却拥有两家百年老字号,分别盘踞昭阳东西,西边卖茶,东边卖鸡。

老板姚远卖鸡却不吃鸡,说杀鸡造孽自己实在下不去嘴,却常常鼓励别人吃,他每次自卖自夸都爱讲同一个故事,说西边卖茶的陶醉,以前是青山寺出家的小和尚,就是因为吃了他的鸡,觉得好吃,才还了俗。

镇上稍微知情的食客们对此有不同看法,但听下来也都归为两派:

一派认为陶醉还俗是因为女人,自古红颜多祸水,在此不作赘述。

另一派则认为陶醉还俗,关键在风水,这个说法比较有意思,他们补充,自古佛门净地都讲究清修,选址大都会挑远离尘嚣的名山之上或名山附近,比如五台山南禅寺,嵩山少林寺,可陶醉出家修行的青山寺,庙门与昭阳街只隔了一条浅浅的河,问题太明显:

离红尘太近。

2.
陶醉本来不叫陶醉,他的法号叫妙一,七岁入佛门,受十戒,是青山寺撞钟的小沙弥,从小吃住都在寺里。住持教他写字,礼佛抄经,又教他医术,治病救人。青山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敞开庙门,为镇上的男女老少免费问诊,大家有病没病都爱登门,排着长队重在参与。

那天像往常一样,住持眯着眼睛号脉,妙一坐在一旁低头抄写药方,可他总觉得脖子发凉,好像被什么东西盯着,浑身不自在。他顺着队伍望过去,看见队尾摆着两只木桶,木桶边站着个姑娘,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妙一心想:果然。

他盯着姑娘的脸,眼生却不陌生,就在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低头的时候,姑娘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还露出两只浅浅的酒窝,妙一被姑娘笑得头皮发麻,触电般回过神,赶紧埋头蘸墨。可下笔再写,字迹慌乱。

住持睁只眼闭只眼,什么都看见了,但又什么都没说。

妙一觉得大事不妙,不敢再抬头看姑娘,生怕又像刚才那样撞邪。他紧张地盯着那两只木桶悬在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也越跳越快,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准备站起来往庙里跑的时候,木桶突然停下了。妙一乏力地抬起头,看见姑娘卸下的扁担晃了晃,桶里的凉茶晃了晃,浅浅的酒窝晃了晃,他闻到一阵奇怪的香味,刚想指着姑娘张嘴说什么,身子却不受控制也晃了晃,紧接着后背冰凉,双腿绵软,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大家惊呼,小和尚中暑啦!住持给妙一号完脉摇摇头,心就是明镜,他知道:中暑可以解暑,动情则无药可医。

3.
那天晚些妙一醒来,跑去问住持,那个送凉茶的女施主是不是被妖魔施了法术,为何身上透着奇怪的异香,住持问他是什么味道。他认真回忆着说:远远的闻着发苦,离近了闻着又甜,刮过一阵风,两种味道掺在一起,闻着闻着就觉得饿,饿得头昏眼花。

住持听妙一说完,只把两桶凉茶递给他,让他跪在殿前喝,什么时候喝完了才能睡下。第二天,住持问他苦不苦,他说苦,住持问他还喝吗,他说喝。住持掐指一算,说:

那你提着空桶去庙门口守着,女施主今日一定还会再来。

妙一心想,师傅除了看病,难道还知天命?他不信。

夏日午后天气炎热,妙一坐在庙门口的台阶上昏昏欲睡,朦胧中透过茂盛的香樟树,仿佛看见一个姑娘站在不远处的河里洗澡,后背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像是镀上了一层柔软的光,天上胖胖的云朵倒影在河面,像盛开的棉花,软软的,姑娘好像察觉有人在看她,突然回过头,妙一吓醒了,他从梦里惊坐起来,思绪回到庙前,裤裆里冰凉一片。两只木桶依然空空的摆在眼前,姑娘没来,再顺着香樟树往河里看,只有几个身型肥硕的中年女人在岸边搓洗衣服,她们声音洪亮,底气很足,时不时发出恐怖的笑声,像吃人的浪花。

妙一有些沮丧,倚着庙门用脚轻轻踢着木桶,心里默默念经,终于挨到了傍晚。河对岸的昭阳街升起阵阵炊烟,隐约飘来商贩的吆喝声,弄得他心烦意乱,妙一正犹豫着不等了,却闻到一阵奇怪的香味,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本能地咽了咽口水,饥饿感随之席卷而来。

飘飘欲仙,妙一死也忘不了这个味道。

果然,树后蹿出一个纤弱的身影,姑娘挑着两只木桶,脸上挂着两只酒窝,笑着朝妙一走过来。她直溜溜地盯着妙一,像是找到了寻觅已久的猎物,吓得妙一连连后退,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姑娘赶紧跑了两步,原想伸手扶住妙一,没想到两只木桶晃得厉害,凉茶都洒在了庙门口的台阶上,弄湿了妙一的鞋。他觉得自己被野兽摄去了魂魄,脑袋嗡嗡作响,手脚也不听使唤,只慌慌张张从姑娘手里夺过凉茶桶,飞快地转身冲回庙里了。妙一忍不住兴奋,一边跑一边大喊:师傅师傅,真被你说中了,她真的来了。

住持盘腿坐在佛前,双手作揖,背对着妙一说:阿弥陀佛。

妙一自觉有些失态,赶忙故作镇定放缓脚步,又迫不及待地问:师傅,你再算算,女施主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虽说住持在青山寺修行多年,度自己,也度众生,但他并不替人求财算卦,也不替人求现世姻缘,他只知道阴阳配偶为人之大义,男女缱绻循万事随缘,缘生则聚,缘灭则散。徒弟动了凡心,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所以不必阻拦,妙一若是觉得凉茶涩苦难以下咽,自然就不喝了,倘若他觉得不苦,也是注定有此一劫。住持燃了三炷香,转身为妙一指了一条明路,他说:凉茶解暑,你若今天能再喝完,她明天就会再来。

妙一听完十分喜悦,但并没体会其中用意,还以为师傅是怕他再中暑,便跪在地上一直喝到半夜。月光如水,暑气退了一大半,妙一毫无睡意,在院子里轻轻踱着步子,墙头有野猫经过,叫声透着丝丝凉意,可他觉得自己胸口发烫,心意炽盛,身中火燃,像有一头刚刚醒来的猛兽,在体内狂躁地扭动,试图从喉咙里解脱出来。妙一没想到,自己从小吃斋念佛,五蕴皆空这么多年,竟被几桶凉茶搅得五脏沸腾,他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真真实实的存在。

他说不清楚,只觉得眼前从未有过的清亮,舌尖发苦却有回甘,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旁。妙一凉茶喝太多,撑得他脑袋有些涨,憋着一泡尿摸黑去茅房解手,尿了好久才出来。

4.
说来也怪,姑娘一连七天,每天傍晚都来青山寺送凉茶,见了妙一却从来不说话,只对着他笑,让人看不懂。妙一夜里骑着凉茶桶边喝边想,心中不免疑惑:姑娘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来青山寺送凉茶?身上怎么总有异香?妙一暗下决心,第二天一定要亲自问个究竟,可姑娘真走到眼前,妙一的舌头就麻了。他虽然身在青山寺,心早已跟着姑娘沉默的背影飞去了昭阳街,他觉得自己中了邪,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怕,甚至开始猜测,也许凉茶有毒,也许女施主有毒,可是无冤无仇,为何偏偏选中了自己呢。

妙一失魂落魄,一心以为自己病了,跑去找师傅求解,不料住持抄写了一张他从来没见过的药方,看完更不懂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

入伏那天傍晚天阴沉沉的,格外闷热,蜻蜓飞得很低,憋着一场暴雨,妙一在庙门口等姑娘送凉茶,心口压了一块巨石,让人窒息。那天他接过木桶,并没有马上回到寺里,他怔怔地看着姑娘走远,眼睛盯着她露在外面的雪白的脖子寸步不离,鬼使神差地悄悄跟了过去……

从前住持带妙一出门化缘,经常踏出青山寺的庙门,他曾不止一次跨过那条浅浅的河,去昭阳街替死去的人和死去的牲口念经超度。可是那天不太一样,但妙一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他只觉得身体某处在慢慢膨胀,根本由不得他,让他恼羞成怒但又无可奈何。

青山寺和昭阳街隔着的那条河,浅滩处清澈见底,一眼就能望穿。妙一见姑娘到了河边脱下鞋,踩着鹅卵石准备趟过去,雪白的脚面在夕阳底下像有一道光,闪得妙一大脑一片空白。

妙一终于鼓起勇气站在河边喊了出来:喂,喂,你,叫你,你叫什么。

姑娘并不理睬,挑着两只空空的木桶,自顾自继续往前走,一边走着,脚面还一边划着清凉的流水。妙一见姑娘默不作声,也来不及脱鞋,径直冲下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扁担和木桶掉进水里,顺着河水往下游漂去,姑娘手快,赶忙追着河水往回捞,浑身都湿透了,她拧着木桶看见妙一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生气又有点想笑。

河水潺潺流过,在妙一的小腿肚子上来回撩拨。妙一傻眼了,眼前的姑娘,胸部微微起伏,她咬着嘴唇憋着笑,下巴滴滴答答,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颊,眼睛像是盛满了清水,在他心里盈盈荡漾,两只酒窝就像两只眼睛,就那么调皮地看着妙一,看得他嗓子发紧,呼吸急促。两个人在水里站了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正当妙一准备一问究竟,可还没张嘴,姑娘的脸就突然贴了过来。她柔软的嘴唇,在妙一的嘴巴上轻轻一啄,吓得妙一脚下一滑,顺势跌进了河里。

妙一闻到一阵浓郁的异香,又苦又甜,河面有风,两种味道掺在一起,闻着闻着就饿了。他惊恐地从水里爬出来,飞快地跑了。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到昭阳街,褂子滴水洒了一路。

5.
妙一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到了昭阳街,褂子滴水洒了一路,停在了昭阳街东头卖鸡的铺子门口。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是老板姚远最引以为傲的证据,他总是张口就来,说小和尚妙一那天就是因为吃了他的鸡,觉得好吃,才还了俗。

姚远卖鸡却不吃鸡,说自己造孽太深下不去嘴,他常常捧着一大缸凉茶在昭阳街上来回溜达,同一个故事讲了不下百遍。他说妙一那天浑身湿透地突然出现,二话不说抓起摊上的白斩鸡呲溜溜就啃,啃得满嘴油,可还没啃几口,就哇哇哇的全吐了。妙一吃了白斩鸡,却没钱,他就扣着妙一不让他走,还非要强行拉着他回青山寺讨说法:和尚开荤就算了,想吃霸王鸡,没门。

姚远拽着妙一,两人拉拉扯扯刚走到河边,就被老在街上卖凉茶的姑娘给拦下了,妙一见她就像见了鬼,撒腿又想跑,不料被姚远横腰抱住动弹不得。姑娘比划着双手,冲着姚远咿咿呀呀,妙一这才知道,原来姑娘是个哑巴,趁着姚远腾出手比划的工夫,妙一一溜烟就跑了。

姚远冲着他大声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躲是躲不掉的。他接过姑娘的钱,心满意足地揩了揩面上的水,指着青山寺的方向说:算你走运。

妙一推开庙门,住持早就在院子里等他了。
嘴也亲了,鸡也吃了,青山寺也留不住了。

临行前,住持把妙一叫到跟前,告诉他既然出了青山寺,“妙一”的法号就要被收回,以后都不能用了。妙一虽然低着头跪在地上,但却说不出自己到底坏了什么规矩,他知道和尚的确不该吃鸡,可是饿了吃鸡又有什么错呢。他实在弄不懂,只好双手合十,对着佛主作揖,末了对住持说:
师傅,出了青山寺,没名字怎么行,求师傅再赐一个名号。

住持捡起树枝蘸了蘸桶里的凉茶,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陶醉。

陶醉很久以后再听姚远说起他吃鸡还俗的往事,身上已经全然没有了出家人的影子,他摸着自己的光头拿烟斗指着姚远:你这个狗日的,杀鸡不眨眼,再说老子吃鸡不给钱,小心老子把你也超度了。

6.
前日刚刚吃了鸡,第二天再回到昭阳街,陶醉竟然有了故地重游的感觉。他跑到东边卖鸡的铺子打听姑娘的下落,不巧碰见姚远正蹲在地上杀鸡,面前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的水冒着滚烫的腥气。

姚远手法娴熟,速度惊人,把一只活鸡扔进锅里,鸡使劲扑腾着翅膀,几秒钟便没了力气,他徒手把鸡捞出来,飞快地拔着鸡毛,手起刀落斩断鸡头,剖开内脏,掏出一把热腾腾的内脏,上面还挂着一串没来得及生出来的蛋。

陶醉哇的一下又吐了。姚远见他狼狈,忍不住使坏,他提着白生生的鸡,故意凑到陶醉面前打趣:怎么,好吃吧,刚杀的,再来一只?

陶醉捂着嘴,闭着眼睛不停地念阿弥陀佛。姚远在抹布上蹭了蹭刀刃的血,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他不再逗陶醉,只说:天黑前你去西头等,她每天都在那卖凉茶,卖不完的她都会挑到青山寺。

青山镇只有一条昭阳街,全长不过二百米,那天下午,陶醉沿着街边来来回回走了二十多趟,走累了,就拿着临走前师傅给他的钱,在一家小馆子坐下要了一壶酒,只喝了一口,便辣得龇牙咧嘴。

旁边有人认出陶醉,小声议论:这不是青山寺的小和尚吗,怎么喝起酒来了。陶醉酒精上头有些飘飘然,他端起杯子,含糊不清地说:我叫陶醉,我不是和尚,你们以后看病可以随时来找我。大家纷纷围上来看热闹,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

还是那阵奇怪的异香,陶醉虽然喝了酒,还是一下就闻出了她。他拨开人群,看见姑娘站在小酒馆门口,正踮着脚使劲往里看,他头脑发热,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站在一旁围观的人,全都看傻了眼,他们表情复杂,嘘声一片,像是厌弃,又像是嫉妒,姑娘从陶醉怀里挣扎出来,顾不得凉茶桶,拉着陶醉快步走了。

那天夜里,陶醉又开荤了。他和姑娘并排坐在床边,心跳快得仿佛随时都要漏掉一拍,因为紧张喉咙有点抽筋,他颤抖着说:我知道你听不见,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想亲你了。

姑娘轻轻地靠在陶醉肩上,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摆手,陶醉起身拉了灯,自言自语说:既然你不做声,那我就当你答应了。说完他捧起姑娘的脸,含住她的嘴唇疯狂地啃,陶醉在黑暗中发了疯似的吮吸着她柔软的肌肤,像是饿了好久好久。

7.
陶醉从小在青山寺长大,师傅教他认字治病,算是有一技傍身,挣钱糊口自然不在话下,加上青山镇的人都知道小和尚妙一还了俗,大家都争先恐后找他看病。南方气候湿热,土里生出来的瓜果吃多了爱上火,晨起嗓子里老像有口痰,卡着咳不出来,动辄浑身又黏又倦,干什么都没精神。陶醉想来想去,最终决定盘下昭阳街西头的一间铺面,专门卖凉茶。

他们都说,陶醉煮的凉茶有仙气,每次喝完眯一觉,醒来眼睛清亮,身轻如燕,就像重新投了胎。茶客站在铺子门口边喝边聊,问他其中究竟,陶醉甩着膀子递去一小包陈皮,笑而不语。等到太阳下山,他就从昭阳街的西头溜到东头买鸡,还没等他走到跟前,姚远早已心领神会提起刀,挑出一只白斩鸡,冲着陶醉边剁边喊:
陶醉今晚又吃鸡啊?和尚可不能吃鸡啊,吃完千万要给鸡超度啊。

陶醉早就学会了庙门外的腔调,摩挲着自己的光头也不甘示弱:你这个狗日的,杀鸡不眨眼,当心有报应咯。

姚远沉下脸,剩下半只鸡没有剁,塞进袋子里扔给陶醉,提着刀转身进了屋。陶醉拧着鸡,骂骂咧咧地走了,姚远站在门后默默看着陶醉离去的背影,心知肚明,他每日杀鸡,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那把他用来砍鸡头的刀,也是他曾经用来杀人的刀。

姚远并不是人到中年都没有婚娶,他原本是四川人,有过一个老婆,可他老婆跟人偷情,被他一怒之下砍死了。姚远连夜处理了尸体,带着那把刀一路往南逃到了青山镇。这么多年,他每天用同一把刀杀鸡卖鸡,却从来不吃鸡,为的就是提醒自己:杀人不眨眼,总会遭报应。

8.
陶醉虽然早就还俗了,但依然保留着剃光头的习惯,他说南方日头太毒,头发稍微长一点,坐在铺子里就汗淋淋地待不住。

剃头的师傅和陶醉闲聊,说起身边这几年发生的怪事,青山寺门口的那条河,下游好像修了水库,这几年河里的水位越来越高,以前及膝的浅滩,湍急的河水如今已经齐到了胸前,大家在桥上来来回回,再也没有人脱了鞋光脚趟着走。

尽管镇上的男女老少每逢初一十五依然会去青山寺找住持免费问诊,可是很明显,平日里烧香拜佛的人越来越少,寺里新出家的和尚也都留不住,好多都是呆上一段时间就走了。

绑着黑色不干胶的剃头刀在陶醉的头上来回扫荡,嗡嗡直响,他想起前些天傍晚去寺里送凉茶,站在院子里偷偷往里望了望,供奉香火的桌子漆掉得厉害,红布从桌子上垂下来,有一道明显的水痕,应该是前些天连着下暴雨,河里的水也泄进了殿里。功德箱晾在桌上落满了灰尘,隔着塑料外壳,只能看见几张破旧的零票,他心里不落忍,偷偷走进去,往里塞了点钱。陶醉跪在地上对着佛主作揖,突然记起很多年前师傅问他的那些话。

凉茶苦不苦。
苦。
那你还喝吗?
喝。

他突然明白,原来当年师傅让他喝了那么多凉茶,是在提醒他:凉茶苦,却不如红尘苦,可惜他懂得太晚了。

陶醉离开青山寺的时候拉住撞钟的小和尚,问他住持在哪,小和尚告诉陶醉,说住持正在跟人谈事,附近有个开厂子的老板,半个月带人来了三次,提着一大包现金,非让住持在佛前为他专门供一盏灯,好保他大富大贵全家平安。

剃头师傅用海绵掸了掸陶醉脖子里的碎发,好几个人突然从理发店门口匆匆跑了过去,嘴里一边喊着:姚远杀人被抓啦。

陶醉以为自己听错了,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昭阳街上垫着脚往东头望,卖鸡的铺子门口围满了人,黑压压什么也看不见。他一边往人堆里走一边想:是不是搞错了,姚远虽然是个杀鸡的,可他连鸡都不忍心吃,又怎么会杀人呢。

不远处的人群突然散开,一辆警车开了出来,陶醉站在原地,看着车在自己眼前呼啸着开过,他透过车窗看见姚远,姚远也看见了他。陶醉以为自己看错了,姚远怎么笑了。

身后有人时不时传来夸张的干呕声,大家议论纷纷:平时完全没看出来,也太变态了,怎么能用同一把刀,剁了这么多年的白斩鸡。

9.
陶醉站在昭阳街的正中央慢慢往回走,青山镇那些又熟悉又陌生的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们冲他点头,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可他一个字也没听见。他觉得有些恍惚,不知不觉已经坐回了凉茶铺里。

陶醉有些搞不懂,记得以前盘在佛前打坐,总觉得日子过得很慢很慢,盼星星盼月亮才能过一天。怎么现在从昭阳街的东头走到西头,时间就嗖地一下就过去了几十年。那些人怎么一天到晚都在讲别人的故事,陶醉还俗吃鸡喝酒娶老婆的下文去哪了?

这一次,他们倒是口径统一,都认为要不是陶醉还俗,姑娘也不会因为怀孕难产一失两命。无论别人怎么说,陶醉都自知心中有愧,不然你以为,昭阳街西头的那家百年老字号,为什么会叫红尘凉茶铺。

陶醉和姑娘成亲的夜里,在灯前写了两行字,他用手一指,说:反正你也不识字,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不如我给你起一个。青山红尘笑,草木皆陶醉,以后,我就叫你红尘吧。

姑娘看着“红尘”二字,不说话不点头不摆手,陶醉自作主张吹了红烛: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10.
陶醉好些日子都没有吃过白斩鸡了,姚远被抓后没多久,河对岸就来了一车施工队,他们拿着图纸在原本冷清的庙门间进进出出,举着榔头叮叮咚咚,青山寺眼看着又恢复到了往日的模样。

那天铺子里来了位眼生的姑娘,陶醉见她心事重重,便上前询问,姑娘说自己独自旅行走到哪算哪,没想到误打误撞闯进了青山镇,听见有人讲起红尘凉茶铺,就心血来潮过来喝杯凉茶。

陶醉饶有兴致地问她:凉茶苦不苦?

姑娘抬起头,突然眼圈一红,她告诉陶醉,凉茶苦,但她喝过更苦的。

吴惠子
3月 2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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