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谷街

象谷街

我只能这样,有些事只能这样。

6月 8, 2020 阅读 1396 字数 9897 评论 0 喜欢 0
象谷街 by  贾若萱

我和小川都没想到胡安会一去不复返。事情很突然,但是后来想想,在此之前,已经有了些征兆,只是我们没太当回事。比如一起出去时,他会不停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像个颈椎病康复患者。或者在某一时刻持续不断地眨眼睛,双手撕扯自己的衣服。又比如他会突然觉得冷,浑身发抖,大夏天套一件长袖衬衣。我们都认为这是他的风格。他是胡安,我们三个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个,胡安做什么都正常。有人说,胡安是个王子,长得好,家境好,穿得时髦。有人说,胡安是个博学家,什么都懂,学习也好。还有人说,胡安是个艺术家,会写小说,拍过一个爱情小短片,在某比赛上获了奖。总而言之,他很受欢迎。

他走的那天下午,我正在宿舍啃昨天剩下的烧鸡,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在操场等我。我擦擦嘴,洗了把脸,就出了门。一见面,他握住我的肩膀,把我晃来晃去,说,蒋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得告诉你件事。我没有看他,而是盯着五颜六色的主席台,感觉眼睛被刺了一下,太丑了,像只染得乱七八糟的公狗,我想象狗摇尾巴的样子,笑了出来。胡安继续摇晃我,蒋绘,你在听吗?我不知道说什么,前段时间,我生了一场病,性格有点不稳,总是走神,乱发脾气。有次上课,我看着课桌,不知哪里来的火气,突然拿铅笔刀划烂了桌面,全身沾满木屑。自那之后,同学们对我的议论多了起来,当然是和胡安完全相反的议论。我不会打扮,学习不好,生活费也不算多,在人山人海的大学里,自然不受欢迎。如果真要找出个优点,应该是嗅觉灵敏,能分辨人身上的气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比如说,小川身上有股晒完被子的味儿,尤其是刚跑完步,大汗淋漓时。胡安身上有股痱子粉的味儿,像一个小婴儿,不过现在我没闻到,大概是被他的不安冲垮了。

胡安扳过我的脸,说:蒋绘,听我说,我要走了,时间匆忙,没机会和小川告别,你替我说一声。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墨绿色凉鞋,挤得脚底板边缘发红了,指甲染成薄厚不一的深紫色。脚腕处一块黑,是磨出的水泡复原后留下的,洗不掉,显得脏。他又说了几句,我没听清,只感觉声音不那么冷静。我掏掏耳朵,直起身子看着他,他的身体在抖,脸部有某种奇异的色调,像是喝高了。我困惑地看着他,嗓子被棉布堵住了般,什么都说不出来。胡安继续说:我真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好好的。说罢冲我摆摆手,转身跑了出去。我感觉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雾气,瞬间吞没了他的影子。我揉揉眼,停了会儿,也决定往外走,我要去找小川,告诉他这个消息。

这儿是个大学城,每个学校里都有很多学生,乌压压的,大片大片的。男生喜欢穿紧身裤,豆豆鞋,聚集在门口,对漂亮女生吹口哨,或者扛着棍子打群架。女生也是一堆一堆的,穿热裤,染红发,镶鼻钉,笑起来凶凶的。大学城中央是个商场,一层二层卖山寨衣服和小商品,三层是美食城。最近几个月,我和小川常去那儿吃黄焖鸡米饭,老板是中年夫妻俩,没孩子,赚了钱就出去旅游,没钱了就继续做饭。小川觉得他们很潇洒,我也这样觉得。可每当提到潇洒这个词,我就会想起胡安,他似乎很久没和我们吃饭了。我看着黄焖鸡说:他不知哪里潇洒去了。小川每次都回答:是啊,谁叫他女朋友那么多,大忙人。

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个冷颤,天空阴沉,厚重的云贴在上面,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我的身体又觉得不舒服了,好像体内有股气流,横冲直撞,撞歪了眼睛,撞歪了嘴巴,撞歪了脖子,于是我的整个世界也歪了。我曾试着把这种感觉复述出来,发现行不通。有次我在图书馆碰到胡安,看到他和一个女生抱在一起,就有了这种感觉,几乎喘不上气。我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塑料杯,把凉水浇到头顶,才冷静下来。胡安被我吓了一跳,没等他开口,我就跑了,就算说了原因他也不会理解。他可能会气急败坏地说:蒋绘,你是疯了吗,疯了吗!

到了校门口,我又看到胡安,他穿着蓝T恤,瘦瘦高高的,身边围着几个黑衣男人。我冲他摆手,他没看到,长腿一迈,上了一辆银色面包车,随着晃动的玻璃消失了。他要去做什么?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我竟然什么都没问。和他单独一起时,我总是心不在焉。有次放学,小川没在,我和胡安一起回家,走着走着就掉进了沟里,摔了一嘴泥。胡安在旁边哈哈大笑,说我眼睛长在了天灵盖。他的笑声使我羞愧难当,一整晚都闷闷不乐。还有一次,他在旁边坐着,我忽然开始耳鸣,好像有一千个电视机在播放不同的节目,十分嘈杂,紧接着眼前一片白,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我紧紧攥着拳头,胡安似乎感应到什么,握住我的胳膊,我激灵了一下,瞬间又好了。后来我把这些事说给小川听,他思考了一阵,没解释出个所以然。小川那么聪明,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想必确实没什么道理。

我、小川、胡安,我们从幼儿园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后来毕了业,小川考上重点大学,我和胡安来了这个专科学校,好在两所学校紧紧挨着,能经常见面。他俩是我最好的朋友,或者说,仅有的朋友。但我们的友谊一开始并未建立,他们欺负过我一段时间:揪我辫子、扔我书包、砸我家大门。后来小川先成熟起来,变得像个大人,不仅不再欺负我,反而喊我一起上下学,给我带早饭。再后来胡安也变得温顺了,给我起了很多古怪的外号:饺子、香囊、鼻涕虫虫……我一次都没有答应。

我走进小川的大学,学校很老很大,得有一百岁了,到处是树和花,有的还长成了拱门形状。我拨通小川的号码,欢快的铃声响起来,等了几十秒,才听到他匆忙的声音:绘绘,怎么了?我说胡安走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他去哪儿了?他的声音平静下来。我说不知道,忘记问了。他很快和我汇合,仿佛从天而降。我看着他胖胖的脸,突然感觉时间在我身上停滞了,变得十分粘稠。他的模样和小时候一样,只是按比例扩大了许多,仿佛七八岁的他住进了二十岁的身体里,这也是我觉得他亲切的一个原因。

他带我在校园里转了转,吃了一个哈密瓜味的冰激凌,没有提胡安的事。他穿着墨蓝色耐克T恤衫,黑色收口长裤,整个人臃肿而憨厚。这个冰激凌是大学生创业项目,食安专业弄的,好吃吗?他把最后一口蛋卷塞进嘴里,问我。好吃,我点头。我也想创业,他说。做什么?我问。还没想好,他拿出纸巾,撕下一半给我。胡安走了,我闷声闷气地说。他问,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他没说。去找别的女朋友了吧,小川严肃起来,继续说,毕竟他有好几个,得轮流陪着。我摇头,不知道,有可能。他点点头,岔开了话题,我们晚饭去吃黄焖鸡米饭,你想吃吗?

店里人不多,可能时间有点早,那对夫妻笑呵呵的,一边哼歌一边做饭。上菜的时候,老板娘盯着我俩,问道,另一个小伙子呢,好久没见他了,都是你俩结伴,怎么,好朋友闹别扭啦?小川一边看我一边笑着说,别扭倒是没闹,他最近有点忙,陪女朋友嘛,重色轻友。老板娘也笑了,说,上次他还来过,和一个女人。小川说,你看你看,有了女人就忘了朋友。老板娘想了想,说,倒不像女朋友,那女人年纪不小,有点胖,得四十岁了吧,不过挺好看的。什么时候来的?我问。两三个月以前吧,老板娘说。我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空气中漂着一层雾气,突然想起来,今天立秋了,夏天彻底结束了。我感到一阵伤感,对小川说,你知道吗,今天我们又老了一点。小川问,什么啊?我说,我们啊,又老了一点。他说,我才不怕老,人都会老的,除了死人。

吃完饭,我们又在校园里走起来。这里什么都有,电影院、健身房、游泳馆,古老与现代完美结合,应该是大学城里最好的学校了。我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天突然晴了,光线明亮起来。空中的巨大云层,时而像凤凰,时而像鱼,占满了所有空间。太阳周围的部分,被照得熠熠生辉,呈现出渐变的颜色。我眯起眼,感觉自己穿越了,便说:怎么时间过得这么慢啊,我们去楼顶坐坐吧。艺术楼楼顶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小川带我们来过几次,都是晚上,一边烧烤一边看恐怖片。我害怕,他们便坐在我两边,握住我的左右手,像个火腿三明治。那时我有些感动,便问,我们能一直这样吗?胡安做出鄙夷的表情,说,蒋绘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小川拍了他肩膀一下,笑着说,别听胡安的,我们当然可以一直这样。

现在,整个楼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小川坐在我旁边,手托着腮部,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往下看,一切都显得渺小了,一片片轻盈的绿色,在楼间穿梭。夕阳散发的晕黄色光线挥洒到各个角落,校园变得静谧温柔。我想到胡安的离开,以及那辆银色面包车和周围的黑衣男人,不安起来。我说,我觉得胡安不是去找女朋友了。小川转过脸,为什么?我说,他女朋友不就在学校吗?小川说,可是他有好几个女朋友啊。我细细想着这句话,点了根烟,坐得离小川远一点,他不抽烟。每次一起吃饭时,我和胡安都要到走廊上坐一会儿,我喜欢和他一起抽烟,烟雾蒙蒙,把距离变得美好。

我突然想到上学期的班会,胡安讲了一个故事,当然,这个故事不知真假,他说是暑假发生的。每次放假,胡安都会消失,我和小川谁都不知道他的地址,只知道在象谷街。说来也怪,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胡安从没邀请我们去他家,可能是想保持神秘。所以他讲的暑假故事,我无从辨别真假。他讲到,暑假时,他一个人去了一座山,那座山和其他山没有任何区别,也是高高的、尖尖的、长满了树。他像做梦一样在山里穿行,想喊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这让他十分沮丧。他继续走啊走,从白天走到黑夜,并不觉得累。然后他走到一棵树下,坐下来休息,月亮升上来,山里起了雾。这时,他看到对面石头上,躺着一个女人,通体洁白,仿佛发着光。他好奇地走过去,女人长了一张很美的脸,冲他笑了笑,手指在他脑门上一点,就消失了。他说,当时他并不觉得奇怪,仿佛消失是很自然的事,但他心里有异样的感觉,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大事。于是他下了山,到一座庙里许了愿,至于什么愿,他没有说。第二天,他去一所养老院进行道教文化宣讲,拿到了四千块酬劳。同学们听到四千块,两眼放光的同时也有所怀疑,这不是一笔小数目,需要做两个月的兼职,而胡安,用演讲的方式一下午就能赚到。但大家又想,这是胡安,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小川听,小川提出了质疑,他不相信是真的,说人怎么能像雾气一样突然消失呢?他是科学少年,专业学的物理。接着他用分子质子来证明,人不可能突然消失,会有肉眼可见的过程。我没有反驳他。我说,我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可能和胡安的离开有关。小川皱着眉头说,我还是相信,他就是去找其中一个女朋友了。好吧,我说,有可能。

胡安的女朋友,我知道的有两个,一个是我们学校的,一个是小川学校的。这两个女孩我见过,都很漂亮,和胡安的外形很般配。我们谁都没有问过他关于爱情的看法,小川是没兴趣,毕竟他沉迷学习,而我是刻意不问,怕显得无知。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站起来,下了楼。太阳终于落山了,天色由粉蓝变为藏蓝,云朵还没完全隐匿,一块一块的,像凸起的伤疤。树木被风吹成流动的暗影,我感到一阵凉意,双手交叉摩擦胳膊。小川从包里拿出外套,递给我,我没有推辞。衣服有股味道,是小川特有的,我一下就分辨了出来,这股味道显得很温暖。和他一起时我总是很安心。他走在我的右侧,突然说,绘绘。我嗯了一声,问怎么了。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仿佛自言自语道:你有喜欢的人吗?我感到大脑里闪过了一个背影,闪电般短暂,却照亮了我的意识。我似乎从没正式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有点局促不安,但几乎是机械动作——我点了点头。他并不惊讶,问,是那谁吗?他没有提那谁的名字,但我还是点了点头。他笑笑,垂下脸,没有说话。

一个月过去了,胡安依然没有回来。这事惊动了学校,学校派老师去家访,打听出可靠消息:胡安已经两三个月没回家了。听老师说,他的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他妈很早就去世了,爸爸再婚,搬到女方家里,把他留给了奶奶。他的奶奶,一个卖鱼的老太太,偶尔还要杀鱼,所以老师们一进门,就被屋子里的鱼腥味和血迹震慑住了。她讲这番话时,我仔细回想了胡安身上的味道,并无鱼腥味,而是小婴儿的味道,香香甜甜。老师又说,已经报了人口失踪,警察很快就会出动,胡安也很快就能回来了,他的奶奶哭得昏天黑地,几乎睁不开眼。同学们一片哗然,我知道他们讨论的是什么,胡安,一个轻易就能夺人眼球的男孩,加上他对其他学科头头是道的研究,就像富养出来的公子哥,所以老师说出他的家庭,造成了巨大反差。说实话,我也被惊到了,眼皮突突跳起来,我从没想过胡安是这样长大的。在我的幻想中,胡安至少比我要幸福。我旁边座位的人和前面的人讨论起来,他们推测胡安脚上的耐克运动鞋肯定是山寨货,说他是个虚荣的人,没钱还要装大款。我拿圆规的针头,扎在了他的本子上,他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下课后,我在门口碰到了小川,他在等我,但没提前给我打电话。我把老师讲的事告诉他。他和我一样震惊,我猜他永远都理解不了那种环境。他的爸妈是教授,住着明亮的大房子,养了一条漂亮大狗子,不用为钱发愁。他没在家庭问题上停留太久,而是对我说,我们去找胡安吧?我不知道怎么找。他说,去找他其中一个女朋友,打听打听。我们便走到另一栋教学楼,我记得,他女朋友和我们同届,学的幼师,叫什么芳来着,忘了,但看到能认出来,暂时称为小芳吧。正在上课,我们站在门口等,老师的声音很尖,透过门缝穿进耳朵。我点了根烟,小川说,给我来一根。我给了他。他吸了一口,把原本应该到来的咳嗽憋了回去。他说,不好抽。我说,确实不好抽。他问,那你俩干嘛还抽?我说,为了玩儿。他又吸了几口,烟灰落到裤子上,伸手掸掉了。我们陷进了一种悲伤的情绪里,还好下课铃响了,学生们稀里哗啦走出来,像泄洪的堤坝。我很快认出了她,个子很高,特别漂亮,头发是棕黄色,又长又直。我喊了一声,她也认出了我,看了看我和小川,一脸困惑。怎么了,她问。小川说,我们来问问胡安的事。她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再好好想想,拜托了,我说。关我什么事,她有些生气了,做出胡乱的手势,说,他就是个渣男,怪咖,我根本和他没关系!我也有点生气了,但不知道怎么反驳,我曾亲眼看到他们在操场搂成一团。这时,她从右手中指上摘下戒指,递给我说,他送的钻戒,还给他,以后不要来烦我,要找就去找二班的王琳琳。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王琳琳?这个名字很陌生,从没听过。我盯着那枚戒指,方形,周边一圈小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小川吃惊地说,这个至少得六万块,他哪来那么多钱?我拿起来闻了闻,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胡安的味道。我脑子里闪过他们亲热的场面,手指不安分地摸索,像两条捆绑的鱼。小川把戒指收起来,说,我们可以去他宿舍找找,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我顺利潜入男生宿舍,屋里一股厕所味,东西摆得乱七八糟,几乎没地方落脚。他的几个舍友正在玩游戏,嘴里时不时吐出几句脏话。我们打过招呼,找到胡安的床铺,上面堆满了衣服和书,有《资治通鉴》《未来简史》《物理学的未来》等等。墙上贴着几张舒淇的海报。木桌上放着一个保温杯、一个铁皮盒、两根碳素笔、卫生纸、干脆面、蓝色指甲油。我打开铁皮盒,里面有几盘周杰伦的磁带、四张照片、两双袜子、一条软中华、一本便利贴、一个飞机杯。拿出照片,每张都是不同的女人,有小芳,其他的不认识,无一例外都很漂亮。小川看了看,指着其中一女孩说,这就是我们学校舞蹈系的系花,胡安的女朋友,我看到过他们手拉手散步。他拿起磁带,摸了摸,嘴里嘟囔着,什么年代了,录音机都停产了,还有这玩意?便利贴上有几页文字,零零碎碎,不知在写什么:七、爱情、方程式、money,还有一些杂乱的图案。我们带走了照片。小川说,我觉得他可能不是去找女朋友了。我说,对。他说,你最后见他那天,他什么样?我说,蓝T恤,黑裤子,上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小川问,记住车牌了吗?我摇头,说,忘记看了。

下午,我们去找了王琳琳。她和我预想的完全不同,本以为她是个漂亮女孩,没想到竟然是熊一样的男孩,准确来说,用男人更合适,胡子拉碴,看着比同龄人老,倒像是道儿上混的。他穿着肥大的polo衫,松松垮垮的裤子,一双棉拖鞋,戴着晃眼的金手链。我猜他背后一定有纹身,要么是虎,要么是蛇。小川也很震惊,问,你是王琳琳?他说,对,是我。我和小川相视一笑,没有多谈名字的问题,直接开门见山问他认不认识胡安。他说认识。然后我把小芳说的话复述给他,问他和胡安是什么关系。他笑着说,那个钻戒不是六万,是八万,胡安找我买的,我家在香港有店铺,卖得比内地便宜。小川惊愕,他哪里来的钱?贷款呗,王琳琳说,我也搞小额贷款,他前前后后在我这儿拿了五六万吧。还上了吗?我问。当然,本以为他还不上,他抓抓头发,继续说,谁料两个多月前又还上了,还给了一万的利息,出手挺大方。你知道他的钱哪来的吗?小川问。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在我们圈子里名声不好,以前借钱老还不上,慢慢就没人搭理他了,我上次也是发善心,谁料他竟然发达了。他借钱干嘛?我问。给女人送礼物吧,谁知道呢,不过有次我听到他打电话,好像要盖什么寺庙,说是什么新兴房地产产业,我也不太清楚,他这个人,神神叨叨的,也没朋友,不了解,不了解,好久没来往了。说完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又问,那你知道他最近都和谁来往吗?他摆摆手,不知道,真不知道,最后一次见他,就是他还钱那次,好像是他妈跟他来的。小川说,他没有妈。王琳琳哼了一声,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拿出那几张照片给他看,问他是其中一个吗?他摇头,不是,都不是,那女人挺老的,背爱马仕的包。我想起校门口那辆银色面包车,以及胡安上车时的背影,突然感觉脊椎处一阵寒冷,缓缓地在我身上蔓延。我握住了小川的手,他也握住了我的,像只闭合的贝壳。王琳琳又说,他是不是退学了?我摇头,失踪,找不到了。他摇头,不可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消失,一定是欠债,躲起来了,他们这种人,很正常,一躲躲三五年的也有。

晚上,我没有回宿舍,而是和小川在学校附近开了间房。原因是我觉得冷,喝了几大杯热水,还是缓不过来。去诊所检查,没任何问题,校医甚至认为我是假装的,为了逃课。这样的学生很多,开个假证明,不上课,跑出去泡网吧。无奈,我只好把羽绒服套上了。小川把我的手搓来搓去,像小时候那样,想让其恢复温热,可就是冷得没有知觉,我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冷冷冷冷冷冷冷冷冷,我说。小川只好带我去了旅馆,把空调开到最高,让我钻进被子。我开始流泪,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洪水,冲掉我心里所有的感觉。他在旁边手足无措,一会儿帮我擦脸,一会儿站起来走动。他的轮廓,被灯光氤氲成好几层,我想到以前我们谈论螳螂,母螳螂产子时会把公螳螂吃掉,这种巨大的牺牲把我们都惊呆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小川身上的气味在房间里膨胀,被高温灼成一缕缕的,在我周围晃动。我迷迷糊糊地说,我快死了吗?听不清小川说了些什么,声音原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了。

第二天我醒来,听到骨头在咔咔作响,像是要开始一场蜕变。我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赶紧查看被子里的腿,还好,还在,没有变成甲虫。窗帘拉得严实,分不清到底几点了,小川还在地上睡着,只盖着一件外套。我还是觉得冷,但比昨晚好了一些,便轻手轻脚下床,尿了尿,洗了把脸。小川被水声吵醒,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还行,还行,你过来睡吧,地上凉。我把被子拉开,他犹豫了几秒,爬了过来。我们平躺着,手臂在中间隔开,望着天花板,卫生间的光打在了上面,一小块并不规则的亮片。我想起了胡安,身子又开始抖了。如果他在,可能会治好我,因为对我而言,他总是有神奇的能力。我发誓,如果他能回来,我一定不再心不在焉,而是认真听他说话,每一句话。小川翻过身,面对着我,问,又难受了?我嗯了一声,动了动,把头埋进他怀里,他的味道刺激着我的眼睛,接着,他紧紧搂住我,像是要把我揉进身体里。我们抱了几分钟,他突然开口,绘绘,我有话对你说。我说,不要说,不要说。

我贴上他的嘴,把舌头伸了进去,像电影里那样。他也抖了起来,激烈地回应着我,把我压在身下。他很重,我感觉背部一阵压迫的痛,喘不上气,便把他推开了。他重新躺下,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绘绘,还冷吗?我说,不冷了。奇怪,我真的一点都不冷了。他说,那就好。我点点头。他又说,我们去象谷街吧,去胡安家看看。我说行。

出了旅馆,我们坐上了公交车,现在是下午一点,阳光十分强烈,气温回暖了。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我脱掉羽绒服,小川帮我拿着,谁都没提刚才的事。我想,我已经失去了胡安,不能再失去小川了,不然这个世界将剩下我一个人。玻璃窗外,影子快速划过,风吹在脸上,堵住了鼻子。我什么都闻不到了。

象谷街在这个城市的最北边,是一条老街,不长,菜市场、小卖部,这些早已消失掉的东西依然存在,且生机勃勃。两旁是粗壮的老树,顶尖连起来,形成天然的屏障,阳光和雨水很难穿透,有湿气时,远远看去像一座山头。我不止一次来过象谷街,都是妈妈带我来吃羊杂面,可从没有碰到过胡安。小川惊叹,这里是古老的文明的遗址,你看,竟然还有糖人!我笑着说,你也太夸张了,不食人间疾苦。我们不知道胡安家的具体位置,只好一家家找过去,还好都是平房,好找。在街尾处,我们终于找到了胡安家,门口是一棵巨大的榕树,叶子已有发黄的趋势了。胡安的奶奶,一个黑衣服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刮鱼鳞。她的脚边是带血的银色鳞片,右边摆着一个大盆,里面的鱼欢快地游来游去,左边铺着一块塑料布,上面有几只杀好的鱼,肚子被掏空了,腮部还在动。这个画面使我想起了某部电影,名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们走进去,冲奶奶打招呼,她抬起头,耳后的碎发落到两鬓,眼睛和胡安的一模一样,只是苍老了许多。她笑着问,买鱼吗?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奶奶,我们是胡安的朋友。她噢了一声,笑容顿时没了,又低下头杀鱼。他现在不在,她说,走了好久了,可能过几天就回来了。她的声音比刚才老了一些。我们能进去看看吗?小川指指她身后的房子,墙是土砖垒的,被青苔腐蚀得不成样子,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你们是干嘛的?她立刻警惕起来。胡安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小川说。好吧,难得他有朋友,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们,进去吧,他平时住里屋。

我们道了谢,走进去,先是一阵霉味,很快,就被胡安身上的味道取代了。我贪婪地闻着,太浓烈了,我几乎不敢相信,问小川,你闻到了吗?他说,什么,烂白菜味吗?我摇头,不是,是小川身上的味道。客厅的摆设十分简单,仅有的几件家具都颇具年代感,沙发又脏又潮,应该是很久没人坐了。里屋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敞开的空行李箱。单人床上放着一些书,封皮都被翻烂了,土灰色的墙上贴着几张奖状:物理竞赛一等奖、征文比赛一等奖、奥数班第二名。我们从来不知道他得过这些奖,是什么时候的事?底下的日期都被涂掉了,无从考证。小川说,我小时候奥数没得奖,我爸一个月没搭理我。我说,我对数学一窍不通。

左侧的墙上还有一扇门,没有锁,我推开,是个更小的屋子,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面粉、玉米、锅碗瓢盆、一口缸。看来是个小仓库。胡安的味道更浓烈了,好像他就在我面前。小川走进来,瞧瞧那口缸,什么都没有。我走到窗前,往外看,房后有个巨大的垃圾坑,里面各种五颜六色,霉味应该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垃圾坑旁,有个女人正在烧东西,她穿着干净的职业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脸。小川也走过来,说,你看,她在烧什么?我仔细看了看,看不清楚,红红的一大片,不知道是什么。小川说,好像是钱,人民币,走,出去看看。我们出了前门,和奶奶说了再见,又绕回垃圾坑。那女人低着头,没注意到我们,她手里正在燃烧的,果然是一摞一摞的人民币。小川目瞪口呆。我注意到她背的棕色大包,鼓鼓囊囊的。你为什么烧钱?小川突兀地问,他似乎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她抬起头,眼神惊慌,满脸泪痕,看到是我们,又继续低头烧钱。噢,没什么,她说,烧给我男朋友。他在哪里?我问。她摇头,轻轻喘着气,就在附近,但我找不到他了,怎么也找不到。什么意思?我继续追问。她突然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眼里都是红血丝,因为,因为他被我丈夫带走了,我丈夫,我丈夫!说完她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哭,手里的钱洒落一地。不知怎么了,我的骨头又开始咔咔作响,我冲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因害怕而变形的脸在我眼里不停放大,我的耳朵耳鸣起来。我们扭在垃圾堆里,但我什么都闻不到了。最后,小川抱住我,把我拉到一旁。我身体软了,呜呜地哭起来,小川拍我的肩膀,问我到底怎么了。我哭了一会儿,等我再睁开眼,那女人已经不见了,烧到一半的钱露着笑脸。胡安,我怔怔地说,胡安。小川叹了口气,把我抱在怀里,慢慢走了出去。我没有挣扎,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巨大垃圾坑,闭上了眼。胡安的味道突然从天而降,在我鼻前闪了一下,很快消失不见。我搂住小川的脖子,不知他要带我去哪里,于是又偷偷流了眼泪,我只能这样,我心想,有些事只能这样。

贾若萱
6月 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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