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琴声

遥远的琴声

“光亮的小星星,好像是,我妈妈慈爱的眼睛。”

7月 24, 2022 阅读 2919 字数 4177 评论 0 喜欢 0
遥远的琴声 by  陈雪

少年时,家有变故,父母生意失败,原有的田园生活变调。母亲到外地工作,父亲每天早晚在市场摆摊,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孩子守着小小的透天厝,自生自灭。

学校音乐课,音乐老师长得一头及腰秀发,脸庞圆润,性格温柔,教大家唱歌,有一首歌叫做“妈妈的眼睛”,歌词唱道,“美丽的,美丽的,天空里,出来了,光亮的,小星星,好像是,我妈妈,慈爱的眼睛。”

老师走到我身旁,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我,我才发现我哭了。我慌乱地擦了眼泪,又故作镇定,继续把歌曲唱完。那段慌乱时光里,我只有那一次流下眼泪,至今,听到这首歌,我还会感觉到当时心里那种孩童难以理解的,酸苦滋味。

那次之后,音乐老师总是特别留意我。有次我陪班上另一个同学去音乐教室找老师,同学下课后都到老师家学钢琴,老师问我想不想弹琴,我说想,她翻开琴谱,教了我音阶,我似乎很快就学会了看谱。那时小学四年级,想上私立中学的同学已经开始学钢琴了,我没有上私中的打算,但老师说我有天赋,叫我回家问爸爸可不可以去她那儿学琴,我当时也没意识到自己家里经济出状况,只想着弹琴的快乐,回家问了爸爸,爸爸说好,让我一周去上一次钢琴课。老师学费打了折,琴谱都是送的,因为弟妹在家无人照顾,上课时我都带着他们一起去。

老师家在街上,对村里的孩子来说,“街上”象征着更好生活,公交车,商店,诊所,学校,所有繁华的东西都在街上,以及从街上出发的公交车所及之处。但街上另有一些使我痛苦的人物,母亲离家后,风声很快传遍了村庄与街上,我们在商店买东西,都可以听见妇人的耳语,谣传母亲卷款出逃,或说母亲娘家诱骗倒账,种种谣言,都是丑化母亲的。

我还记得老师家的一切,路边一个小篱笆,推开篱笆会有一只德国狼犬跑出来,老师的父亲会从屋里出来遏制狼犬攻击。老师家院子很宽阔,种了各种树木,穿越那些高大的树,才到达老师家的洋楼,当时我们村庄里若不是三合院,就是像我们家这种透天厝,水泥贩厝,老师家不一样,西式建筑风格,外观都是漂亮的磁砖,最好看是宽敞的露台,还摆着雕花的铁椅,咖啡桌。

老师的父亲也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当时已经退休,总是在屋里看报、写书法,老师的母亲不知是做什么工作,一头卷发五官秀丽,会削水果给来上课的学生吃,平时就在客厅做十字绣。

老师家的客厅非常宽敞,钢琴放在一楼边间,学生就在那儿上课,钢琴课通常都是假日下午,等候的时候老师会带我们到二楼她的房间看书。印象最深是看漫画,老师家的漫画不是日本少年漫画,而是“娃娃看天下”,一套漫画被我反反覆覆看了又看,后来高中时我在学校看到其他同学在看这套书,她们都很惊讶我竟然小学就已经看过。

后来我父亲分期付款为我买了一台钢琴,我持续学琴到小学毕业,上中学断断续续又学了一年半。

对我来说,真正的意义不是在学琴或练琴,而是“去老师家”这件事。每周一次或两次去老师家上课,等于是去了一个避难所,一处桃花源,让我们这三个狼孩子一样的小孩,有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可以待,弟妹也跟我一起安静等候,翻看漫画,吃水果,我们总会待上好几个小时,度过悠悠午后时光。有次老师不知为何把弟弟妹妹都带去楼下浴室,叫我帮他们洗澡洗头,当我们挤在那个客用浴室里,我才惊觉弟妹跟我的身上都有一股臭味,父母不在家,我慌乱理家,啥也不懂,我们在老师家痛快洗了热水澡,并不是因为家里没有热水,而是无人提醒之下,我根本没有想到要天天帮弟妹洗澡。

老师拿着吹风机帮我们吹头发,帮我跟妹妹绑辫子,拿指甲剪为我们剪指甲,我想起我的制服外套好脏,蓝色的袖子已经近乎变黑,所以学校同学才会对我捏着鼻子,表示嫌恶。我竟浑然不觉这样的事只要洗澡洗头,勤洗衣物就可以解决。

老师一边帮我吹头发,一边交代各种生活细节,比如每天都要洗澡,每隔两天就要洗头发,洗完头发要立刻擦干、吹透,然后用梳子梳理。老师还说要记得带手帕跟卫生纸去上学,仿佛她已经知道我每天都因为没有准备手帕被老师罚站。我脸上时常挂着两行鼻涕,总是用袖子去擦。我自小好强,却对于日常生活全然无能,母亲在家时,将我们照顾得很好,母亲一离家,我们家整个崩溃,屋里凌乱不堪,孩子们像野兽一样自生自灭,只有学校还是照常去读的。那段仿佛梦游的日子里,我依然功课很好,但其他事物我都不知自己怎么度过的,唯有在老师家时,那个洁净、美丽、温暖的屋子里,世界的秩序正常运作。我们还原成真正的人类,在充满音乐、爱、食物芬芳的世界里,可以享有片刻的正常。

老师喜欢绿色,说绿色象征和平,予人以宁静,所以她房间里总有各种层次的绿环绕,翠绿窗纱、浅绿床单、湖水绿围巾、柠檬绿的洋装,以及各种我记得但叫不出名称的绿色什物。我在初学钢琴时,进步很快,记性好,音感强,别人要弹上多次的曲子,我一次就能学会,加上我的学科成绩很好,老师估算,我铁定能考上当时最重要的三个私校之一的晓明女中,但我自知以我们家的状况不可能去读晓明,所以也没有抱什么期待。但升上小六时,老师已经开始带我们去听音乐会,安排加强班,一班大概就是锁定几个资优生,大家都会增加堂数,准备各种练习。我没有增加堂数,实际上那时学费已经付得很吃力了,有时父亲根本忘了给我生活费,钢琴费用就一直拖欠着,老师还是让我去上课,还是让我们三个孩子留下来吃晚餐,好像上课只是一个照顾我们的理由或借口。

六年级最后冲刺,钢琴课来了一个隔壁班的女学生,姑且称她小如吧,她在我们学校非常出名,皮肤白如凝脂,五官秀丽,不是洋娃娃那种美,仔细想来,有点像小林青霞,自带英气。她刚进钢琴教室,程度是最差的,在学校的功课,也不是前三名,可是她声音好听,长相标致,擅长演讲,是校花级的人物,来到钢琴教室,自然也是来恶补钢琴,想要考私立中学。

小如的来到,让平静的钢琴教室掀起波澜。当时周六下午的班都是满的,四五个学生轮流上课,所以大家都会聚在客厅里,等候轮到自己上课,这时间可以听到其他同学上课时的练习,小如每次一到教室,屋子里就会有一阵骚动,好像每个人都会变得很不安,故意讨好她的,刻意疏远她的,或者不自觉在她面前就会身体紧张起来。她像一股气流搅乱了屋子里的气氛,而我是最明显感受到差别的人,因为老师自从认识了小如,她眼睛里就只有她了,即使老师不会像照顾我们这样照顾小如,但她见了小如就是笑,小如认真弹琴,老师夸奖,小如弹得不好,老师懊恼,老师送给小如一个钢琴提袋,是老师在城市的百货公司买回来的。小如也回报老师以谦逊、乖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笑容,好像她只要这样微笑着,就足以令老师喜悦。

我心里自然百般滋味难以言喻,但那时我也已经懂事,懂得帮弟妹洗澡洗头,他们也早没有跟我去上课了。我冷眼看着曾经静谧的客厅里那股怪异的气流,小如来了之后,有几个资深的学生不来上课了,说老师偏心,说小如造作,老师的母亲还出面来跟家长劝说:“小孩子爱计较,老师都是一视同仁的。”留下的留下,想走的走了,倒数几个月,只有我可以轻松上课,因为无关测验,而且我并不讨厌小如,甚至可以说也是喜欢她的,只是那种喜欢带着更多是好奇,她好像比我们都成熟,懂得在旁人的喜爱、羡慕与忌妒中正确地移动,知道如何应对这些过多的关注,但像她那样的人,再怎么小心,也会引人注目的。

考前两个月,小如离开了钢琴教室。

老师落寞地问我,知不知道小如为什么不来上课,原因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我估计,小如应该也是放弃考私立中学了,一来是钢琴学得太晚,二来是学科成绩不够理想。老师有一阵子仿佛失恋似的,成天念着小如,但不久后,她又恢复正常了,一向温柔的老师,竟然对我数落小如的不是,觉得她忘恩负义。我想,老师当初对小如就像失心疯吧,醒来后自然要后悔的。

但我知道,小如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这是谁也不知道的,她这种美人,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是我们凡人自己内心的写照。 

钢琴教室恢复了平静,我上了离家最近的国中,小如也上了这个学校,她一进校园,再度掀起旋风,连一向对我们不理睬的堂哥,也被人请托来请我转交情书。

我的世界与小如不同,我是立志要考上台中女中,却总是被父母拖着去夜市摆地摊,没时间好好读书的人。我既不漂亮,家里又欠债,脸上长满了痘痘,除了好好读书,没有其他生存下去的办法,但我因为有点小聪明,在那个乡下中学里只要努力,很快也成了风云人物。好强的我,样样都要争先,曾经担任过四科小老师,包办作文、演讲比赛冠军,我是学校学艺主任的爱徒,负责校内各种文艺活动,我的作文每一篇都是超高分,被老师影印分送给其他班同学当模板,只要能拿奖状的时刻一定要有我。我为了考上女中,每天在收摊之后熬夜读书,熬得油尽灯枯。

国二开始,我终于跟小如又登上了同一个舞台,那是校际的演讲比赛,学校只能派出一个代表,若不是小如,必然是我。每一年我们两班的国文老师几乎都是在厮杀状态,我与小如路数不同,我擅长写作、有表演天分,小如则有着电视主播的长相与温润明亮的声音。学艺主任难以选择,最后决定我们俩轮流出赛,以示公平。

最后的决战是毕业典礼学生致词,早早就有人猜测是小如或是我出线。两班国文老师依然缠斗不休,我心中早已明白我不会是那个人选,好强的我,心知再怎么努力,我也胜不了她。我们在教室外面擦肩而过,她1米65的身材比我高上一个头,客客气气对我点头示好,我却怎么也挤不出笑脸。

最后学艺主任想出了奇招,请我书写致词文章,让小如来朗读,她说;“这样就两全其美”,当我们齐聚在礼堂里,小如站在台前用沉稳又婉转的声音读出我的稿子,旁边的同学被感动得泪如雨下,我内心悲伤不是因为要离开校园,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愤。其实我的功课在学校名列前茅,但又如何,不能当毕业生致词者,其他一切对我全无意义。我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心里只是想着,再过几个月我就会离开这个地方,进入到我向往的高中,但小如并不会。好像只有这样想我才能得到安慰。

发榜后,我果然考上了台中女中,小如只考上了非常普通的高中,彼时我母亲已经回家了,我如愿穿上绿色制服。想起不久前的国中生涯,我忽然觉得自己那段时间很可笑,过去三年的苦拼,为了选毕业生致词者的竞争,其实都是因为我自己的自卑。小如是一面照妖镜,当初在钢琴教室没有照出我的内心,几年后依然让我看见了自己,那份可笑里,也有一份可怜。我想起母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每周去到钢琴老师的家,想起她为我剪指甲,吹头发,想起我每次带着弟妹那个洋楼里,在院子就听见的,钢琴的声音,那才是我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

陈雪
7月 24,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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