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欺诈游戏

饭局欺诈游戏

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但当时我们一无所知。

9月 15, 2020 阅读 1440 字数 7170 评论 0 喜欢 0

1
“你现在在哪?我们在长沙。”
这不是刘军第一次搞这样的事了,而且,因为他前几次都得逞了,这一次更加肆无忌惮。我听说,上一次他在长沙,就成功地诓了一个深圳的同学回去见他的女神,但是见到的却是一直暗恋他的男同学——是的,男同学。
听说两人先是打了一架,然后抱头痛哭。
传为佳话。
然而,现在我们这一群人并不是在长沙,而是在北京。接电话的人也不在长沙,而是在湖南的一个二级小城——我们的家乡,也是我们一桌各位上小学和中学的地方。
这是饭桌欺诈游戏的升级版。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吃这个饭,因为,说白了,满桌子坐的虽然都是我的同学,但我跟他们都不熟。
初中、高中,我一直是被他们抵制的对象。
说抵制可能夸张了一点,说隔离比较准确。但我并不感到羞愧,因为我也不怎么看得上他们。
“真的在长沙,为什么要骗你。”(说起来,对面的人为什么不要求他开个微信定位?)
“大家都来就看你来不来了。”(其实同时在诈骗好几个人过来。)
“骗你我是狗。”(那你现在已经是了。)
“哪些人在?刘文,戴俊,胡珊珊,邓婷……”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他说出了一个恐怖的名字:“班长也在。哪个班长,当然是王班长啊。王佳音。”
“别拉上我!”我站起来抗议。
旁边一个人“唰”的伸手,把我拉了下来。
“不要扫兴嘛,也蛮好玩的。”他笑嘻嘻地对我说。
我气愤地侧过头,想把他这种低级趣味训一顿,结果却发现:我不认识他。
看着有点眼熟但根本就叫不上名字。
“我啊。”他看出我的困惑,指了一下自己,“我不是你们班的,是隔壁班的。隔壁的隔壁。”
“296的?”我问。
他点点头。
“真的挺好玩的,你不觉得吗?”他接着说,“高中毕业十年了吧?都不是小孩子了,想见谁,不想见谁,还是清楚的。”
“怎么说?”
“这么说:谁值得你坐一趟一块钱公车见一见?谁值得你打几十块的车见一见?谁值得你开三个小时的高速见一见?谁值得你漂洋过海见一见?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不会让自己吃亏呐。”
几乎这句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刘军就把手机一合。
“好的,猪大肠会过来了。”
说到这里,他兴奋地看着我:“他可是专程过来见你的呦。”
“你别瞎胡闹。”我说,“把电话拿过来,我跟他讲不要来。”
可是,当刘军一拐一拐地向我走来时——自从高二出了一次车祸,他就有点瘸了——我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2
几乎有那么一刻,我也以为自己即将见到朱大常。因为我喝高了。
酒量很差,而且没有节制,一瓶倒就一口气喝光一瓶,这就是我。
坐在我旁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是个女生。
这让我有点紧张,因为在整个中学时期,我都和女生群体气场不合。
当然我跟所有人气场都不是那么合。
“班长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是万紫。”完全是灵光一闪,我记起了她的名字。
“那你还记得不,你那时候没收了我一本言情小说,答应还给我的,到现在也没还?”
“什么小说?”
“席娟作品全集。”
“你现在还要看这个?”
“我当然要看了。”她说,“而且我不要你买新的还我,我就要那一本。”
“真的?”
“真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吃这个饭呢,我吃饱了撑的?”
她尖刻的口气又唤起了我的部分回忆。就是她,万紫。全班最漂亮的女生,脑子也差不多算最笨的,英语老师最最看她不上,经常要故意点她到台上背课文。
“谁还会收着那种书啊,早扔了。你英语课文背不上来,这种事记性倒挺好。”
“你英语好了不起啊。”
我以为我们在开玩笑,谁知道,她一个耳光扑了过来。

3
“对不住呐,班长。”
第二天,刘军的电话追了过来。
“没想到万紫会那么激动。”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不叫她了。”
“下次你别叫我了。”我说,“叫她,她比较漂亮。”
“她刚回国,可能情绪不太稳定。她在瑞典得了抑郁症的。因为那边日照太少了,抑郁症发病率很高。”
“不说她了行吗?对了,猪大肠怎么样,昨天你们后来跟他说了吧?”
“嗨,要不说怎么叫猪大肠呢。我们再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手机没电了,就这么一直开到长沙了。”
……
“所以下次回去不得了了,肯定会被他收拾。”
“活该,谁让你不厚道。”
“咱们俩到底谁不厚道?”刘军出乎意料地反驳道,“当时你完全可以拆穿我的嘛,之所以没这样做,就是要考验他,到底是不是想见你。”
“我才没有……”
“你以为我很喜欢骗人吗?我是为了满足大家的心愿才这样做的。”
“心愿个屁,反正以后我绝对不会参加同学聚会了,无聊。”

4
然而,我食言了。
我再次参加了同学聚会,因为朱大常来北京出差了。
饭桌上的同学一拨一拨地起哄,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在人群中,是多么的面红耳赤。
赶到饭局的时候,我发现人人都盯着我。
“怎么了?看我干吗?猪大肠呢?去厕所了?”
一阵哄堂大笑中,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太过分了啊。”
“班长,你不要怪他们。”这时候万紫站了起来,奇怪,我之前一直没有看见她。
“是我说要跟你道歉的,我上次太冲动了。但我怕你不来,所以……”
她怕得对。如果说是为了接受谁谁的道歉,我是绝对不会来的。并不是因为记恨,其实我并没有记恨她,而是,人长大以后慢慢就会懂得,一些人你得罪了就是得罪了,有一些关系无谓去修补,一些心也无谓去挽回;大家都亲如一家,所有的人都喜欢自己,那只是少年人不合时宜的愿望而已。
然而,万紫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惊呆了。
“其实那本书是吴勇借给我的。”
吴勇是我的同桌,初二那年,他因为抢救落水儿童而不幸去世了。那件事发生在暑假,一开学,我们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市教育局也紧跟着派人来到了学校,向我们了解吴勇同学的光荣事迹。
作为班长,我当然跟着班主任一起去了。班主任说了很多,关于吴勇平时怎么关心同学,怎么在大扫除中认真负责。我也说了很多吴勇作为小组长的优秀事迹。然而,我和班主任都清楚,那些——全都是编的。吴勇是个非常奇怪的小孩。因为家住在一个著名的小商品市场里,他经常会给同学带各种稀奇古怪的礼物,比如新款的头花啦,装饰钥匙圈的水晶(聚酯)球啦,水果形状的电子表啦,等等。
几乎是没有缘由的,他也送给过我诸如此类的礼物。既没有问我喜不喜欢、需不需要,也没有问我哪天过生日。他只是伸出手来说:“给你。”那种口气,让你很难拒绝他。
但是我不知道吴勇还送书。那个小商品市场莫非还有盗版书摊点不成?
“不过,后来我让他跟你要回来,他却说本来就只是借我看一下,然后就送给你的。”
什么?为什么要送我席娟作品全集?这是看不起人呐……
“所以,是我无理取闹了,对不起!”
万紫说着,把一杯看上去有两斤重的啤酒一口气喝下。
“班长,班长你也喝一杯。”刘军开始起哄,“为了这一份同学情谊,为了青梅竹马的爱情!”
接下来,有人唱起了《同桌的你》。
我又喝了酒,喝得眼前一片模糊。万紫喝得更多,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哭。“我们从幼儿园就是同学了,他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喜欢的人。”她这么说。吴勇出事的那一天,是她说要离家出走,吴勇去找她,才到了那条河边。
“不是你的错。”我只能一遍遍重复。
是……我的错吧。那天吴勇给我打了电话,约我一起去找,我本来答应了,却没有去。
没去的原因,当时看起来无可厚非,现在看来却矫情得可笑。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来月经。

5
接下来的一次同学聚会是在秋天。
万紫跟一个鬼佬结了婚,要移民去澳大利亚,组织一次聚餐跟我们道别。
聚会的消息是刘军通知我的,但是,他却没有到场。
他出差了,去内蒙考察一个煤矿,据说是在那有投资。
投资——谁能想得到呢。不过投资煤矿,对他来说,想想虽然不合情理,却也是顺理成章。
他的父亲是在初三那一年,因为工作的煤矿瓦斯泄漏去世的。
在我的印象中,原本他是一个活泼的男生,曾经是班上的体育委员,父亲出事之后却变得十分萎靡。高中没有考上本校,去了旁边一间教学质量天差地别的中学,很快就变了样子,经常和一些小混混一起,骑着摩托车闯进我们校园,围着女生起哄。
后来,他出了一次车祸。
再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看见他。直到毕业之后十年,他忽然打电话给我,邀请我参加同学聚会。
没有了刘军的聚会,好像少了什么似的。当他在的时候感觉有点烦人,当他不在,却心里空落落。万紫显然也是这种感觉。“他答应了要来的。”她喝了一点酒之后,反反复复地说,“太不够意思了。车祸我又不是故意的……”
“再喊几个人来吧。”有人提议。
说喊人的是阿毛,几个月前刚离婚——离婚的对象是也是我们同学。
“叫庞洁来嘛!”有人起哄。庞洁正是阿毛的前妻。说起来,阿毛个子一米六,庞洁却是我们班最高的女生,高三就达到了一米七七。与其说他们离婚让大家意外,不如说当年他们宣布结婚时才是惊掉了全班人的下巴。
“不要啦,不要啦,她来了我还有命吗?”据说阿毛和庞洁离婚的原因是阿毛出轨,然后,想要浪子回头的阿毛被庞洁三次打出了家门。
“叫梁丹吧。”
“叫康师傅吧。”
“叫谢狗吧。”
“叫吴志红吧。”
“叫黄琼吧。”
然后开始一一打电话。“谢狗,梁丹来了,你来不来?”“康师傅,庞洁说你来她就来。阿毛在啊,她和阿毛离了嘛。不信?骗你是狗。”“志红,黄琼想见你,你来不来?”“黄琼,刘军喝醉了哭着要见你,你快来!”
这些眼花缭乱的关系让我重新认识了我们的班级。在我自己被女生们排斥、被男生们敬而远之的日子里,原来居然有这么多关系在暗地里发生。
然而,关系虽然精彩,这一次上当的却一个也没有。
我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只有刘军可以做到。“我是为了满足大家的心愿才这么做的。”虽然他的出发点可能是捉弄人,但是,好像确实只有他真的知道,谁会为了谁愿意穿半个城市来见,谁为了谁甘心翻山越岭来见,谁为了谁甘心漂洋过海来见。他是在什么时候做下这功课的呢?他又是为了什么要做这样无聊的研究呢?我忽然感到一阵惆怅,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
我们都是旁观者,在班里。被孤立,或者被迫离开。面对这种不期而至的命运,我们却做出了相反的选择:我选择了过度的冷漠,而他则选择了过度热情。
有人把电话塞到我手里:“打呀,给刘军打个电话呗。”
“他在内蒙古啊。”
“没关系的,就跟他说万紫想见他。”
我看向万紫,她又喝多了酒,整张脸已经哭花了。
“你跟他说,你说他会相信的,就说他今天如果不来,万紫就不结婚了。你让他一定要来——”
我对着电话,把这套说辞重复了一遍。
电话那头,他久久地沉默着。我忽然很生气,因为对我的说法,他居然连一丝一毫的质疑都没有。
“你们等着。”他说,“我过来。”
我迟疑了一秒,想说“算了”,但最后说出的却是:“好,我们等你。”

6
他没有过来。
并不是因为他识破了我们的骗局。
那天晚上,京张高速上发生追尾车祸,他的车被夹在了两辆大货车中间。

7
最后一次同学聚会,是在刘军的追悼会上。至少,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同学聚会了,没有了刘军,也不会再有人邀请我,这一点我敢肯定。
主持人,我看着眼熟,后来想起来,就是第一次同学聚会时出现的陌生人——他说他是我们隔壁的隔壁班的,可是,他怎么会来主持……这个活动呢?
“我和刘军是小学同学。”他在台上说。“哦——”台下的我们恍然大悟般地呼应。
也许因为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也再婚的原因吧,在这个追悼会上,感觉刘军的亲人来得非常之少。到场的大部分是同学。我们初中同学,后来他上的普通高中的同学,还有小学同学。
同学诚然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一大群本来没有任何联系或相似之处的人,被随机分配进一间大屋子里坐着,听台上一个大人说,你们现在要建立友谊,因为同学将会是你们一生宝贵的财富。
其实很多小学同学,我连名字都记不起了。不过,我猜如果我见到他们中的一个,一定也会有种奇妙的感觉。
自己曾有一部分被自己也遗落了的过去,却在陌生人那儿保存着。在那些残缺、失真,然而又可能比自己的记忆更真实的片段里,自己又是什么样子呢?
“刘军是我的小学同学。”主持人说,“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时候,他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男生,也是最矮的一个。”
初中的时候,刘军已经是个成绩不好、个子又高的男生了,不然怎么当体育委员?
然而,现在,如果要我对别人描述刘军是个怎样的人,我可能会说,他是“饭局欺诈游戏”的发明者吧。
曾经被他骗过的所有人,都来出席了他的葬礼。
在这个葬礼上,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朱大常。

8
我和朱大常的关系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他曾经跟我表白过……九次而已。
九次。一次我也没有答应。
然而现在看来,不管是这辈子第一个喜欢过的人,还是这辈子第一个喜欢过自己的人,都是一种奇特的存在。
类似于记忆中的童年美味,理智上你清楚那可能也是一般的食物,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却会越来越控制不住地觉得,那是世上再难一见的琼浆佳肴。
朱大常和我从初中开始同学。他对我的第一次表白,是偷走了我的钢笔,假借还钢笔和道歉,请我喝了这辈子第一杯咖啡。他在我的抽屉里放过一只剥了壳的蜗牛。他在我做纪律值日的时候组织男生全体逃课去踢球。他在高考之前偷走了我所有的参考书。
还书之前,他对我做了第九次的表白。他可能永远跟不上我的脚步,但是,他会一直等到自己配得上爱我的那天,然后,第十次向我表白。
“那时候你会答应吗?”
我没有回答。
只是,那一次表白我也再没有收到过。
我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听说他母亲去世,然后他结婚了。
如果不是刘军,其实,我们有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吧。
“为什么他要搞这样的游戏呢?”我对朱大常说,心存愧疚——毕竟是我打了最后那个电话。
“大家本来已经天各一方了,为什么一定要见面呢?”
“他也有自己想见的人啊。”朱大常回答我。
“他想见谁?”
这句话才冒出来我就想骂自己傻逼了——他想见谁,那是一清二楚的。
“万紫从瑞典回来以后,他起码组织了二十次同学聚会吧。每次都有不同的由头。”朱大常说,“大概是怕她不来吧。”
“高二的时候刘军车祸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万紫的事你知道吧,初二那年她父母离婚了。”朱大常说,“高二的时候她亲爸回国,让她选是去瑞典还是在国内参加高考。刘军骑着摩托要带她走,她要跳车,就出事了。”
“我只知道她出国,别的不知道。”我说,“好羡慕她啊,那时候。因为,我也想走得越远越好。”
走得越远越好,离开这个自己不喜欢的世界,然后,所有的好事都会发生——我曾经是这样想。是在十年之后,我才晓得万紫在瑞典的生活并不如意。她结婚、生孩子、离婚、回国,然后再次结婚。“她为什么不跟刘军在一起?”我说,“既然他喜欢她那么多年。”
“我也喜欢你很多年,你也没有跟我在一起啊。”朱大常说,“别误会,我不是抱怨你。我只是说,喜欢这种事,有时候就是一厢情愿,不然那就不叫喜欢了。”
其实有时候,就算两人都喜欢,生活也会像两条交叉的铁轨渐行渐远。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朱大常的脸,十年的时间,好像并没有改变多少的那张脸。
“你那天,开车到长沙……”
“我想跟你说,没有遵守承诺,对不起。”

9
葬礼之后,大家一起吃饭。
“请大家不要拘谨,该吃吃,该喝喝。”那位小学同学说,“这是刘军的意思。”
他给我们念刘军写给他的信:“人生无常,如果有一天我也像我的父亲、我的初中同学一样遭遇了什么意外,我希望你给我主持一个最棒的葬礼。”
在这个最棒的葬礼上,阿毛和庞洁都在,他们好像已经决定复婚了。出柜的男生来了,他喜欢的人却没有来。梁丹来了,我这才知道,原来她曾经跟谢狗谈过三个月的恋爱,两人分手的原因是谢狗弄丢了她养的狗。万紫走后刘军也谈过恋爱——跟黄琼,但那是一次赌气的恋爱。“我发现他心里还是喜欢万紫,就没跟他谈了。”黄琼说,“他对别人是痴情种子,对我来说就是个渣男。”
然而,她接下来说的一段话却让我们陷入沉默。
“我原来以为,”她说,“跟他分手的时候,我原来以为,我肯定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有钱,帅,而且不瘸。但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上学的时候我总觉得,以后会是无比精彩,做各种各样的工作,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人生最重要的事情,都在那几年发生过了。”
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但当时我们一无所知。
我们早在十年之前,在人生还充满希望的时期,就已经面对过死亡、分离和相爱,但那时,我们对这些事情会有多重要,完全一无所知。
因为同一年、出生在同一个城市、具有差不多的智力水平,我们进到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但当时,对这些人的重要性一无所知。
至少,我曾经一无所知。
如果还能多玩几次饭局欺诈游戏就好了。
如果我像刘军一样,熟知了谁会为谁而来,说不定也能破解那些我生命里难堪的谜题。比方说,我其实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抵制的对象,但是,在察觉了这一点之后,我就开始刻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到现在依然如此。
“你真的不认识我?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叫不上名字的人又走到了我的身边。
我摇摇头。确实一点印象都没有。
“高二的时候英语竞赛记得吗?”他说,“你拿了第一。第二是谁?”
“是谁?”
“是我。”他说,“我们英语老师说,你输给她要心服口服。但是我不服。我去你们教室想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我没有失望。”他说,“你那天就穿了校服,白衬衣,蓝裙子。高高昂着头,从我身边“唰”的过去了,看都没看我一眼。”
似乎感觉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我没有作声。
“高考填志愿,知道你报了北外,我也鼓起勇气报了……我没想到……”
他没有想到,我落榜了。
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只能面对面站着。落榜之后,我去了志愿末尾的三流大学,从此跟同学都不再联系。“我一直在找你。”他忽然殷切地说,“一直没有找到,直到有一天,刘军叫我去参加你们同学聚会,说你会在。”
“他居然没有骗你。”我说。
但是,所有这些暗中的注视,所有这些蛛丝马迹,刘军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是否在自己的人生遭受了不可挽回的失望之后,他就转而将目光投向每一个别人的希望,并且怀着一种奇特的期待,就好像发起一个挑战游戏,只要他完成了所有的任务,就能多多少少换回些什么,或者至少挽回一些时光?
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
万紫没有来刘军的葬礼。这时候,我忽然想打个电话给他:“同学都在一起吃饭,万紫也来了。是真的,她昨天跟我说,如果你来了,她就不走了。你来不来?”

方悄悄
9月 1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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