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时光

好时光

他会越来越少地想起,直到这一切,在记忆中,都变得几近完美。

4月 27, 2021 阅读 1618 字数 15751 评论 0 喜欢 0
好时光 by  理查德·福特

在繁忙的谢里丹路停下等红灯的时候,威尔斯看见一个女人在雪地里跌倒。她是踩在扫雪车在人行道上留下的一个湿滑的小雪堆上而突然滑倒的。一定是上了年纪,威尔斯心想,尽管天很暗他没法看清她的脸,只看见她跌倒——向后跌倒。她穿着一件灰色男式长外套,脚蹬靴子,戴一顶两侧下拉的针织帽。当然,她也可能喝过酒了,他猜想,他边等红灯边透过布满雪花的挡风玻璃看着她。她也可能年纪不大。年轻并且喝过酒了。

威尔斯当时正驾车去德雷克酒店要和一个叫杰娜的女人过一夜,一个有夫之妇,她丈夫在房地产业干得风生水起。杰娜已经在德雷克的套房里住了一个星期——用来画画。她四十岁。她得到了丈夫的许可。他们——她和威尔斯——已经连着过了五夜。他想要继续下去。

威尔斯在国外工作了十四年,为不同的题材写作——巴塞罗那,斯德哥尔摩,柏林。始终是用英语写作。他最近意识到自己已经同美国的事物失去联系太久了。但是几年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他在伦敦认识的一个记者,打电话来说,回来吧,回家来,回芝加哥吧,来教一个研讨班,内容简直就是为詹姆斯·威尔斯量身设计的。一周只要两天,做几个月,然后再回柏林。“当下的文学。”他那位现在已经是教授的朋友边说边笑起来。这的确有趣。就好像黑格尔也很有趣一样。没有学生会把这门课太当真的。

那个跌倒的女人——不管是上了年纪的还是年轻的,喝醉的还是清醒的——现在已经站了起来,出于某种原因把一只手放在头顶,好似有风在吹一样。谢里丹路上的车流在她面前呼啸而过,汽车在车头灯后面准备加速。一座座六十年代兴建的高耸的公寓楼——一字排开,都有很好的窗景——把街与湖隔开。现在是三月初。天很冷。

威尔斯所在的车道还是红灯,而对面的汽车开始排着队快速地转向阿德摩尔大街。但是这个刚才跌倒现在把手放在头顶的女人选择在这个时刻迈步走进了马路。幸运的是离她最近的车道也就是路肩旁边的那根车道上的司机放慢了速度,为了让她而停了下来。但是这女人根本没看到,根本没感觉她傻乎乎地就差两步或者三步,她就危险了。天晓得那脑袋里在想什么,威尔斯边想边看着。片刻之前她还躺在雪地里。就在片刻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

对面的车流继续急匆匆地转到阿德摩尔大街。是这条车道,中间的这根转弯道上的那些司机没有看见这个女人正犹豫地迈向马路中间。尽管她好像看见了他们,因为她伸出那只放在头顶的手,手掌向外,仿佛她期待那些转弯的车辆会在她步入它们的车道时为她而停下。就是其中一辆车,一辆深色的货车,像一艘小型的宇宙飞船(威尔斯觉得它开得太快了,快过它在这种情况下应有的速度),这样一辆正在加速的车子把这个女人撞个正着,像一艘全速冲向她的船一样直接刺进了她一侧的身体,车完全没有刹车的迹象,如此一撞并没有把她撞向半空或者撞到轮下或者滚上那并不存在的车头盖,而是把她抛向一边的马路上——在一刹那间把她从一个不管是上了年纪的还是年轻的、喝醉的还是清醒的、穿着灰色男式外套的女人变成冰冻路面上的一堆残躯。

死了,威尔斯心想——离他和他所在的车道不到五英尺,交通灯已经转成绿灯,身后的汽车喇叭开始响起。透过后视镜他看见那女人一动不动的尸体躺在街上(此刻他离事发地已经有半个街区远)。马路双向拥堵,更多的汽车鸣响了喇叭。他看见那辆货车,尾灯亮起灿烂的红,已经停了下来,一个身影冲到路上,双臂疯狂般挥舞着。人群从公共汽车站,从公寓大楼里蜂拥而出。那边的交通进入了停滞状态。

他想过停车,但停车什么都帮不上,威尔斯想,只能再次透过后视镜隔着半个街区看下去。一簇人影站在马路上,向下观望着。他看不见那女人。然而没有人蹲下救助她——这是个肯定的信号。他的心开始狂跳。坐在暖和的车里,脖子上冒出冷汗。他突然不安起来。“你总是不得不死在不想死的时候。”这是他在西班牙认识的一个叫彼得·斯韦齐的人的格言——他是个摄影师,一个傻子,现在已经死了,在东非报道一场战斗时被乱枪打死,那个地方记者本该受到保护的。他自己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去报道战争、局部战斗、边境冲突或者交火。他不希望去做这些。那是不计后果的鲁莽举动。他更喜欢不是战争的部分。文化。而现在他正在芝加哥。

向南转上沿湖的外环路,威尔斯开始思考刚才目睹的这场致命车祸不同寻常之处。某种程度上他现在感觉需要有个解脱,卸下负担。理清内心的反应总是很重要的。

第一件事:就是她死了;他有多肯定这一点;其他的可能性有多大。这不是道德问题。她没有死的话其他人就会救助她。不管怎样,他以前也帮助过他人——一次,在地铁站里,库尔德人在高峰时段引爆了可塑炸弹。车站里所有人在烟雾中什么都看不见,他抓着别人的手领着人们走到了阳光的街上。

另一件事,当然——也许这是个道德问题:他第一眼看到那女人的时候就被她打动了,她在雪地里跌倒,近乎轻柔地跌倒,然后站起来摆正自己,把手恰当地放在头顶。让一切恢复正常。当时她还完全处于自己的生命之中,在她生命的全部拥抱和困惑中。但接着——如他所见——三步,也可能是四步,一切就结束了。他在心里把这过程拆解开来:首先,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避免的。而接着似乎一切都成了不可避免的,一场有条不紊的展开。在他的行当里,没人会有兴趣进行这样的质询。在他的行当里,事实就是一切。

湖在左边,黑如石油,遁形于闪耀的、向北去的、回家的车流之外。周五的晚上。前方的远处,城市的中心点亮了环绕覆盖在高楼大厦上的低云,那些高楼的顶端最高点由内而外点亮了天空。那确实的不安,他发现,并没有持续很久。但是留下来的只是一种混乱失调的感觉——这感觉足够熟悉——仿佛有什么东西需要通过宣告某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的死亡而确定下来,但它并未得到确认。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一种期望。

傍晚六点的德雷克酒店挤满了人——即使是在底层的拱廊里,那里有昂贵的商店和一家仿科德角餐厅的餐厅 ,他和杰娜的第一晚就在那里共进晚餐,当时他们对自己和对方都是如此满意。每一晚威尔斯都是这样进来,从后门走,每个早上又都是这样离开。要是杰娜的丈夫雇了侦探来盯梢,那么那个侦探,他认为,会盯着前门。他不是很擅长伪装,他知道。伪装非常美国。

底层大堂里到处都是穿西装的男人和他们穿花裙子的妻子,种科德角餐厅是芝加哥著名的餐厅,位于德雷克酒店内。

种匆忙的神色,佩戴的牌子上写着“十大”。他想要越过这一切。但是当他曲折穿过这拥挤的拱廊走向电梯时,有一个人似乎认出了他。

“嗨!”这人说道,“威尔斯。”这个人穿过人群,一个大个子,粗脖子,微笑着,穿着一件亮蓝色的西装。肯定当过运动员。他的白色塑料姓名牌上写着“吉姆”,名字下面是“总裁”。“你是来参加我们的鸡尾酒会的吗?”

“我不知道。不。”威尔斯微笑道。周围都是人,发出很多噪音。一对对夫妻鱼贯进入一间大宴会厅,那里灯火通明,响彻着钢琴声和笑声。

他见过这个男人,吉姆。但仅此而已,并不是真的记得。在某个大学的晚宴上,可能。但是现在,又碰上他了,就挡在路上。芝加哥很大但还不够大。它的大是某种小家子式的大。“那你现在就算正式受邀了。”这个叫吉姆的男人高兴地说,同时更靠近了些。

“谢谢,”威尔斯说,“很好。好的。”他们还没有握过手。两个人都不想耽搁对方太久。

“我是说,你有什么更好的约会,威尔斯?”这个男人吉姆说道。他的皮肤太白,沿着他的下巴的线条看太厚了。“嗯,”威尔斯说,“我不知道。”他几乎要说:“那得看情况。”但没有说出口。他感觉这里实在太招人注意了。

“你收到我送给你的票子了吗?”吉姆大声说道。“当然。”他不知道这个吉姆到底在说什么。但他还是说,“我
收到了。谢谢。”

“我说话算数,对不对?”这个人现在在大声叫喊来盖过周围越来越响的人声。

威尔斯瞥了一眼前方的电梯。抛光的铜门慢慢打开,慢慢关上。浅绿色的三角标志——上行。浅红色的三角标志——下行。晕眩,诱惑,铃声。“谢谢你的票子。”他想要跟这人握个手就此告别。

“代向富兰克林问好。”这人说,仿佛带着点讽刺意味。他笑起来时那不同寻常的下巴看上去像是墨索里尼的下巴。富兰克林,威尔斯在心里疑惑。谁是富兰克林?他不记得大学里有人叫富兰克林。他感觉像是喝醉了,尽管他没有喝过酒。一小时前他还在教课。困在一间满是学生的房间里。

叮……叮……叮。电梯要走了。

“哦,是的,”威尔斯说,“我会转达。”第三次露出微笑。“所以,”吉姆说,“你现在很好。”他前面的牙齿都是假牙。吉姆走进越来越快进入宴会厅的人群。就在此时,威尔斯闻到一股雪茄味,丰富,浓厚,刺鼻。这让他想起柏林的巴黎酒吧。这烟味还有这俗气的琥珀拱廊的灯几乎都和那里一样。有天晚上他和一个女伴进去喝一杯并买点避孕套。他走进洗手间的时候发现小便器旁边有个自动售卖机,像是经常有人使用。莫名其妙地——可能是紧张,又是期望——他莫名其妙地失手掉了要投的那枚德国马克硬币。由于他刚喝了酒,也由于他想要买避孕套,太想要了,他就在一个正在小便的人身边蹲下,从他叉开的两腿之间的瓷砖地上伸手去够那枚逃脱的硬币。那人脸朝下向他微笑着,一点也不介意,好像这类事经常发生。“今晚我有点黄油手,”威尔斯说,摸着这枚小小的银质德国马克,它一点没有湿。他笑起来,一阵放声大笑,这间洗手间里不可能有人知道“黄油手”是什么意思。这非常非常滑稽。一个典型的语言的问题。

“好运,朋友。”那个男子说道,拉上拉链向四周看了看,对一切都很满意。“是的。最好的运气,当然。”威尔斯说着,把硬币投进那机器。“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们走出酒吧沿着康德大街走进暖热的夏夜时,他的女伴说道。她为此大笑起来。她认识那里的所有人。“肯定没人在意。”威尔斯说。“是的,当然不会有人在意。没人会在意任何事。这一切都很愚蠢。”

杰娜给过他钥匙,一张硬硬的白色磁卡,插进卡槽就会亮起一点绿光,轻轻咔嗒一声,门就开了。839房间。

“噢,我在这儿等你都等疯了。”杰娜说,她的声音比往常更丰润深沉。他看不太清她。房间没有开灯,杰娜只点了支蜡烛放在画架旁,画架则在窗旁的阴影里。这是间 L型的套房,尽头是一小节台阶通向俯瞰着车道的落地窗。那令人向往的向北窗景。昂贵的窗景。床在另一头,没有灯,只有一个收音机闹钟,显示着 6:05。一间出色的宽敞的美国式房间,威尔斯想。比欧洲要好得多了。你可以在这样的房间里住一辈子。那会是美满的一生。杰娜坐在她放在窗边的两个沙发座的其中一个里。她在看车道上来往的车。她向后伸出手臂接住他的手。她令人无法抗拒。比任何人都更有魅力。“你是不是迟到了?”她说,“我感觉你迟得厉害。”

“路上有点堵。”威尔斯说。

她把头转向他。他探向前吻了她的脸颊,闻到她呼吸中有淡淡的柑橘味道。

杰娜把温度调高了。她总是很冷。她太瘦了,他想,比她穿着衣服的样子更瘦——是个小个子、深色头发的女子,细瘦的双臂,并非从各方面看都漂亮,但算是漂亮——她的脸微微有点突出,她柔和、微笑的双唇有点薄。她身上那种漫不经心所带来的迷人感受是如此的吸引人。她有急智,难以预料,几乎是经常想着她自己,在错误的时机笑出声来。她富有,为人妻为人母,所以也许,威尔斯心想,她几乎没怎么经历过这个世界,不足以知道什么不该做,也正因此而把自己保留得如此彻底——这正是一直吸引他的品质。为了满足他大学教职的要求,威尔斯曾受邀做过一次演讲。他决定就戴安娜王妃之死在英国报业的影响做演讲。他把题目定为“一个失败的现场报道的案例分析”。他说,这样的题材是最容易报道的:你只要捏造出某种情绪,捏造出情绪带来的结果,制造出某种重要性。这在英国很常见。他引用了亨利·詹姆斯的话:“写作赋予重要性。”这并不是真正的新闻报道,他承认。

杰娜从“社区”那里来参加了这场演讲,从她在湖畔的郊区开车到城里。事后,她邀请他一起喝一杯。在酒吧里他们谈到很晚,关于美国正在失去对世界的掌控;关于全球性的对更多感受的需求;关于全球性悲伤情绪的放大感受;关于他的姓氏有趣的巧合——威尔斯 。她娇小,直接,富有挑逗性,很少停留在一个主题上,笑得太多——那种笑,他心想,属于那种习惯不受信任的女人。但是他已经在想:你是从哪里来的?在哪里我能再见到你?一开始她已经表现出对自己很不确定——尽管不是害羞,她一点都不害羞:她是被保护的,不投入的,不在意的,这让她显得不确定,也正因此而大胆。他也喜欢这一点。这很刺激。他知道,当然,女威尔斯的姓Wales与威尔士相同。戴安娜王妃在与查尔斯王子离婚前正式的封号是“威尔士王妃”。

人来听讲座,她们想要某种东西——可能是什么纯真的东西——但总是要点什么。那是两周之前。他们离开酒吧的时候,她挽住他的手臂说:“要是我们想一起干点什么就得赶快了。你很快就要离开了。”他们还没怎么谈过要一起干点什么。但他的确很快就要离开了。

“那我们就快点吧。”他说。他们说到做到。

“你的手冰凉。”杰娜握住她的手。他非常喜欢她。他跪下并张开双臂紧抱住她,他的脸颊贴着她的头发。她穿着一件小小的香奈儿黑色连衣裙,脖子露在外面,他吻了那里,又吻进了她的头发里,这让他的嘴感觉干干的。他能闻到自己的味道。酸臭味。他该洗个澡,他想。洗澡是一种放松。

“我在大堂里碰到一个认识我的人,”他说,“他问起一个叫富兰克林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也许把你错当成其他人了。”杰娜温柔地说道,她的脸紧靠着他的脸。

“也许。”可能就是这样,除了那男人叫他威尔斯。但是,我的上帝,他意识到,这是你在没有话说的时候对你妻子说的无聊事情。毫不重要的新闻。他没有妻子。

他们在德雷克的五个晚上,每晚杰娜都是只要他一到就和他做爱,好像这个动作是在确认他们两个的存在,其他一切都得让开,他们的时间是严肃的,紧急的,很快就要消失的。他现在很想要做这个动作,感觉很挑逗但又有点放任解脱。毕竟他今晚目睹了一起死亡。死亡让所有人解脱。

只有一点,杰娜不喜欢软弱。任何一种软弱。所以他不想显得放任。她是那种喜欢掌控的女人,但也需要保持惊奇、神秘感,似乎神秘感是一种有趣的智力形式。所以她需要他表现得掌控一切,甚至是有距离的,让人看不透的,可能是神秘的——只要不是软弱。这是她的梦想世界。

但是,距离是如此重的负担。谁最终会担心袒露了自己?你最终都会这样做,不管你想不想。他意识到他让她在这游戏里扮演着有意思的那个角色。这是一种宽容。对她最真实的,毕竟是那些她想要的东西。

“我想谈谈,”杰娜说,“我们能不能先谈一会儿?”“我也这么想。”威尔斯说。这足够让人看不透了。也许他会告诉她刚才在阿德摩尔大街上看见的被撞死的那个女人。“过来坐在我身边。”她抬起头,微笑着,“你可以看着灯说话。我想你。”

他不介意和她做任何事;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过上一个美好的夜晚。做爱会跟着来的。之后他们会走到外面宽阔的、亮着灯的大道上,走进寒冷的风里,找个地方吃晚饭。这会足够美好的。他坐在她和她的工作台中间,那上面放着画刷,水壶和松脂,颜料管,铅笔,橡皮,毡布样本,刀片,装着三株风信子的花瓶。他以前看见过她的画——放大了的男人和女人的黑白照片,五十年代的那些照片。那些人穿着得体,站在一栋小楼前的院子里,看上去是一片开阔地。那是她的父母。杰娜在那些照片上画画,给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四周画上红色、蓝色或者绿色的阴影,涂污他们的脸,让它们变形,变得难看但不具有喜剧效果。有一系列这样的画。它们很压抑,威尔斯心想——很多余。“培根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当然,”杰娜曾自信地说,“他没有把他的作品拿出来展示。但我会展示我的。”

她从坐的椅背上拿起一件红色的长羊绒衫披在裙子外面。房间里的空气受窗玻璃的温度影响变冷了。这里很让人愉悦兴奋,尽管他们身处边缘,等待着纵身一跃。

他们身下八层楼,车道上排满了汽车——头灯和尾灯——黄金海岸豪华公寓的奢侈华丽被黄色的光芒照耀着,尽管令人不悦,毫无生气。酒店招牌的粉红色闪光让前方的夜色褪去色彩。那个湖本身像是一个没有光的绝地。湖总是了无生气,威尔斯想。没有戏剧性。他想要靠着海长大,海从来不会让你失望,从来不会妥协。“那湖有种绝妙的感觉,是不是?”杰娜说,向前靠近玻璃窗。细小的湿润水珠漂浮着穿越前方染了色的空气。

“它总是让我感到失望。”

“哦,不,”杰娜甜蜜地说道,同时微笑着转向他,“我爱这片湖。它真宜人。而且从容自得。我也爱芝加哥。”她转过身,鼻子轻触着窗框。她很快乐。

“我们要谈点什么?”威尔斯说。

“我的家庭,”杰娜说,“可以吗?”

“我可以破个例。”

“我是指我的父母,”她说,“不是我的丈夫或者女儿。”杰娜已经结婚二十年了,但是她的两个孩子都还很小。一个十岁,他记得,另一个大概六岁吧。她喜欢她那富有的丈夫,他鼓励她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上飞行课。独自去伊比萨岛度夏。从来不用考虑去工作。认识其他男人。她只需要和他保持婚姻关系——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协议。他年纪比她大——跟威尔斯差不多的年纪。这很令人满意。只是还不完美。

她那修长的十根手指触着冰冷的窗玻璃上的姿势好像放在琴键上一样,然后回头看着他微笑起来。“你的父母在哪儿?”她问。这个问题她之前已经问过两次,两次都忘了。

“罗德岛,”威尔斯说,“我父亲八十四岁。我母亲得了那个……”他不在意说出来,但还是犹豫了一下。“我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

“她会认得你吗?”

“会认得?”威尔斯说,“如果她能她会的,我想。”

“现在她认得吗?”

“不。”

“你有手足吗?”这个问题她以前没问过。她经常选择这些令人作呕的词。手足、互动、关系网络、纽带,那些她的朋友用的词。

“有一个姐姐。在亚利桑那。我们不是很亲近。我不怎么喜欢她。”

“嗯。”杰娜把她的手指移开,只一点点,又放回了玻璃上。她盘着双腿。她光腿光脚毫无疑问会觉得冷。她只是出于礼貌才问这些的。“我的父母基本上没有什么话说,”然后艰难地吐了口气,“他们从小在俄亥俄南部长大,很穷——那里没人有话说——他们不知道有那么多事你需要学会说出来让这个世界转动。”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自己。“就拿我母亲来说。她不会这么走过来对你说:‘你好,我是玛丽·伯恩斯。’她会就这么开始说话,就这么直接把她需要说的话倒出来。然后她会瞪着你。如果你表现出惊讶,她会因此讨厌你。”

杰娜好像凝视着底下如熔岩般的车流。这就是她的故事,威尔斯心想;她无法从过去里释怀的故事,一个完全微不足道的故事,她相信这导致了她所有的重大失败:为什么她会嫁给现在这个她嫁的人。为什么她没有上更好的学校。为什么她没能成为一个更成功的艺术家。他也有他自己的故事,多年以前:一九五八年,在纳拉甘西特湾的一个阴天,他和他父亲在一艘小渔船里。一次捕鱼之旅。他的父亲向他坦白了他在韦斯特利爱上的一个混血葡萄牙女子——他母亲和姐姐从来没听说过的一个人。这个故事在他心里停留了好多年,尽管直到刚才他才想起来。

但这些事仍然是无足轻重的。你想象你的过去,你并不记得。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另外一个样子。他会告诉她,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子。这才是重点所在。

“还好吗?”杰娜说道,把她的羊绒衫袖子挽过细瘦的手肘。她的深色头发闪耀着蜡烛的微光。房间在那高窗上映出失衡的倒影。“我可不想让你觉得无聊。”

“不,”威尔斯说,“根本没有。”

“好吧,所以我的父亲,”她紧接着继续说下去,“他无法走进一家餐厅要一张桌子。他会就站在那儿。然后他会向前迈一小步,希望他的心愿能被管事的理解——就好像他站在那里就意味着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杰娜摇了摇头,对着玻璃深呼吸,接着对着她呼出的雾气沉思着。“真是奇怪,”她说,“他们就好像是移民。而其实他们根本不是。我想这是一种傲慢。”

“说完了?”威尔斯说。

“是的。”她看着他眨了下眼睛。

“这好像不是很重要。”他说。

“这只是说明他们为什么会成为失败的人,”杰娜冷静地说道,“就这些。”

“但这些对你很重要吗?”他很惊讶这就是她想要谈论的。这似乎太亲密也太不相关了。

“他们是我的父母。”她说。

“他们喜欢你吗?”

“当然。我很富有。他们待我像对待王室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个画家,”杰娜说,“他们不珍惜他们的职责,用负责的方式来管理世界。所以我必须用我的画来说话,因为他们没有说。”也许和孩子们在一起的那些时间,让无意义的事变得有意义,扭曲了你的世界观,他想。“但这让你心烦吗?”他问。“不,”杰娜说,“我也愿意把他们放进一本小说里。你认为他们出现在小说里会可信吗?”她想写一本小说。她喜欢所有的媒介。

“我肯定他们会可信的。”他说。而他心里在想:写一部小说有多难?这么多人做过了。他喜欢小说因为它们处理的是那些无法衡量的事物,那些用其他方式无法表达的事物。而他所做的却是如此背道而驰。他处理的是发生了的事情。德国国会大厦的包装 。某位假王妃的葬礼 。失败的现场报道,还有他对失败的看法。有人在短而暗的走廊尽头把门敲得很响,随后打开了门。他忘上锁了。

“需要清理房间吗?”一个年轻女子的明亮嗓音问道。外面走廊里的一段黄色灯光射进房间。

“不!”杰娜大声说道,她的脸离他如此之近,显然受到了惊吓,突然变得不漂亮了。她的嘴可以变得令人惊讶的残酷,尽管她并没有他看到的那样残酷。“不要清理房间!”

“需要清理房间吗?”那声音又说了一遍,愉快地,“你需要铺床吗?”

“不!”杰娜叫道,“不要。不要铺床。”

“好的。谢谢。”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杰娜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在烛光下,她似乎非常不高兴。她的双手紧扣,嘴紧紧闭着。他能感觉到她的心在紧张急切地跳。他刚才很自然地以为,敲门的是她丈夫。她一定也这么以为。当然,某个时候,他终究会来的,在这已经不再重要之后。“你需要铺床吗?”她悲伤地说道。

他环顾这间变暗的房间。一座高高的木质黄铜时钟带着一个静止的黄铜钟摆站在墙边的阴影里。一个漂亮的、装饰性的壁炉和壁炉架。金色画框里有一幅复制画。卡拉瓦乔。《召唤圣马太》。他在卢浮宫里看到过这幅画。现在最好能有一杯红酒,他想。他向一张桌面张望寻找酒瓶,但一瓶也没见到。杰娜的衣服都放好了,好像她已经在这里住好几个月了,这也是她喜欢的样子:井井有条的表面,散发着一层持久的光辉,好像一切,包括她自己,拥有一段漫长的历史。这是她表达善意的方式:让事物呈现出坚实可靠的样子。

“你杀过人吗?”她说。

“没有。”威尔斯说。她喜欢把他想成一个间谍而不是记者。这是她让他变得捉摸不透、让她自己失衡的方式。关于他做过的事,她问得很少。起初,他们一起去喝一杯的时候,她曾经有兴趣。但之后她就没兴趣了。

“你会杀人吗?”

“不,”威尔斯说,“你脑子里有什么人选吗?”他意识到他还穿着外套系着领带。

“没有。”杰娜说着,微笑着眯起了眼睛,好像这是一个玩笑。

他在一个小时里第二次想起他在阿德摩尔大街上目睹的那个女人的死,关于那些事件的进程及其结局。在那个慢动作里有这么多可能性,这么多机会带来一个更好的结果。这应该让人能够在发生之前就看见事件的结局,预见到不好的结果。这应该能被应用到爱情里。

“这很让人吃惊,”杰娜说,“但那是因为你是个记者。如果你是个真正的作家你会不一样的。”

她再次向他微笑起来,而他抓住了那细微遥远的他可能爱她的感觉,他可能用那样的方式进入这谜团的感觉,尽管这机会稍纵即逝。但她愿意说错事,自夸的样子——他喜欢。她没有为经验所累,反而因缺少经验而获得了自由。

“你在欧洲做什么?”她说。

“我去看各种事情然后把它们写下来。就这样。”

“你有名吗?”

“记者不会出名,”他说,“我们让别人出名。”她对记者一无所知。他也喜欢这一点。

“有一天你要告诉我你见过的最奇怪的事然后把它们写下来。我想要知道这些。”

“有一天我会的,”威尔斯说,“我保证。”

做爱是一个峰回路转的过程。起初她几乎是在调戏,尽管是小心翼翼的,有选择性的,带着模糊的戏剧性夸张,仿佛驾轻就熟。然后过了一会儿——是突然间的,真的——变得全神贯注,细致,毫无保留,一如一切都是未经设想的,进入崭新的领地,不管他们做什么。她能用这种极好的自然感觉发现新天地,而他被这种和某人在一起能找到新生的感觉所打动:这种自我意识能带你进入完全的沉醉然后持续很长时间。他无所抗拒,无所放弃,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与她不离不弃。这是他想要的。

做完之后他会很长时间无语。她已经扭亮床边的台灯用手遮住眼睛躺着。他心里在说:这在我的人生里会走向哪里?我会怎样保持它?而接着就想:你不能。这种事无法保持。你只在它被给予时乖乖接受。

台灯下的钟显示 9:19。威尔斯能闻到她的画家桌子上的溶剂和风信子的味道,强烈阴郁的香气漂浮在温暖的房间里。房间外面,走廊里有人说话的声音。电话响了两次。他洗了澡,在她睡着的时候走到床边,看着那幅被画过的照片,上面是两个人,他们微笑的中西部脸部特征变了形。她一定很恨他们。然后他想起泰特美术馆收藏的培根的作品。痛苦的猩猩。

此时他想要想起的是伦敦的葬礼日。想起这个是一种解脱。那个带着夏天余韵的、温和的星期六。他从牛津郊外的朋友家坐上火车。那个车站——帕丁顿——空无一人,那长长的响起回声的站台在水一般的阳光里静谧无声,车站外的街道也如出一辙。尽管小报已经竖起他们的墓志铭。我们哀悼!我们哀伤!他们哭泣!再见。在他住的罗素饭店里,他在电视上看见这场葬礼。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场电视的盛事——他的反应是故事。在屏幕上扫过的是随行团队,纪念碑,士兵,棺材架,女王,王储。那个糟糕的弟弟。那两个有着完美的大牙齿的男孩,他们的眼白太白了。穿过打开的窗户,吹进一阵轻风,他听见某人在说——是个女人,可能就在隔壁房间,和他一样在看同样的电视节目——“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是吗?”她说,“对这个你没法说什么,你能吗?完全不一样,你知道?好吧,我不是说她,当然。她没什么不一样。她是个荡妇。好吧,当然,也许不是荡妇。但你知道。”

美国此时是早上五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起床在看转播。而对这一切他的反应是:有一个王室家庭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她从来不是个美人。这一切需要多少代价?死于车祸总是有点琐碎。人们向着灵车鼓掌。人们在吊唁簿里会写些什么?他们真的只是在自我怜悯。再过一个月他们会有什么感觉?再过一年呢?我们通过放大一切来得知我们是对的。有人——这是他最终写出来的难点,失败的现场报道文学——必须有人来告诉我们什么才是重要的,因为我们不再知道。

第二天他得知他朋友的妻子在牛津过世了。动脉瘤。非常突然。极其短暂没有痛苦。只有一点,没人有机会去送花。所有的花朵都为了某种代言,似乎在蹩脚地强调一切。“英国人啊。我们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一部分,不是吗,詹姆斯?”他的朋友悲伤地说道,此时他们坐在他的车里,停在牛津站外,等待着其他几个朋友到来。去赴另一场葬礼。一场更真实的葬礼。

“认识到什么?”威尔斯说。

“就是我们和下一波人一样愚蠢。和你们一样愚蠢。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新的,你看。我们从来不清楚这一点,直到现在。”他无法说清为什么这一切在此刻涌向了他。他写下的故事通常不会这样。尽管在那之后,他轻松地写下了那篇演讲稿,题为“失败的现场报道:我们怎样发现所见之事的意义”。在这篇稿子里他重述了他朋友妻子之死作为一个反差的观点。就是在那时杰娜走进了画面,他们开始抓紧时间。

从窗口,他看着宾馆的后门同公园之间那道矮小围栏,而车道上这么晚仍然布满了车。出租车缓缓开过,黄色顶灯显示着“有空”。一个穿着明亮橙色衣服的慢跑者孤独地沿着蜿蜒向林肯公园的水泥湖滨路一动一动。一个男人牵着两条魏玛猎狗停下脚步在公园的长凳上撒下面包碎屑。这一切都在向这夜晚发出无声的呼吸。

来到外面寒冷的大街上,他们走向她喜欢的那家餐厅。不远——沃顿街。她喜欢一次次地重复去一个地方直到厌倦然后再不光顾。风在一阵阵地吹。密歇根方向的灯在闪烁。来往车流声不断但比刚才稀疏了。建筑物组成的细小峡谷里似乎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夜灯照耀下的白色背景以及那令人吃惊的半月几乎要消失在雾蒙蒙的远处。一阵雪吹上路肩。必须穿着厚大衣。威尔斯感觉很棒,很放松。无所负担。毫不放纵。

酒店大堂里正举行一场婚宴,但没有看见那个有票的吉姆。他们穿过大门的时候也没有看见私家侦探。

在凛冽的人行道上,杰娜的思绪在做爱之后如一盘散沙,好像她无法把事情对号入座。她提到她丈夫和他们在做的精神治疗——都是他的主意,她说,她的脸藏在一件肯定是她丈夫付钱买来的黑貂皮大衣里。她对一切都没意见,她说。但他想要更多,某种他无法形容但能清晰感受到缺少的东西。缺少一种归属感——他的原话——她多少应该贡献的东西。“我以为心理医生至少能告诉我一些重要的事,对吗?”杰娜说,“‘忘记婚姻’或者‘有种更好的办法处理’。否则为什么要去?除非那不算在费用里。收费可不便宜。”

威尔斯想着杰娜的丈夫,他和她丈夫会发生怎样的对话。有多大可能他们俩会互相喜欢。她丈夫无疑会认为杰娜的不理智只是因为她就是那样子——她看上去跟房地产是如此格格不入。他会高兴有人能让杰娜感到确定;有人愿意以自欺的方式成为共谋;还有这些孩子。她情感的圈子。如果不是一个情感的圈子,婚姻还会是什么?

“好像真的很无望,是吗?”她大笑,笑得太响了。

“也许没人能……”他刚要说套话又停住了。他摇了摇头:“不。”这让她微笑起来。她的脸温柔下来,即使在狂风中仍然是那么美,她的双唇有点轻微的伤痕。她抓住他的手,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这又是做爱后的兴奋,他想。他刚才有一种冲动,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对她说他爱她——就在这街上。但说到一半他停下了,再一次退缩不让自己袒露心声。她更喜欢这样。爱的誓言是不适的,即使他真切感受到了。

但是,他希望他的手没有颤抖,因为现在是最好的时光,做完爱的时刻,当一切都看似变得可能、容易,当他们能用一个眼神给对方带来惊喜,用一句随便的话就能交换几乎任何东西。这和袒露自己的心声完全无关。

“你离开芝加哥,会去哪里?”杰娜问。她握着他的手如同他们的第一晚那样,他们走到了密歇根大街路口的交通灯前。在这条更宽的大街上,空气更冷了。一群年轻的修女匆匆走过,穿着她们明亮蓝色的修女服向德雷克的方向走去。她们在大声笑着这寒冷的天气。杰娜对她们微笑着。

“伦敦。”威尔斯说,风钻进他的衣领。他又在想伦敦了,想起他在牛津寡居的朋友。他倾向于通过英国重回欧洲。这是一条捷径。

“在柏林还保留着你的公寓吗?”她只是自顾自说着,没有太专心,在和他在一起之后,头脑还是轻飘飘的。他们正在芝加哥冬季的大街上,去吃迟到的晚餐。说出“保留着你的公寓”一定感觉很好。他已经感觉到了。这就好像在说:“我们住在纽约第六大道。”或者“就在伦敦国王街那里。”或者“我们在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后面租了房子。”简单、无害的事情。

“是的。在乌兰德街。”他说。“是在东柏林吗?”

“不。在富人区。靠近动物园和巴黎酒吧。选帝侯大街。萨维尼广场。”她不知道这些词代表什么意思,这没问题。她能听见它们。

他们已经能看见她要去的那家餐馆了。人们正在走出大门,哆嗦着穿上大衣。一离开大道,风就突然停了,空气感觉像是春天。他们走过一家灯火通明的大型书店的橱窗。人们在圆桌旁喝着咖啡大声交谈。那些书啊,威尔斯心想。那会很棒——他突然感觉到——要是从盖特维克机场搭火车进入伦敦,留一个早上给自己,读一本书。纯粹只是一个想法。

“如果我问你一些重要的事,”杰娜说,“你能不能不吃惊?”她挽着他的手臂,但在人行道上慢了下来,仍然停留在那家书店旁边。

“我会尽量不吃惊。”威尔斯说,充满爱意地看着她。提出请求,这不像她。但这很好。是以前没有的。

“如果我要你去杀死我丈夫,你会做吗?”杰娜仰视着他,眨了眨眼睛。她淡褐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黑色的瞳孔在眼白的衬托下似乎在变大。她的脸急切专注地对着他。“为了我?如果我爱你?如果我愿意跟你走?至少在一起一阵子?”

威尔斯就在那个时刻想着他们的样子。一个英俊、高挑的男人穿着一件骆驼毛厚外套。没戴帽子,头发有些许灰白。又亮又黑的德国产皮鞋。而杰娜,穿着黑貂皮大衣和羊毛裤子,戴着昂贵的厚手套。昂贵的靴子。他们看上去很棒,即使在寒冷的街道上。他们是般配的一对。他们可以是恋人。

“不,我想我不会。”威尔斯说。

杰娜转过头很快地向后看向大道,一个司机踩了急刹车在冰冻的路面上停了下来。两个警察坐在一辆蓝白色巡逻车里等在路边,看着那辆车停在十字路口的中央。也许她感到有人在跟踪她。“我们现在在做的正是我们想要的,不是吗?”她说,被路口的喧闹分了神。

“对我来说是的。”威尔斯说。

她看着他紧张地笑了笑。他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她比她自己意识到的更像她的父母。“那只是说说而已,”她说着清了清嗓子,“不用当真。”

“很好。”威尔斯说,微笑着。

“那么就相信吧,”杰娜僵硬地说道,“所有人比某个个人重要。个人总是排在后面。”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她想要就这一点说更多,但是她没有说。“为什么我们不吃饭呢?”她说,开始向饭店的玻璃门走去,就在那一刻那扇门再一次向着街道打开了。

吃饭的时候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说他们今晚应该去跳舞,她知道一个地方坐出租车就能到。在邻近的黑人区。她问威尔斯到底喜不喜欢跳舞。他喜欢,他说。她问他喜欢蓝调吗,他说他喜欢,但不是非常喜欢。此刻她在她那件黑色高领衫和珍珠项链的衬托下显得脸色苍白。她戴着结婚戒指和一个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巨大翡翠方戒。他们坐在靠窗的座位喝着红酒吃着乳鸽,像恋人一样地越过桌子握对方的手。这里会有人认识她,但她不在乎。她感觉有点放纵。这会带来什么伤害呢?

她谈起在读的一本小说,让她很感兴趣。故事是关于一个曾经纯真无邪的英国女孩。法国拍过一部有影响的电影,有一段时间这女孩很有名。接着她一件又一件地做错事。最终她来到布拉格定居,孤身一人,老了,以前还有毒瘾。杰娜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她说,她认为她的故事也可能发生在美国。她的父母也可能出现在故事里。

之后她说起她的女儿,她爱她们,接着更多谈到的是她的丈夫,她刚才要他去杀掉的那个人,她说,他在最好的状态时是一个温和但细心的爱人。她说起她有一次在慕尼黑擦伤了角膜,说起这是多么糟糕的经历——去找一名受过美国教育的眼科医师,会说英语的、懂得正确消毒器具的医生,而且他的助手还得不是海洛因吸食者或者血友病患者。他意识到现在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影响到她。但是如果他能轻易影响她的话,她又会是怎样一个人呢。和她在一起是如此愉悦。这让他感觉很棒,与世隔绝。他想要再次见到她。下星期。安排一下。

只是,他意识到,她刚才在通过诉说让自己对他不再感兴趣。他一定是显得懦弱了。不愿意去杀人,或者至少他应该说他愿意。她在加高筹码,一路不停地加,直到他放弃为止。

“说说你的事吧,吉米,”她说,“你今晚真的没怎么说话。一直是我在说。”她以前从没叫过他“吉米”。她面色苍白,但她的深色眼睛在闪烁。

“我今晚被人抢了,”威尔斯说,“在学校去拿车的时候。一个黑人在停车场拦住我问我借一美元,我拿出钱包的时候他伸手来抢。把它从我手里打到地上。钱撒了一地。”

“我的天,”杰娜说,“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扭打了一阵。他试图拿起钱,但我揍了他,然后他就跑了。他拿走了几块钱。不多。”他越过一桌的空盘子注视着她。“你之前一点也没对我说起这些,有吗?”

“没有,”威尔斯说,“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没有去想这些。”

“但是你有没有受伤?”她伸出手越过桌子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

“不,我没有,”威尔斯说,“一点都没有。”

“当时你怕吗?”她问。她的眼睛重燃起兴趣。她喜欢他是个会保留信息的人,会做爱,用晚餐,想着跳舞但仍然会把有些事藏在心里的人。她喜欢他会和另一个人打斗。挥起拳头。“是挺吓人的,”威尔斯说,“但我记得的是,我其实不记得太
多,是他的手打到我手的感觉。那种力量很可怕。跟我以往任何感觉都不同。你同时能感受到需要和绝望。这很吸引人。我肯定忘不了。”

威尔斯抿了一口红酒,注视着她。这一切都是在两个月前发生的,他刚到美国的时候。不是今晚。他根本没有跟这样一个人打斗过,但是的确如他所说的被打过而且感受到他刚才告诉她的那种感觉。只是,不是现在。他希望,有那么一秒,他能再次感受到那种力量。那是多么令人满足的一刻。那种确定性。她喜欢这故事。也许这能弥补些什么。

“你肯定你没受伤?”杰娜说,折起她的餐巾,眼睛向下看着。

“噢,没有,”威尔斯说,“我没受伤。完全没问题。”

“你能活着真是非常幸运。”她说,然后在搜寻侍者的间隙瞥了他一眼。

“我知道,”威尔斯说,“我会把这件事加到我的运气清单上的。”

在街上,德雷克酒店前方,他们在靠近繁忙的密歇根大街路口停下,出租车在那里转弯,慢慢地开走。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似乎暖和了点。风停了。在路肩的排水沟里,冰块正在融化成混浊的水。他们前方的酒店在夜色里闪着金光。

他们只是站着。威尔斯向旁边的那条通向湖的街张望着,好像他准备去拦出租车。

“我早上要回家了。”她说着向他露出微笑,把身后的头发挽到身体一侧用手握着。

“回家,回家,”威尔斯说,“那么我也要回家了。”他希望自己能待得更久。他感觉到她的房间钥匙仍然在口袋里。这结束了。几乎就在他们旁边,有一个男人在街上打付费电话。他穿着礼服和一双漂亮的定制皮鞋。他刚去参加了德雷克里的派对,但现在好像急着要去干什么。

威尔斯曾期望告诉她那个他目睹死去的女人,这件事所带来的震动,重述这整个过程——缓慢的时间、事件的庄严性、最坏的结果可能被避免的感觉、以一种更平缓的讲述方式改善前景。但现在他已经不想去揭示那些他可能不得不想的事情,他的思绪,或者他对事件会有怎样的反应。现在最好还是做一个间谍,靠近她,满足于她,心无旁骛地想她。他知道他还无法完全区分这些事,不够确信哪些感觉是真实的,或者今后他会怎样去思考这些事。也许,坦白自己并不那么容易。

“这些天你快乐吗?”他听见她在说。她在寒冷的人行走道上对他微笑着。“这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对吗?要是能有一千段这样的日子不是很好吗?”

“我很遗憾它们结束了。”威尔斯说。那个穿礼服的男人重重地摔了电话快速走出,向酒店亮着灯光的大门走去。“我能问你件事吗?”他说。他感觉自己在喊叫。

“可以,”她说,“请问。”

“这有没有给你什么?”威尔斯说,“我有没有给你什么你在意的东西?好像你想要从中得到一个结果。”

“多奇怪的问题啊。”杰娜说,她的眼睛闪着光,又变大了。她好像要笑出来,但接着突然靠近他,踮起脚吻了他的嘴,很用力,她把她冰冷的面颊贴着他的面颊说道:“是的。你给了我那么多。你给了我所有的一切。不是吗?这就是我想要的。”

“是的,”威尔斯说,“我的确如此。没错。”他向她笑起来。

“很好,”她说,“很好。”然后她转过身,和刚才那穿礼服的男人一样和刚才那穿礼服的男人一样,匆匆走向旋转门,很快地消失了。但是他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就在那黄色的大门入口外面——一个人穿着棕色大衣站着;等待着他们分离的时刻所带来的无论怎样纷乱的感觉充分体验,减弱,最终不再成为某种障碍。这不是糟糕的感觉不是一个陌生的时刻,不是凄凉的开始。这只是结局。不用多久,也许就在他开回湖的路上的一刻,他能感到一种小小的释放,一种解压,事情完成了的感觉,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越来越少地想起,直到这一切,在记忆中,都变得几近完美。

译者:徐振锋
封面图片:十指

理查德·福特
4月 27,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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