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惊魂

川西惊魂

一场同行的陌生旅途中,绝不会知道下一秒将要发生的事情。

1月 8, 2022 阅读 3748 字数 8934 评论 0 喜欢 0
川西惊魂 by  辉姑娘

相信那个曾在悬崖边松开手的人,也会飞奔着取来那一段救你于绝境的藤条。

2004年9月,我与几个朋友结伴川西一行。
我们一行四人,都是女生。从成都出发,包了一辆小面包车,加上行李塞得满满当当。
包车的司机是个黑瘦的男人,啰唆又吝啬,我们跟他砍了半天的价钱,最后实在懒得吵,照他的开价付了定金,催着快点儿出发。他倒也上了路,转身搬上几箱矿泉水,算是搭头。

一路相安无事,我们先到阿坝,再到壤塘和色达。其中阿坝景色尤为震撼。在山顶俯瞰,洁白的云雾如幻境般缭绕,微绿的河水穿城而过,城外草原上一群群的牛羊,帐篷简直是精致的积木,可爱地一朵朵坐落其间,偶尔投射在帐篷顶上的光影像万花筒一样变幻莫测,堪称绝美的画卷。
抵达炉霍时,“晴天梦”破碎了,天阴下来,听说前方开始下雪。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尽快赶去德格,万一困在路上就要命了。
还没开到一半,雪就下了起来。中午,雪越来越猛。不得已,司机提议前面就是一个叫马尼干戈的小镇子,可以先停车吃饭,再做打算。
说是镇子,其实只有几栋房子在路边。进了一家小饭店,主营川菜,我们点了回锅肉和炒青菜,居然也不难吃,外加几碗白饭,几个人也饿得慌了,好一顿狼吞虎咽。
邻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一直盯着我们看。我最不喜欢这种被窥视的感觉,索性抬起头瞪回去,那两个人迅速收回了目光,一边埋头吃饭一边窃窃私语。

吃完饭,各自收拾背囊,顺便跟店主聊天。
店主不赞同继续前行,说这么大的雪,早就封路了,过去也是白搭。这边地处高原,还是有些风险的,劝我们回返。
我们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好不容易开到了这里,再往回走实在不甘心。当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一时间竟谁也没办法说服谁。
正说着,忽然店外有人吵了起来,听声音有点儿像阿睿。她刚刚出去上厕所,却好半天没回来,我们连忙跑出去。
只见阿睿愤怒地跟刚才的一男一女对峙着,司机站在一边,面上有些尴尬。
阿睿指着他们大叫:“他们要抢租我们的车!”
“什么?”我们立刻围了上去。

在这个地方抢租车,可不只是钱的问题。
马尼干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虽然旅人不少,但没有任何租车的地方,谁也不可能出让自己的代步工具。一旦没了车子,就只能困在这里了。
“你们的车呢?干吗要租我们的车?”
原来这两人坐了一辆小车上来,半路却突发急事要赶回成都,给他们的司机加钱让他日夜兼程往回赶。司机却不干了,说这条路本来就不好开,这么赶,万一出事怎么办?
他们心里急,就嚷嚷起来,没想到司机一怒之下撇下他们独自走了。
他们没办法,才偷偷跑出来跟我们的司机商谈,想出双倍的价格,带他们回成都。

我们也沉默了。按理说,救人于危难算功德一件,何况前面封路,就此带上两人回转也不是问题。但是一来,背着我们去“撬”司机,这事做得太不厚道,心里实在有气;二来,我们的车子是一辆小面包车,算上行李最多只能坐四个人,再多一个都塞不下,捎上他们俩就是妥妥的超载。
那一男一女不住口地道歉,阿睿心软,说考虑一下再决定。
那女人又跟到屋子里,不停地哀求,说家里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可以分两批送人下山。到了最近的县城就能租到车子,再让那对男女单独回成都。虽然麻烦,总算可以解决问题,多余的车费也不要了,就当做了好事。
那女人十分开心,千恩万谢,又跑出去喊着让老板拿些酒来,要在路上跟我们好好喝几杯。

我们做了决定,也安了心。阿睿笑说一起回成都也不错,另一位朋友则说那多无趣,才出来这么几天,还没玩够,不如改道去白玉。想到白玉寺的风光,几个人又兴奋了起来。
正说着,老板忽然快步走了进来,紧张地叫道:“快去看看吧!你们的车子好像开走了!”
我们大惊,立刻冲出门外。
只见所有的行李箱在雪地上东倒西歪,两行车辙渐渐被大雪掩盖——想必那对男女不甘愿接受“折腾”的安排,司机也对翻番的车费动了心,竟趁我们不注意,拉上人逃之夭夭了。
我们站在雪地里,呆了几秒钟,随后集体暴跳如雷。连最稳重的阿华都忍不住破口大骂。
“太过分了!
“简直不要脸!”
“见钱眼开!”
“你们会有报应的!”
“现在怎么办啊!”
…………
是啊,现在怎么办呢?

垂头丧气地回到店里,几个人都颓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老板赶来安慰,说他这里有电话,实在不行可以打给最近的朋友。他们住在县城,也许可以帮忙叫到车子上来,只是车费会贵不少,也要等上许久。
事已至此,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走不了,索性就坐在店里喝酒,几个人一会儿骂那对狗男女,一会儿骂那个财迷司机,喝得醉醺醺的,越骂越生气。
最后还是阿睿说了一句:“别气了,我记了那司机车牌号,等回到成都,找相熟的记者写篇报道,曝光他这种行为!”这才让大家心里舒服了一些。

足足等了七八个小时,天已经黑透,车终于来了。
这位司机比上一个还难搞,操着蹩脚的普通话,一脸的不耐烦。说县城里就他一个司机愿意来接,明天还有生意要做,雪下得太大,到时候谁也走不了,所以要走就马上走,不能拖。
我们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拖着行李上了车。
这司机一脸丧气,开车技术却不错。川西线都是山路,也行驶得又快又稳。我们夸了几句,他的脸色才好起来,还能开开玩笑。问我们接下来想去哪里,他要是有时间可以载我们去。
我们扫了兴,本想直接回成都再改道回京算了。然而到底是年轻人,事情过了,玩兴也重新冒了头,大多数人都赞成改道去白玉,补偿一下之前的失落。

大家都在聊天,只有阿华靠在车后没说话,脸色有些苍白。
阿睿摸了摸阿华的头,愣了愣:“阿华好像发烧了。”我们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手去摸她额头,果然热的,心里一紧。
这边天气太冷,耽搁得久,加上焦急争吵,难免火气上头。阿华身体弱,竟然这个时候病倒了。
司机也严肃起来:“附近的小村子没有医疗设施,我们赶紧开,到了甘孜就有医院了。发烧拖不得,这里海拔也有三千多米,还是比较危险的。”

好不容易到了甘孜,已是凌晨。连忙把阿华送进医院。医生简单看了看阿华的情况,开了药,我们看着阿华吃了药,就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草草睡了。
好在隔天阿华的烧退了,雪也停了。阿华坚称自己没事,不能拖累大家的行程,要按照之前商量的路线直接去白玉。
司机大约也想多赚些钱,劝我们可以到白玉看看,又说白玉风光有特别之处。我们被撩得心动,又拗不过阿华,于是再度决定前行。
一路上,海拔一直下降,慢慢地又从高原风光变成了河谷风光。刚下过雪,沿着河边走的路全是泥泞,车子的时速几乎不超过五公里,还要不停地在附近的村镇停下,我们问司机为什么,他说是临检。这条路上车匪比较多,所以检查也多。
我们惊了一下:“车匪!好可怕!劫财还是劫色啊?”
司机调侃:“只要不是骑行的,不分男女,都劫色!”我们哈哈大笑。

快到白玉的时候,有段路特别泥泞,司机看了好一会儿,很无奈地说:“下车吧,你们只能步行通过,我再慢慢地把车开过去。”
路的一侧是山壁,靠那边的泥巴全部深达膝盖,没法儿行人。另一侧是河边,泥不深,但旁边的河谷深十多米,河水湍急。这里可没有保护措施,掉下去就是个死。
阿华有轻微恐高,我们又没办法扶她。偶尔回头看一眼,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前行,脸色煞白,可怜极了。
眼看快走出泥地,忽然阿睿一声尖叫,随即扑通一声,我们吓了一跳。
原来她脚下一滑,活活坐了个屁股蹲儿,眼看摔倒的地方还有几厘米就是河边,大家齐齐惊出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出了泥地,浑身冰冷的阿华和泥人阿睿窝在车里两个角落,我们这一行人也狼狈不堪,只好催着司机再快点儿开。
一路无话,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白玉。直接扑到旅馆好好洗个澡,这持续倒霉的一天算是告一段落。

早起我们看过白玉寺,心愿总算了了。见阿华仍有些恹恹的,便决定不再折腾了,直接回成都,也可以让她好好地做个全身检查。
从白玉出来时已经是下午。刚开了一会儿车,阿华又烧了起来。
大约是昨天的泥塘效应,这一次她烧得比前两天还厉害,一直喊冷。我们一边照顾她,一边问司机还有多远才能到炉霍。
司机算了算时间,说不如先去甘孜,那里近点儿,可以过夜。我们想着上次在甘孜吃的药还不错,起码退烧很快,就说这样也好。
司机还要再说什么,忽然猛地住了嘴。

他死死盯着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脸色大变。身体瞬间前倾下去,大声骂了一句脏话:“我×——”
骂声还未落,车子就猛地向前一蹿,又剧烈地一个大转弯,好像绕过了什么,在疯狂颠簸中向前冲了出去。
“啊——”所有人惊声尖叫起来。

司机大喊:“抓紧!”
坐在副驾驶的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唰”的一声,窗外有一个黑色的巨物猛地掠了过去,几乎是同时,车身重重地摇晃了一下!我整个人一下子飞了起来,狠狠撞在车门上,幸好系了安全带,不然额头非要当场磕肿。
有人在大声吼叫,隐约是“停下来……弄死你……”之类的。
司机居然一边开车,一边还把头从窗户探出去大声地回骂:“你他妈的……”还没骂完,车子再次大幅度晃动了一下,所有人又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受到了攻击!

车里已经乱成一团,司机一脚油门狠狠踩住,车子飞速地飙起来。与此同时我听到后窗“哗啦”一声巨响,有人更高分贝地哭喊起来。我心里一沉:坏了。
可我完全没办法回头去看,司机简直在这条破泥路上把车子开出了F1的速度,完全不管是不是超速。我的手死死攥着旁边的把手,感觉已经飞了起来,窗外的山和树像按了超快进按钮,“唰唰”地被甩远。
司机大概一口气狂飙出了几十公里,估摸着后面肯定追不上来了,总算放缓了速度。
我扭头看他,只见他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嘴唇都无意识地哆嗦着。
我感到浑身发冷,这才连忙查看后座上的情况。

转过身才发现,难怪会冷。一扇玻璃被砸坏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落在车里。阿睿紧捂着胳膊在哀号,大约是刚刚太过慌乱,试图用手去堵车窗,胳膊被碎玻璃划出了一个巨大的伤口,此刻血流不止,连车座都染红了,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的太阳穴轰轰作响,眼见阿华还趴在车座上剧烈地呕吐,不知道是病的、晕的还是吓的。其他几人完全傻了,一个姑娘始终在小声地哭,重复着:“怎么办怎么办!”
“没事没事。”我勉强安慰着她们,又问司机:“师傅,刚才是什么情况?”
司机的声音还在抖:“应该是车匪。我们运气好,路中间还有余地,拐了个弯冲过来了。”
我们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旦被截停,结果当真难讲。
我问司机还有多久能到甘孜,他说大约还有三个小时。我又看了一眼阿睿,她血流不止,拿了外套按着,靠在座位上不停地喊痛。
“有没有什么近路?”我焦急地问司机,他摇头,刚要说什么,车子忽然又狠狠震荡了一下,停了。
我们愣住了,眼看着司机慌张地跳下车子,向后面跑去,开始上上下下地紧急检查。
半晌,他沮丧地回到车上,我们问他怎么了,他两眼发直。
“完了,有块尖石头扎到了轮胎里,刚刚开了那么久,这轮胎早就废了,现在根本走不了了。”
我们惊得都呆住了,阿睿呜呜地哭了起来。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我们窝在车里,瑟瑟发抖。
这个季节的川西,白天的温度还算好,到了晚上,寒冷程度却是和冬天差不多的。最可怕的是,破了的车窗还在往里面灌风,开了空调也只是干耗油。拿外套把窗子堵上,没用,寒意似乎从每一条缝隙里钻进来,渗到骨头里,太难受了。
本来白天是有一班从白玉到甘孜的大巴的,这个时间早就停止运营了。这条路车辆本来就少,天色晚了,更是半天都见不到一辆车。

司机下了车,跑去路边,不一会儿居然寻回来几根枯枝,蹲在车旁生起了火。他说这样可以稍稍取暖,还能提醒后来的车辆,不要撞到我们。
“如果引来车匪怎么办?”一个姑娘相当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
司机没吭声,然而我看他此刻的表情,只恨不得把一根着火的柴火戳到姑娘的脸上。
事实上,如果当时车匪出现,就是一场可怕的绝境。
但我们无路可走。

黑暗中,远处终于亮起了一盏车灯。
司机跳起来,用力地挥手大叫,我们也激动起来,纷纷跟着一起吼。
那辆车不算小,可以把所有人都装下。如果能请司机把我们带离这里,付多少钱都可以。
在当时的心境下,钱已经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于是,在我们充满期待的目光和叫声中,那辆车连速度都没有减缓,径直擦过我们,飞速地跑掉了……

司机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手,转身叹气。
“……大概是把我们当成车匪了。”
也许是把我们当成了车匪,也许是压根儿就不想揽麻烦上身。原因已经不重要,无论如何,一线希望又破灭了。

此后陆续又来了几辆车。任凭我们像疯子一样在路边连蹦带跳,还是没有一个人肯停下来看上一眼。
我几乎喊得有些脱力,一屁股坐在路边。身上倒是不冷了,眼泪也干了,嗓子生疼。

看了一眼车里两个朋友的状况,虽然阿睿的状况看起来吓人,衣服都染红了,但神志却很清醒。我想起后备厢里有个背包,里面还有几张创可贴,连忙拿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贴到了阿睿的伤口上。
倒是阿华,她靠在车座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熟了,嘴里却喃喃地说着什么。凑过去一听,都是胡话,讲着什么小时候吃糖抓蝴蝶的事情。
我赶紧凑过去叫阿华的名字,她睁开了眼睛看了我一眼,又无力地合上了。
司机跑过来,急忙摸阿华的额头,然后整个人僵住了,脸上的肌肉都紧张得开始抽搐:“烧得太厉害了,这是脑积水的症状,必须赶紧找医院治疗,不然很快就会转成肺水肿,那是要出大事的!”

找医院?怎么找?
别说车子坏了寸步难行,年轻气盛的我们甚至连瓶氧气都没有带在车上。
给阿华吃了几片治疗高原反应的药物,并无作用,摸到她的脖子都是滚烫的,却没有温度计能够测量烧到了多少度。
我们几个呆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司机拼命地拨打着电话,他的朋友最快也要三个小时才能赶过来。
阿华重新陷入了昏迷中,她烧得通红的脸看上去痛苦极了,眼角还含着泪水。

终于有人轻声地、胆怯地问:“阿华……会死吗?”
“别瞎说。”
“如果真的……那是不是要通知她的家人……总不能最后留个遗憾……”
“那这个电话谁来打?你吗?”
发问的人立刻不吭声了。

我们在车外站成一排,沉默,发抖,却不是因为山风太猛。
一辆千疮百孔的破车,抵御着无孔不入的寒风,车上的人又饿又冷又累。两个朋友躺在车中,其中一个甚至生命垂危,我们像惊弓之鸟一般,束手无策,恐惧着黑暗中那些未知的惊怖。
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把自己逼到这样一个境地。是不是从这次旅途的一开始就错了,错得无比离谱。

最重要的是,在昏迷的阿华面前,连敢于给她家人打电话报备一声的人都没有。
出来是四个人,三个人活着,一个人要死了。
怎么面对?怎么开口?又怎么回答?
以前常常在小说中看到“我希望病房里面躺着的那个是我”之类的句子,总觉得夸张又矫情。生命只有一次,哪里会有“甘以身替”的无私者。
然而这一刻才发觉这句话的真实性,比起开口告知的那种巨大尴尬与痛苦,倒真不如自己是那个倒霉的家伙,真胜过此刻的煎熬。
实在太失败、太纠结,也太折磨人了。

最终还是逃不过,我们推选了一个跟阿华家人关系最亲近的朋友打电话。她紧张得手指都捏不住电话,开了免提给阿华妈妈拨通的一瞬间,几乎控制不住声音要哭出来。
她说阿姨我们跟您说件事,您别激动,阿华……她出了一点儿事……
她断断续续讲完了目前的状况。
电话里始终沉默无声。

多么可怕的寂静啊,手机像烧红的烙铁,轮流在我们的手心里传递。没有人敢大声呼吸,仅仅几分钟时间,简直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我们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有人先擦着泪,大声地说:“阿姨您放心,我们几个就算拼命也会救阿华的!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的!”
所有人都激动地应和着:“对!您放心!万一……万一要是……以后我们就是您的孩子,您家的事就是我们的事!阿姨……对不起阿姨……对不起……”

电话那端终于发出了声音。
苍老的女声很缓慢:“我知道了。你们先别告诉她爸爸,他心脏不好。”
我们连忙说好。
她问:“我能跟阿华通话吗?”
我们说恐怕是没办法,她昏得只能说胡话。
她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去成都,同时联系别的朋友帮你们想办法。”
我们连忙说好。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就……这样吧。”
电话挂断了。

我们愣了几秒钟。
打电话的女生怔怔地收了线,忽然抱着手机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我们皆默默垂泪。

我们宁愿阿华的妈妈痛骂我们一顿,或者像我们此刻一样,大哭着发泄出来。
可是她没有。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在亲人面临生死绝境的时候,得知消息的另一个人并不是崩溃的。
或者说,她压根儿没有资格崩溃,只能被动地面对,解决,还要隐瞒和克制。
这样一种陌生的悲恸方式,鸦雀无声,却让心一抽抽地疼痛。

那是我的记忆中,最为寒冷的一个夜晚。
长沟流月,无声而去。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不知何时可以等到曙光。只能抚摸着朋友灼烫的手指、满身残留的血迹,在无尽的恐惧和胡思乱想中,希望司机快一点儿来,又希望时间慢一点儿走,争取多一分生的希望。哪怕困得眼皮打架,依然不敢睡去。
我从未如此渴望过黎明的到来。

就在这时,司机又喊了一嗓子:“有车!”
我们都已经不抱希望,司机到底是个男人,体力好,又开始挥手大叫。
车子依然开了过去。
我“唉”了一声:“别喊了,没用的!”
阿睿却捂着胳膊费力地探出头来:“我是不是眼花了……刚才过去那辆车,怎么看着像之前把我们甩了的那一辆?”
我们都愣了。
没等搭话,那刚刚开走的车子居然真的在远处停了下来,慢慢地向后倒着。
这举动太危险,我们赶快开了双闪,喊着让他不要动,我们过去。

一行人冲过去,司机已经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居然真的是他!

我们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家伙!
一切的倒霉似乎都拜他所赐,恨得要死。可要是真的冲上去毒打一顿,又怎么再指望他救命呢?
他也很尴尬,看着我们不说话,但也没有上车跑开。
一时双方怔在那里,竟然都丧失了语言功能。

“快!抱阿华上车!”
尽管脑子里一片空白,停顿了几秒,我还是凭潜意识尖叫起来。
一阵大乱,大家纷纷拖行李,抱阿华。连阿睿都不用人帮忙,自己按着伤口急急忙忙地冲上车去。
司机看清阿华的状况也吓了一跳,连忙上来帮忙,七手八脚安顿好了,立刻掉转车头向甘孜进发。

车上气氛凝重,还是司机先开了口。
“对不起啊……我是特意回来找你们的,本来想去马尼干戈,结果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那两个人呢?”我语气很冲。
“……他们真的是家里有事,亲人过世,赶着回去见最后一面。其实他们也特别内疚,回来的路上,那女的都哭了,说从来没做过这么不厚道的事。我……也觉得挺丢人的。”
他想起了什么,连忙从下面翻出个信封。
“这是三倍的车钱,都是他们给的。我们商量好了,这是给你们的赔偿。”
他把信封急急忙忙地塞到我的手里,然后向后面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快点儿开车吧。”
我吐了一口气,千言万语,终归只汇成了这几个字。

几个小时后,我们顺利抵达甘孜。
先把阿华送进急救室,又给阿睿进行了包扎。我们几个在外面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谁也不敢闭眼休息,连司机买来的面条都吃不下去。
又是一段漫长的揪心等待,终于熬到手术结束,医生出来,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命保住了。”
我们激动得眼泪唰唰往下流,齐声欢呼起来。
医生说,阿华已经是很危险的脑积水,幸好她体质还算不错,坚持住了,再晚来一会儿就会转成肺水肿,那就是分分钟没命的状况。现在打了针,暂时稳定了,还要赶紧送到成都的大医院进行后续救治。我们连声道谢。

我们通知了阿华妈妈,让她放下一点儿心,又马不停蹄往成都赶。
据司机说二郎山隧道那边严重堵车,大家只好绕路前行。大约此行实在太衰了,再度开拔又是阴天。眼看一块巨大的乌云慢悠悠地一路跟着我们,灰蒙蒙要下大雨的样子。

路过丹巴的时候,司机顺口说了一句:“看!那边有碉楼!”
丹巴的碉楼是很有名的,透过车窗望去,几座巍峨的建筑坐落在阴沉的苍穹下,勾勒出模糊而庄重的痕迹。可惜这光线简直烂到家,用手机拍张照都做不到,我们算是彻底泄了气,想着就当流年不利吧,多这一件添堵的事也不算什么了。

忽然,阿睿喊了一声:“快看!”
我们齐齐抬头,只见远处有一点点细微的金色光线,从黑压压的乌云缝隙里泄露了进来。
“啊呀——”我们发出惊奇的抽气声。
大家纷纷扒住车窗,连阿华都睁开了疲惫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丝单薄的光。

我们看着它犹疑着,试探着,挣扎着,刺破着……虽然无法完全冲透云层,但居然真的越聚越多。
隐隐间,这光线竟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稀落却璀璨,从天而降在这一片乌沉沉的碉楼之上。星星点点的光斑碎裂在褐色的城砖上,给这冷峻而默然的建筑晕上一层温暖而明亮的淡淡微光。
这诡异而壮丽的景色,来得毫无预兆,美得惊心动魄。
震撼得一塌糊涂。

“这是……圣光啊?”阿华喃喃着。
所有人醒过神来,连忙举起相机疯狂地拍摄起来。
如此稀罕的画面,即使是多年旅行的老驴友也未尝一见。几日来所有的疲惫折腾、担惊受怕,仿佛在这一刻被上天以独特的方式,给予了最好的补偿。

阿华并没有按快门,她靠在我的肩膀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在想什么?”我问她。
“我在想……这世界真奇妙。”
她侧头看看我,眼睛居然有一丝湿润。
“你永远要相信,哪怕再倒霉的旅途,也会有一点儿奇迹发生。”
我擦了下眼角,笑着点了点头。

…………

相信脚下突现的泥泞,也阻止你走向沼泽。
相信眼前短暂的黑暗,也帮助你发现微光。
相信那个曾在悬崖边松开手的人,也会飞奔着取来那一段救你于绝境的藤条。

翻过高山,正遇江海。行过雪原,恰逢花期。
这大概就是行走的意义。

后来,我们顺利抵达了成都,阿华得到了救治,恢复了健康。
大家与那位司机分手,互留了电话。
他一再道歉,并承诺以后如果再行川西,他会免费出车。
从抱怨到敌视再到感激,直到今天,还偶尔通电话和微信,聊聊天,说起那一次的经历。当然还有那位一起“共患难过”的司机,宛如多年老友,始终不曾断了联系。

这个故事,来自我的一位摄影师朋友的亲口讲述。她说那并不是旅行生涯中最危险或最狼狈的一次,却是最难以忘怀的一次。也是从那一次开始,她愿意相信,许多看起来那么差劲的经历,也许并非那么糟糕。
我问她:“后来呢?阿华在生死边缘走过这一遭,应该不会再出门了吧?”
“哪有,她现在还和我们一起出来旅游,还是我们四个。”
“真的?”我难以相信,“她家人不反对?命都差点儿搭上了。”
她笑起来:“她妈妈说,跟你们这几个姐妹出门我放心。到哪里,阿华都死不了。”

一场同行的陌生旅途中,绝不会知道下一秒将要发生的事情。唯一可以预见的是,那不会是熟知的日常朝夕。
幸好,你是安全感,我是定心丸。
陌生或者艰难,恐惧还是惊喜,只要彼此风雨共担,又有什么关系?
一切不过无常,一切值得期许。

本文选自辉姑娘新书《这世界偷偷爱着你》。

辉姑娘
1月 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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