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总想从家庭中逃离

年轻时我总想从家庭中逃离

她昭示她来了。向我。而我接过这种昭示,无奈的,像路过亡人。

3月 10, 2021 阅读 1796 字数 2590 评论 0 喜欢 0
年轻时我总想从家庭中逃离 by  张怡微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继母,是在二伯家位于祁连山路的房子里。那一年我十七岁。已经差不多快要过完会有危险被可怕继母下手毒害的年纪,因而内心踏实得很,像逃脱山崖后吊桥方才收起,惊魂被时光毫不用情的翻转所悬置。我想起十岁时母亲曾对我说,古话说的好,“宁跟讨饭的妈,不跟当官的爸”,我就兢兢跟了母亲,从此不用害怕会被下毒、火钳烫、泼硫酸、不怕会被卖做童养媳……这一类事,一旦决定,往后就很难说清对不对,人生大部份的选择都是很偶然的,但任何一种选择之后,都需要绵长的意志力来克服浅滩暗礁的责难。选错了,也没什么,大部份人都选不对。

当时的我,因为太过年轻,还不太能理解男人的腼腆与怯懦。毕竟我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我会在哪一天和她初初相遇。不然我也好稍作打扮,作些当孩子时必然会被原谅的、逆反的准备,显得不那么逆来顺受、困窘寒酸。因为无论是在什么年纪,女人的照面总是怀揣鬼胎又意味深长,男人都不懂得这些,或者永远不需要懂得。我自然不太喜欢这样贸然的出场,父亲却显然对此毫无知觉。

我父亲是个胆小怕负责任的男人,头大,肩窄,背驼,外观与内在基本吻合。我一直怀疑他小时候得不到父母的重视,成年后才会显得那么愚蠢怕事。他一贯如此,更何况恋爱期的父母,总是在孩子面前鬼祟得像个小偷。

父亲在电话里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只敢对我说:“那个,你爷爷快不行了,家里人都到了,你要不然就来一下。”

他用将死之人来震慑我,以期搪塞那些他不敢启齿的重要的事。他显然知道怎样才能回避我的拒绝,知道怎样抛给我一个既定事实,无论我能否接到。他显然不需要我的意见,也不想面对我的意见。从头至尾,父亲甚至都没有足够的胆量叫一声我的名字。在漫长而悠远的青春期里,父亲有时叫我“这个”,有时叫我“那个”,我在他的口中就是一个远近的“区位”,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晃很多年过去。

奇妙的时间会令这些不大不小的眉眉角角渐失存在的意义。宏大的情绪包袱就像被豪雨掸去的发梢的灰尘。硬要记得它们,反倒会显得恶薄,不通世情。忘记它们,心怀又难以平复。我有时劝慰自己,不要总是那么神经质,人活着不可能强求事事顺心,有时却又被自己过剩的敏感与无能所激怒。

父亲亲手发明的这种非正式邀请,带有一点似真亦幻的骗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也是多年以来我凭借着对他绝望的评估所得到的生命经验。因而我最终决定让自己灰头土脸,周身笼罩着死亡的疑云,什么准备也没有,就冷陌生头[1]地出现。借着死亡的荫头,我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妇人互相打量,未来的一切都不得不从这里突然启航,驶向黑黢黢未明的海洋。

这是和我们命运攸关的男人所做的一个挺糟糕的决定所造成。带有鲜明的、隶属他血肉的人格标识。正如俗话所言“烧成灰也认得出”的做派,父亲唯诺利己的性情,就像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品牌产品,值得我一再收验,从未失手。我不知道那位妇人是否知道这些严酷的事,又如何看待她与我们的未来。总之,她将在漫长的岁月中面对我与父亲难以言喻的撕裂,也将制造自己与他的新的撕裂。她又会如何来看待我们这一家子滑稽的场面。总之不由分说的,她的到来,成为了袁家悲喜长寿剧的转折,向着乌烟瘴气的我们,吹了一息清澈的凉风。

我记得那一天里,父亲从头到尾都看来十分怯场。他躲在不远处小心翼翼斟酌,任由我和那位陌生妇人在屋内展开精神厮杀。伴随着一桌麻将的吵闹声,他远观着,自然可以适时进退,以不变应万变。上海话管这种掉链子的行为叫作“拆滥污”,而我们这样不得不面对并容忍的无奈则叫作“揩屁股”。我和那位妇人也没真想要帮他“揩屁股”,且这种略带暧昧的抢夺,我断然不是所谓“爱人”的对手。然而眼下的局面对我们双方来说,却是满屋子的不合时宜。我甚至连在未来继母喝的白水里加盐巴的恶作剧都无从展开,只能大器地端坐着,佯装我早就准备好了来日方长。我在沉默中邀请她。她也在幽谷中欢迎我。心照不宣。

然而那时,我爷爷还没有真正咽气。我们的聚集,就是要共同宣布他将至未至的撒手。凡事我们都需要等着他先咽气后才得以缓缓启程。在死亡的大喧哗中,子女间的小恩仇不得不先化为表面的和平来服从大局。我和眼前那位妇人,甚至还要一起面对家族人刻意放光的贼眼睛,一见面就不得不同仇敌忾起来。我们要越坦然,他们才能越失望。人人都想成为安慰别人的人,同时避免被别人安慰。在这个庞大而冷漠的家族中,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同行者。她显然也没有。

其实当时我挺想告诉她,若人生还有别的选择,何苦要跟我爸爸。关于这次突如其来的再婚,她是真的想好了吗?也许她
没有别的选择了呢。

真惨。我心想。我实在替她难过。

她显然也有卸不掉的拘束,心思沉沉,满身月色,面孔像熨斗经过后的过分衬贴,带着热辣辣的湿气,硬要屏息架着一副矜持礼貌的面具。其实在我们袁家大可不必如此繁文缛节,没有一个人会珍惜她的优雅。袁家是一个尽可以耍无赖之处,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都这么干过。不这么做反而会显得不那么真性情,显得看不起他们,刻意要与他们不同。这是他们万万不愿意接受的事,搏命也要讨回一个公道的。只可怜这一屋糟糕的人,暂时都只是我的家人,我费尽全力都难以与之区隔。她却还没过门,马上要过门,无知无觉进入这泥泞寒冷的泥沼地。

我估摸在那个时候,她才刚过四十岁。本来有大好的人生可以重新书写。我是没得选,她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破釜沉舟地放弃了,像患上恶性肌瘤的女患不得不放弃子宫。我猜这背后一定大有隐情,但碍于身份,我的好意与劝解不便表达,只得深埋于心,静静地,向她掷去疑惑又同情的目光。我看着她,脑海中忽然闪现一道灵感,我觉得我们俩未必能成为朋友,但与此同时,我们似乎也不会有足够的精力成为对方永恒的敌人。我们似有若无的亲缘关系,从此被父亲的一念所规定。由他的欲望、他的孤独,框下了我们三人从今往后日复一日的度过,像一场漫长的跋涉。在似真亦幻的光阴里,父亲曾软弱又温情。但归根结底还是软弱。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虽是我第一次见她,却不是袁家人第一次见她。父亲作祟。而安排我们在那样的时地与场合相逢,仿佛也不是我父亲一个人的主意,他远远没有那么果决的能耐,全靠众人拾柴。这也就意味着,那天的那一场大戏,我不是观众。她也不是。然而我不知道这一切的缘起,她却是有备而来。她的沉静抖落心机。如鱼翔浅底。

她昭示她来了。向我。而我接过这种昭示,无奈的,像路过亡人。

节选自新书《细民盛宴》,新书正在热卖中。

封面图片:朱墨作品

张怡微
3月 1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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