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艳

悲艳

爱是替他人考虑,伪爱是在他人身上替自己考虑。

5月 17, 2020 阅读 908 字数 11421 评论 0 喜欢 0
悲艳 by  刘酿苦

记忆潮水退了又涌,我开始抽自己耳光,一下,两下,三下。母亲推门进来,问我要不要买房。等她描述完房子的诸多优点和贷款的微小压力,我拒绝了她,她说我这辈子都娶不到老婆了,并分饰两角,模拟日后我因房价疯涨而向她认错的场景,临走前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和一声惯有的叹息。

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当自己的焦虑得不到释放,就给对方制造焦虑,除了暴力和詈骂,这种精神下毒的行为是人类最恶毒的报复手段。

老宅位于忆往镇西隅的平房区,民国时这里是码头闹市,顺着无水河并入运河,能抵达省外多地。往日的坐贾行商成了今日这片贫瘠之地的底蕴,贴上文化古街的牌子,至少三十年内不会拆迁,房价翻了几倍,但有价无市,压根没人愿意住在这鬼地方。

在两公里之外,母亲推开她现在的家门,灯都开着,桌上摆着几盘刚出锅的菜,丈夫和继女都在,她欣喜地埋怨怎么不把做饭的机会留给自己。她之前释放过信号,说想给我买房,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她说如果我以后结不了婚,全家都一起丢人。她的丈夫因此又开始打麻将,按照常人的反应,会以愤怒或冷漠对峙,令双方陷入僵持的境地。

而母亲照常推着小车在广场街卖炸土豆,回家洗衣做饭,不经意地叹息或擦拭汗水,主动跟丈夫说话,等待关系缓和时,再苦口婆心地倾诉自己的诉求。她的丈夫曾在这样的攻势下,给她代理了一个化妆品牌子,开业的第二个月,因举办类似传销的活动被工商局查封。

饭吃到一半,母亲觉得氛围刚刚好,想提房子的事情,她的丈夫抢先说,咱们还是离了吧。

“那时候跟你结婚,一方面是觉得你会过日子,另一方面是家里看起来能圆满些,让妞妞好嫁。现在妞妞都成家半年了,我也不怕丢人,咱就散了吧。”

“你说什么呢!”

“姨,反正你俩也没领证没办事的,没几个人知道,咱们谁也不跟外人提。”

“家里你可以先住着,我给你在小卧室铺好床了,一个月,把东西慢慢搬出去,不让别人知道,你看行吗?”

“我一个女人家,这个岁数还离婚,让别人怎么说我!”

母亲朝着两人的密切配合,缓缓抛出一个过时的问句,没有得到回应。她放下筷子,走进卧室,哭声从未掩紧的门传到客厅。

她的丈夫无奈地提醒:“你住另一间房!”

母亲在小卧室里哭了半夜,天将亮时起床淘洗土豆块,生活节奏照常进行,她的丈夫因担心她想不开在家自杀,整整一夜没睡,听见外面的响动,轻蔑地合上了眼。 

忆往镇的空气常年重度污染,但这里的人只在乎天气阴晴,广场街车来车往,孩子奔跑,少年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没人把偶尔的咳嗽干呕跟空气污染联系起来。母亲支起小摊,铁板刷油,土豆块滋滋冒烟,她微微叹气,但身旁无人,酸楚无处寄存,又回归其身,狠狠地向内腐蚀。

一辆电动车在寒风中缓慢刹车,笨拙地调转回来,叫了声母亲的名字。 

“上次给你家孩子介绍的,怎么样了?”

母亲的眼泡红肿,视线比往常模糊,眯着眼辨别那张从围巾里冒出来的白而皱褶的脸。 

“别提了,何南不是伤了骨头嘛,这孩子,总办丢人事儿。他不愿意出门走动,俩人加了微信,聊得怎么样我也没问,只要孩子愿意我没意见。”

“那女孩家里是承包菜地的,这会儿在商场里头卖首饰。”

“唉!”母亲趁机狠狠叹了口气,“其实吧,我不太能相得上,也没个正式工作,你上上次说那个有信吗?” 

“那有工作的可不好找,人家要求也高,想找个房、车、工作都有的。”

“我家也就要买房了,这几天正在看。” 

“准备在哪儿买?我听说等过完年房价又要涨了,能涨到八千!” 

“那要赶紧买了,这几天正在看……” 

寒风中,母亲强硬地把一大盒炸土豆装到她朋友的车篮里,然后看着来往人群发呆,任土豆块在铁板上滋滋冒油,炸得焦黑变质,她深感茫然。 

茫然往往生发于艰险之境,无力应对,所以刻意忽略,放任时间流走,放弃希望不大的机遇,直到被外力催逼得无处可逃,才重新审视起冰凉的烂摊子,逃避并不会使情况缓和。

那个黎明,我悄悄走出c的家,沿着路灯走向远处的车站,气温零下十度,空气发苦,拖行李箱的手逐渐麻木。我知道c肯定在窗后注视着,我没有回头,出来小区,走了很久,坐在车站冰凉的椅子上等待,不知道有没有车,该去哪里,我深感茫然。

c正在读研,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卧室,我住进去的头一晚上,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笑着问一些傻问题。我不想说谎,又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从她身上翻下来,怅然地说其实挺想她的。这是真的。

我留下来的朋友很少,可想念的人亦很少,总歪歪扭扭地寄存一些思念,这很廉价。但c因此松开了被子,然后说有些疼,疼哭了,哭着说很久没做了。还说,这一切都很唐突。

我在c的家里呆了半个月,醒了看电影,饿了点外卖,吃饱了就做爱。c实在看不下去我的生活,就借了同学的车,拉着我来到滑雪场。天色淡蓝,把雪也映蓝了,几座等边三角形的山在远处重叠,中间是一条弧度惊险的宽阔雪道。我听着c的指导,在初级雪道上从头摔到尾,发现之所以会摔到是因为惧怕,而非失去平衡。

于是我重登顶端,笔直地俯冲而下,惊险地躲过几个游客,速度快得像一支箭,快感令我瞬间理解了极限运动员的乐趣。我平稳地滑到缓冲区,c在我身后紧随而来,严肃地说这太危险啦!我自以为掌握了滑雪的窍门,完全不听c的劝告,以同样的方式再次俯冲而下,经过一个隆起的雪堆,重心不稳,前面的人也令我慌张,凌空翻了几个滚,重重摔到地上。

我刚站起来,一个同样笔直地俯冲而下的人又把我撞飞出去,在雪地上滑了很远,雪板和头盔散落一旁。c赶过来问我有没有摔伤。我并没有受伤,但开始害怕。c又把我拖到了中级雪道,我畏手畏脚,稍微重心不稳或速度快一些,就主动摔到。c一直环绕在我周围,嘲笑着我,她看起来勇敢极了。

从雪场回到家,片状的雪花匆匆下落,我们因做饭的事情开始争吵,解释自我,纠正对方,在误解之上增加误解。c的室友突然敲门,我以为是来投诉的,c说过她跟室友的关系很一般,但没想到室友送来了一块生日蛋糕。

c说,许个愿吧。我许了一个身体健康,她说这么隆重的仪式得许三个,我又许了发财和世界和平。那块蛋糕上并没有蜡烛,我们还是吹了口气,然后分食了蛋糕。那次之后,c买了很多蛋糕放在冰箱里,但并没有起作用,我们还是争吵。c总说你以后该怎么办,想过吗?我则以她的皮肤和身材比例等原因攻击她。她甚至趁我出门扔垃圾时,把我关在外面冻了半个小时。 

有一晚,我们在异地的大街上吵起来,她说要自己走回去,我赌气说那你走吧。她在不认路,手机也没电的情况下,真的转身走了。我在原地等了十分钟,她没有回来,于是我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奔跑,越找越慌,跑到一条岔路口时停下来喘气,四周静谧得让我心慌。

我拦了辆车回到酒店,希望能见到她,可房间没人,于是又打车回到原地,路上也没见到她。再次折返回酒店时,我忍不住乱想起来,怕她遇上坏人,怕她赌气跟别人回家,悲观地想下去,有点想哭。正准备报警时,她打来电话,说到酒店了,手机刚充上电。我回到房间,看见她正在敷面膜。我的胃里忽然莫名翻涌,冲进卫生间一阵呕吐。

我觉得这样下去没有意义,更疲于维持与c的关系,于是我在冬季的凌晨,离开了她。我茫然地坐在车站,不知道能坐多久,坐到什么时候。在电影或小说里,这样的时刻便是结尾,可生活却一直跟着我。

我坐了两个小时,上了第一辆班车,整个人都冻僵了。在车上,我想到了死,我并不畏惧死亡,并认为人应该尽早地认知死亡为何物,但我深怕痛感,哪怕是濒死前那短暂的痛。痛感把我跟死亡阻隔开来,我们时常彼此凝望,迈不开步子。这种平稳的状态源于我足够脆弱的心理,和基本健康的生理。 

东屋后的一棵大桐树遮蔽了阳光,屋子阴凉,父亲死之前的半个月,从医院回来,他知晓自己就要死了,就主动要求住在东屋。他总半躺在床上,靠着墙,为抵御痛感而抿嘴憋气,许多年前爷爷就是这样死去的。他开始浮肿,手指头肿得像一根小水萝卜,呼吸带着撕裂声。我想为他干点什么,对此他总是摇头。他死的前三天,突然不痛了,甚至下床扫了几下地,浮肿仿佛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像个充气人。

邻居吓我说,人死后的第七天会回来,回到死的那个位置,人在夜里举着蜡烛站过去,就可以看到死者的影子。我一度畏惧东屋,觉得门口那一圈阴影后隐匿着父亲的病魂。有次发烧时就想,我若死了,是不是也会永远地留在这间屋子里。

退烧后,我急不可待地出去玩儿,看到小朋友们在打水仗,就跑回家到处找水枪却找不到,然后不假思索冲进了东屋寻找,发现屋里什么都没有,无人给予我物品,亦无人夺走我的空旷。之后东屋成了我的独立王国,存放我的书和玩具,夏天时把破了洞的被单铺在地上,睡上去很凉爽,渐渐地,家里的杂物都堆积到这里,母亲从前夫那里带回来的东西把东屋最后的空隙填满,再没有下脚的地方。 

老宅的面积不算小,但只有一间堂屋,一间东屋,和一厨一卫,屋后的菜地占据了一大半空间。菜地缺少打理,小鸟在这收翅啄虫,遗下爪子上的草种,菜地便起了野草,一入秋,草也荒了,地面平整僵硬。母亲重新回到老宅,面对着菜地,给自己鼓气说要好好改造这片菜地。

“你不是要把院子卖了吗?”

“卖啊!这两天就有人说要来看,卖了就去付首付,行不行?”

“那还打理什么菜地。”

“活着嘛!你看你……”

母亲住烦了这种红砖青瓦房的院落,她在乡下长大,住的就是院子,嫁给父亲住的还是院子,之后跟了几任丈夫,感情不稳定,楼房也住得不踏实。她很关心楼市的涨跌,每每听闻楼市涨价,都像是亏了钱。 

她用铁锨平了荒草,翻了几回地,准备种几棵果树,不知道种什么,就把舅舅家的表哥叫过来把握。表哥专门倒卖树苗绿植,镇上楼盘开发的绿植,大多都是他那儿出的,也因此挣了钱,有次过年他颇为得意地说这一年挣了近百万。在倒卖树苗之前,他开长途货车,总能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叠钱,之后迷上打牌输了几十万,回到家把左手无名指剁了。如今,他攒了辆六十万的车,和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学,说话像上课,是家族里公认最有出息的人。 

“种完树,房子就容易卖出去,买了房,你就容易找对象,找了对象……”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留在家吧,哪儿也别去了。”

这话虽从表哥口里说出,但依旧能听出母亲的语感,我没说话,默默在屋后栽了几棵苹果树苗,肋下又疼了半天。 

“没不让她卖房子,也没有不让她买房,只是我不想买。”

“她想让你支持她呗。”

接着,表哥用大树、小鸟、卧冰求鲤举例,多方侧面证明他的正确性,我不能表现出不耐烦,因为树苗是他拉过来的,没有要钱。临走前,他又跟我总结了一遍对我的规划:买房、结婚、去他的园子当工人。

母亲始终没有露面,以此来摆脱这说教的嫌疑。晚饭时,她叹着气哭了起来,问我能不能把碗刷了,我说可以,她回到卧室躺下,又问能不能倒杯水,我刚把水杯放下,她紧接着说心口发闷,难受得快要死了,厨房里的苹果切一个端过来吧,我没有理。夜里,母亲连续跟几个人通电话,谈论我的前程、婚姻、性格。模仿智者无奈的叹息,是他们的成人游戏。 

母亲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导师,她使我很早就能分辨爱与伪爱。爱是替他人考虑,伪爱是在他人身上替自己考虑。

例如母亲为我的未来费神,而我目前最需要的其实是一面遮光窗帘,我嘱托过她很多次,她只当没听到,因为遮光窗帘不是她想给我的,她只想竖起为爱的大旗,在我身上满足自己对幸福的定义。更简单点理解,只要是理智思考之后,仍觉得不舒服的关怀,就是伪爱,也并不是说伪爱一定是坏东西,大多人都幸福地活在伪爱的暖巢里。毕竟人与人之间很难产生真爱,但人类总是习惯用爱去解释一切,所以常常伤心。

天亮时,母亲在门外试探着问:“又有个女孩,税务局上班的,可有才了,自己考上的公务员,你相一下吧。”

其实母亲根本无法把我推销出去,自我回家以来,她问过我很多次愿不愿意见见哪个女孩,无论我如何作答,她都会把线索跟进下去,几经波转,然后断线。没有女孩愿意见一个家境一般,在家养伤,且不是公务员的男人。更没有人符合她的条件:有工作;是处女;不要彩礼。

我没有回应,隔了很久,她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以后这事你安排吧,不用问我意见。”

又一声熟练的叹息穿过门板,砸在我身上。

我从母亲身上习得了种种特性,合而汇聚为一种真诚的狡猾,我依仗着这种狡猾对世间一切都提前露出失望,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也不因过客的精彩而心动。我唯独没学会就是这声叹息。她讲述过无数遍,自己从一个村庄叹息而来,在叹息中生下我,在忆往镇如此叹息生活几十年,这一切都很值得叹息。

我十七岁那年,高考失利,提着编织袋去云南打工,母亲以叹息送我,我因而在云南连呆了三年。在那个大得像个小国家的工厂里,我的工作是把钢筋卷截锻成条,下工后就坐在钢材叠起的高台上看天,一整天的重复工作,仍无法压抑心中那无法言明的期待。

我忐忑地思考宇宙和地球的关系,我与自然的联系,当然还有爱情,这个世界上专门吸纳叹息的东西。理性来看,世界上压根没有这东西,那些因爱而发生的事情,不过是初识的惊艳与合适的平凡,存不下浩然神性。我早早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我初登情场便熟练无比。

漫长的夏夜,蚊虫飞走,工人摇扇漫步,我在简易棚里洗漱完,耐心等到凌晨之后,除了值班室几个赌鬼,厂子里静得只剩下狗叫。我换上软底帆布鞋,悄悄绕远去厕所方便,若回来时还没碰到人,并在a的门口看到空饮料瓶,我就会推开虚掩的门。这个过程我体验过无数次,每次都无比美妙。

她的宿舍里装了空调,推开门的那一瞬间,a的洗发水香味儿和凉气一同把我包裹住,我站在门口,等眼睛适应屋内的黑暗,缓缓朝床走过去。a总穿着一条银色的丝质睡裙,长发铺陈,半截小腿伸出薄被,光洁得像一段玉,我笨拙地侧躺在她身边,像捞月一样捞她的身体。我们总是很小心,从没把她的孩子惊醒过,她也从没在黑暗里说过话,一句都没有,我们的话都留在白天说。

我和几个工人搭伙做饭,吃得很凑活,做饭的地方在a隔壁,a觉得我们可怜,总送菜过来。她的老公是运输组的组长,自己学过中医,经常给人把脉开方,家境宽松些,我们因此多了不少油水。大家都喜欢a,尤其是没有对象的年轻人,总在她的身上瞄,背后说的话不堪入耳。

有天a主动爬上钢材叠起的高台,问我总坐在这儿看什么。我对a说,迟早得离开这儿。a说去哪儿都一样,但你年轻,走走也好。我们的手臂不经意地挨在一起,若即若离。a说很后悔结婚,更后悔生孩子,如果重来一次,她要潇洒地过一辈子。后来她又说,感觉自己是个坏女人,她老公虽然脾气怪一些,爱骂人,两人半年也不做一次爱,但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一度因a的惶恐而愧疚。

漫长的夏夜里,a只叫过两次我的名字。那晚一切如旧,狗吠声断断续续,大门口的灯光微弱,门口的空饮料瓶孤零零竖立着,当我准备推门而进时,听见a在里面尖叫:何南!我没有迟疑,撒腿就跑,几个人推门冲出来。在奔跑中,我又听见a叫了声我的名字。后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她第二次叫我是想表达什么呢? 

我在家黑网吧里藏了一晚,在地图上标了好多地方,其中包括忆往镇,但一想起母亲的叹息,就把忆往镇抹掉了。总之,我离开了云南,再也没回去过。a的老公给我打过电话,说要弄死我,后来我丢了几次手机,跟a彻底失联了。她大概离婚了,我偶尔会想起她,间隔时间次第渐长,愧疚的种子也早已枯萎。

a或许是试图相信些什么的,我的绝情则让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也不承载任何人的希望。我还想提醒身边所有人,我们聚在一起并非出于爱或其他伟大高尚之由,而是各种意义上的捆绑与妥协,但大多数人甘愿深陷其中,我对此深感悲凉。 

从云南北上,我流浪了几个二线城市,试着做一些小生意,有赚有赔,也认识了不少人,都没留存下来。我从这些或好或坏的人身上看见,他们无论如何都能基于经验和天性,找到某种生存方式活下去。

我一般在傍晚时起床,打开电脑看影视剧打发漫长的黑夜,可一部电影会播放失败几十次,到天亮也播放不完。有次我在看一个病人抗癌的视频,网络又卡了,我突发奇想测试一下网速,可测速网页根本刷不出来,我觉得我这样活着很傻,非常傻。我打给宽带公司,他们说绝对是路由器的问题,我买了个新的,可依然很卡,宽带公司则表示那也许是别的问题,反正不会是他们的问题。这就是我在老宅的生存方式。

我用这种思维解构母亲,发现她的生存方式是加深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她无私付出,是为了某天得到更无私的回报;她极力释放负面情绪后,又会耐心地磨平一切争执。 

她依靠着这种巧妙的平衡,竟然凑够了买房子的钱。 

母亲的前继女患有妥瑞氏症,下巴随时会突然往右上方一拧,脱口而出一句脏话,但她找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丈夫,在县环卫局当副科长。母亲把一封长信投到了卫生局的投诉信箱,几天后,她的前夫来广场街找她,问她到底要不要脸。

“我想好几天了,跟你过了这些年,你不能就这么说散就散。说不要脸,也是你不要脸在先。” 

“妞妞找个像样的婆家不容易……” 

“何南还没着落呢,我也想给他找个好媳妇!” 

“存折都在妞妞那里藏着呢,你也知道,她拿得紧。” 

“那你为什么来?还不是她让你来的?我也不想闹到这一步,都是你们逼的!下一步我就发朋友圈,让邻居都知道这事儿!传单也印好了,就在家放着呢,逼急了我把全县的电线杆子都贴一遍!”

“我在你身上搭的钱还少吗?你之前那个店,现在这个摊,不都是我给的?你不要脸那我也不要!随你便吧,骚屄。”

“行,你骂,反正这些年我都习惯了。咱都走着瞧吧。”

母亲的前夫甩手走了,往前走了十几步,又掉头回来,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他愿意出首付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算借的,得写欠条,三年之内免息。母亲欣然同意。一个生意人也来到老宅看房,准备把这里改成一个制成衣的小作坊,并愿意等我们搬出去再收房。这两笔钱加起来,刚好够买一套三室一厅。母亲的积蓄,则准备紧巴巴地用在装修上头。

浓雾降临的夜,片区又停电了,老宅陷入黑暗。堂屋的桌上立了根红蜡,照亮了猪头肉、水煮大虾、炸土豆,母亲异常亢奋,一口气饮了半杯白酒。她再次说起从前,哭了会儿,又说起以后,用期许的目光看着我,描绘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愿景。我想起幼时参加的某场葬礼,棺材之后是张油印画布,上面有天宫、仙鹤、云彩,和一条直通云端的金色大道,大道上行着个穿黄绸缎的老人,仿佛是棺材里的那个人。神异感渗进头皮,我当众尖叫起来,主家说我中邪了,给我灌了半碗醋。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母亲仍没有收回期许的目光。“等买了房,看谁还敢嫌弃咱,瞧不起咱,我非得给你娶一个公务员不可!不然我死不瞑目!”

“身上疼,我去睡了。”

“我给你瓶药吧。”她从围裙兜里拿出一个褐色的玻璃瓶,顶部有颗不锈钢滚珠,她用滚珠在我的手背上抹了一道,立即有了灼烧感,“抹在鼻翼治鼻炎,抹在眼皮上治疗近视,我身上疼就抹这个,很管用的。” 

她又皱着眉喝了一大口酒,捏一根筷子把所剩不多的大虾拢了拢,拍下来发了条朋友圈,刷新在几条脚气药的朋友圈之上。 

我关上房门,把手背的液体擦掉,听见她在外面缓缓哼着歌,歌声穿过门板,让我很想向未来汲取一个美好愿景。我离开云南之后,过得起起伏伏,有天下午我顺利收到一笔不算少的尾款。我揣着钱走在街上,焦黄的阳光层铺而下,几个小孩在槐树旁玩沙子,粒粒白花落在他们娇小的脊背。我在路边的石凳坐下,喝着冰啤酒,订了张车票,准备去找一个仅见过一面的女孩。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过得不错,就想把这个瞬间送给过去的自己,然后告诉他不必怕,而后每个类似的瞬间,我都会升腾起这样的惊醒。

一路上,我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相见而忐忑,构想种种可能,再一一抹除。我交往过不少女孩,游刃有余地经营与她们的关系,可当b出现在我眼前,我拘束得像个串门的孩子,她的每次呼吸、微笑、眨眼,都令我不知所措。我很想弄清b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着了魔一般,从她的一言一行推测她的世界,像卡在胸腔里的一颗糖,有些难受,但又泛着甜。我按照b的推荐,住进一家由清朝老宅改造的酒店,在阴郁的古宅门口,我第二次见到了她。我把憔悴的目光递过去,险险落在她的笑意边缘。

酒店附近很荒凉,b带我步行到一座白色大楼,大厅干净无人,电梯只有一个能用,在电梯间里,我笨拙地亲了她一下。顶楼是一片灰暗的空旷,我们又上了两层步梯,推开一扇灰漆大门,里面竟是间由玻璃搭筑的天台餐厅。我们坐在最隐秘的角落,b把菜单递给我,我挑着最贵的菜点了一圈。

接着,我们谈起过往,以某件事为基础碰撞共鸣,等喝到微醺,结账离开。接下来的一些日子,我们约会节奏和那天一样,在某个安静的地方碰头,然后去隐藏在地下一隅的咖啡厅、大学城后巷的旧书店、凌晨以后才开门的馄饨店、只有三张桌子的私家菜馆……这座她十分熟悉的城市里,b带我去了很多偏僻的地方,那些精致的图片一一出现在她的社交圈里,但没有我。她察觉到我的不满,晚上跟我回了酒店。然后,我们当面谈爱,像是亏待了她。 

大家都遵循着一套严谨的食物链,大的吃小的,丑的追美的,用财富卖青春,以自尊换前途,引力促使万物下坠,欲望促使生命升腾,为了得到配不上的东西,我们热血沸腾,甘冒粉身碎骨之险。b是我接触到的最好的人,对她所作的种种,也只是侵占欲带来的快感而已,一切都仅此而已。

我在b的城市呆的第二个月,大部分时间需要靠自己打发,她若来陪我,也可能会吵上一架。我总是忍不住讽刺挖苦她,却狠不下心不理她,她也总包容我,但也并未真正接纳。我们还留存在彼此的世界里,大抵是由于更好的人尚未出现,生活中的某些焦虑无处排解。

我买了一摞小说,入夜就看,天亮时睡去,下午打车去海边闲坐,看夕阳一此次坠入海平线,天空中部仍残存一团散淡白光,行人深蓝,大海深蓝,长堤上的塔吊亮起银灯。这个时候,我会打给b,从她的回应态度可以分辨她身边是否有人。她的社交圈照常进行,那些精致的高雅和道德,在妆容的衬托下加倍动人。 

最后一次见面,是我通过她社交圈的定位,去往一个活动现场,她见到我,不自然地笑了笑,故作生疏地说你怎么来了。我当众亲了她一下,说晚上早点回来,然后转身离开,她在我身后强撑着,笑着喊道:“开什么玩笑啊你!”

我非常憎恨b,钱也快花光了,回到酒店就收拾行李,准备马上离开。晚上b打来电话,说给我找了份工作,可以陪我安定下来。b说得很真诚,在我们的隔阂上劈出一道光,给了我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我当时自尊受辱,满腔愤怒,狠狠羞辱了她一番,然后我们都陷入沉默。沉默是成年人的暴力。那晚,我忽然很想念c,她曾陪我吃过苦,而我没对她好过。

总之,我和b在种种迷惑,在种种不确信中,互相厌弃,分道扬镳。一切发生得像是场意外,她的美好或许不该出现在我生命中。后来我在回忆里原谅了b。她对外营造的完美人设,是她的家世、外貌、努力融合而来的不易之果,她应当为自己留存些踌躇的自私。我也应当时刻谨记,如果付出时就想得到回报,那么回报一定比预期的少。

我有一个舅舅,早年在镇上做生意,后来迷上买彩票和打麻将,借了高利贷,但他没有像表哥那样剁掉自己的手指,一心还债,而是跑路了。追债的人堵在姥爷家门口,姥爷向母亲求救,母亲不知从哪儿听闻我挣了些钱,说她的腿摔断了,需要钱打石膏。而后,母亲便经常向我要钱,就算谎言被拆穿也能无耻地闪躲。她总说:对对对,我从来没生过你,没养过你,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死了你也别管。

舅舅也老了,在外面飘了许多年,偿还的利息远超过本金,对方主动把账销了。如今他在忆往镇娶了一个二婚女人,带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开车、装空调、打孔、修热水器,什么杂活都干。母亲在南边的老小区里买了套二手房,墙上的涂料要全铲了重涂,请舅舅过来帮忙。

这是母亲人生中头一次请舅舅帮忙,但她没想到舅舅干了两天便溜了,理由是太累。母亲又叫来一大帮人,有广场街的修鞋匠,鞋匠的摊位母亲给他找的;有老单位的司机,母亲给他说过媒;还有在家里闲暇的几个小辈,都是在母亲的照料下长大的;这些人先后来到二手房,听了母亲的装修计划,有的抽了根烟说房子不错,有的拿起家伙干了两下,然后都滑溜溜地走掉了。那天下午,母亲一个人在房子里骂天骂地,边哭边干活。 

我也没有帮母亲干活,并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我身上有伤。其实我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在家慢悠悠整理好了自己的东西,等楼房打扫好,就搬进去。正如我无法学会母亲的叹息一样,她也学不会我的绝情。 

离开c的前几天,她有所察觉,帮我整理行李,并买了很多吃的,我们互说了些关怀的话。这种关怀让我们燃起对彼此的留恋,可我们都知道,这只是离别的馈赠,如果继续留下来,一切仍然不会变好。面对飘忽的人情,以绝情对待最省事。

在那辆冬季的早班车上,我悲观至极,一直坐到终点站,是个新开发的旅游村,之后我又辗转好几个地方,落脚在忆往镇50公里外的闹市区。我脑子里仍萦绕着一些不祥的念头,每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直到卡里的钱不足以支付房租,买了套画具,上街给人画肖像。挣了钱,就去酒吧街喝酒。我最常去白日梦酒吧,那有一款60°的苦艾酒叫绿胆海明威,两杯喝下去,空气都变柔软了。等午夜降临,音乐放大,灯光暧昧地调色,运气好的话我能领一个女孩回家,偶尔会碰到白天的顾客。

酒吧街里有一类特别的人,她们的价格很高,态度更不同寻常,会挑客人,只在选择范围内挣钱,这类人被称作炸鸟。我口袋拮据,对炸鸟敬而远之。那晚在白日梦酒吧,几个人在卡座闹了起来,弄得我莫名焦躁。

一个炸鸟被抽了几耳光,气冲冲地要出去叫人,等我走出酒吧,她坐在路边哭,这让我觉得可以趁虚而入。简单聊了两句,炸鸟对我说你去摔那个平头一酒瓶子,我就跟你回家。我上了个厕所,在吧台买了两瓶百威,喝了一口,冲到卡座照着那个平头来了一下,另一下因为手滑,没响。

老板露出纹身过来劝架,连推带搡地把我们撵了出去。那炸鸟已经不见了。他们几个把我拉到我家楼下的巷子里,混乱中我在地上摸到一件东西,使劲一捅。远处响起了警笛声,他们惊慌地逃了。那个炸鸟跑过来说是她报的警,然后我们回了家,喝完了家里仅有的半瓶朗姆酒。 

好多次被猛烈的阳光砸醒,狭窄房间里一片狼藉,身边的人总爱问几点了,然后匆匆穿衣离开,讲究点的留个联系方式,我从没动过情。那次不一样。凌晨三点,酒劲褪去,我身上疼得厉害,像活生生被人斩了几截又粘起来。炸鸟套了件我的卫衣,腾腾腾下楼,买回来一袋子药。

我吃了止疼片睡了过去,隐约听见她在哼歌,醒来身上都是红花油的味儿,一动弹,身上疼得厉害。她把我送到医院检查,左肋断了两根,轻微内出血,多处软组织挫伤。 

住院的那几天,她早上来,晚上走,来了就半躺在陪护床上玩游戏,隔壁床的老头儿为了多瞄她几眼,一天上十几趟厕所。除了上厕所和吃饭,我们不怎么说话。出院的那天,炸鸟说那个平头的肠子破了,他家里有背景,正在找我。我说一起走吧,她说还有人欠她钱,等过段时间拿了钱就跟我见面。她给我叫了辆车,临别时,我问了她的名字,d。

就这样,我就这样回到了忆往镇的老宅,在门框上摸到沾满灰尘的钥匙,推开斑驳的门板,一阵风扑来,很安静。我在家里住了几天,被邻居见到,告诉了母亲。我只说自己被车撞了,要静养一段时间,此外再不透露什么。不知道是我释放错了信号,还是母亲过于乐观,她竟以为我会留下。 

母亲终是花钱请人打理好了新房子,面积不大,但阳光充足,把老宅的旧家具搬过去,十几盆绿萝点缀其间,有点新生活的意思。她连发了十几条关于新房子的朋友圈,还有张我几年前的照片,求助大家给我介绍对象。 

请亲朋干活的乐观目标落空后,她仅当天下午哭了会儿,而后并没表现出多大的失落,只在谈笑间夹杂着不起眼的难过,这是她与生活搏斗多年锻炼的技能。她定了个时间,请原班人马来新家吃饭,准备摆两桌菜。超市门口可以凭小票换鸡蛋,她提着两大袋子肉菜,排了半个小时的队,快轮到她时,最前面的老太太因一个碎鸡蛋跟工作人员吵了起来,又在其女婿的烘托下,战火瞬间升级。

混乱中,母亲被踩倒,等人群散去,也没站起来。她死于急性心肌梗塞,尸检报告还显示她的肩胛骨处有阴影,已经是骨癌晚期了,那里的皮肤有轻微的灼伤痕迹,应是用褐色药瓶经常涂抹的缘故。超市老板在私了过程中跟我哭了两次,把赔偿金压到最低,但送了很多购物卡。我把房子和购物卡卖了,拿着钱去湛江找d,跟她合资接手了一家客栈。母亲说得没错,房价涨了。 

两年后,客栈因电路老化而焚毁,我和d的女儿刚刚满月,她带着孩子回了江西老家,我留在湛江应对邻居的官司。开庭的前一晚,我梦见一座花园,在花园入口,屏风之下,我向左行,有蝴蝶、牛奶、鸢尾花,茵草盎然,小鹿奔跑,当一切美好沉入夜色,云霞落散,我走到尽头回身而望,屏风之下,右边的一切在发光。我醒来,想起母亲。假装不在意,向来是我的强项,可四下无人,我开始抽自己耳光,一下,两下,三下。

刘酿苦
5月 1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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