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漩涡

你难过的是,就算你付出了再多的努力也得不到公平的回报。

9月 19, 2024 阅读 315 字数 11416 评论 0 喜欢 0
漩涡 by  宋迅

那天我下了班,在路边等回家的公共汽车,人很多,我等的那趟车还没停稳,一群人便围了过去,我不愿意和他们挤,站到一边点了支烟,等下一辆。快抽完的时候一辆皮卡响了两声喇叭停在我身边,我纳闷地瞧过去,看见方武从驾驶室往外探着身子,“上车。”他快活地说。

方武是我以前的工友,在钢厂的时候他开吊车,我是那个在高处指挥他往哪儿下钩的角色,我们用对讲机交流,他是和我配合最好的那个。下工后我们常到大排档喝扎啤,方武是个愤世嫉俗的人,这时候他总是会骂这骂那,我不觉得那样可以改变局面,但我喜欢听他骂别人,特别是我认识的那些人。有时候我们会开着他的皮卡去南部山区的水库钓鱼,那是除了喝酒之外我们另一个共同爱好,有时候我们会带上帐篷,一钓就是两天。基本上每次我们都会钓到一些白条和鲤鱼,如果钓到了大家伙我们会在附近找个农家乐,让厨师把鱼炖了,炒几个菜,再拿出我们带去的酒喝个痛快。

后来他离开济南去了威海的一个造船厂,原因是他老婆郑玲也在那个造船厂工作,是焊材仓库的库管,有时候她也呆在船上,但那艘船不会离开码头驶入大海。郑玲是个冷冰冰的胖女人,她不希望方武天天和我们混在一起,觉得那样没有前途,也从来不会给我们这些朋友好脸色看。方武和她的感情并不好,据说郑玲和她厂里的一个主管有过暧昧,但在这方面方武也不清白。他们离过一次婚,后来又复婚了,如果我是方武,我不会那么干,我是说复婚。

方武离开济南的前一天我们几个工友在“老地方”给他饯行。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酒还在不停地上桌,开叉车的懒猴怂恿方武和郑玲再离一次,留在济南,其他人也跟着起哄。我们都不希望方武离开,他是个实在人,大家都愿意和他做朋友,特别是我,我觉得我的工作离不开他。

那天方武醉成一滩烂泥,最后我和懒猴送他回家,看到他那辆皮卡就停在门口,尾箱装满了行李,一块绿色帆布盖在上面,几条尼龙绳把它们拴得结结实实。

方武离开没多久我也不干了,我不再适合那份工作,特别是仅存的一点默契也被带走之后,我觉得自己站在吊车的臂架下面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后来我陆续换了几个工作,前一阵我在汽配城找了个新工作,目前还在适应阶段。

现在他回来了,和他老婆一起回来的,他在一个钢构厂开一台两百吨的全新汽车吊。

“这是要去哪儿?”他说。

“回家啊。”

“回家?”他嘿嘿一笑,“对不起,你今天可能回不了家了。”

这话听着让人愉快。

他给郑玲打电话,说有朋友跟他一起回家吃饭,他在电话里专门提了我的名字,让她多炒两个菜。

“在家太麻烦了。”我说,“外面随便找个地方吧。”

“少废话,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裂开嘴笑着,他的腮帮子宽而结实,上面布满了刚冒头的胡茬子,看上去依然那么值得信赖。

我还记得上次送方武回去时郑玲是怎么对我们的,她让我和懒猴把人“哪儿弄来的就弄回哪儿去。”

“你放心,”他笑着说,“她现在不管我。”

那是一种满足的笑容,让我对他们现在的关系充满了兴趣。

“真怀念咱们并肩作战的那段日子。”他说。

“我也是。”

“钢厂已经没咱们多少人了吧?”他说。

“一个都没了,厂子早晚要毁在那帮杂种手里。”我说。

他没接我的话。

“想开点。”他说,“我这几年的变化就是心态平和了。”

当他说完那句话后我在想我这几年的变化是什么。

“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你的号码打过去是空号。”他说。

“我换号码了。”

“我有孩子了。”方武高兴地向我宣布,他给我看了钱夹里的照片,婴儿很可爱,长得比他父母都要好看。

“男孩,一岁了。”他说,“你们有孩子了吗?”

“快了。”我说。

郑玲像是变了一个人,神采奕奕,穿着也变得时尚了,尽管还是那么胖,但现在看上去让人舒服。她和方武夫唱妇随,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新婚夫妻,对我也十分客气,不仅主动帮我们倒酒,还敬了我一杯。她现在在做保健品推销工作,客厅里摆着一个橱窗,那些玻璃格子里整整齐齐地摆了很多样品,“除婴幼儿外一切人群皆可适用”那些盒子上写着这样的话,我知道那种保健品,我在中央台看到过它的广告——合法的传销。橱窗最高的那一层摆着一块金灿灿的“明日之星”奖牌,上面有郑玲的名字。

我问孩子在哪里,“郑玲她爸妈帮我们带。”方武说。

“本来我们也不想这样,”郑玲说,“但也没办法,照顾孩子的麻烦你是不知道,如果他哭一晚那第二天我们都上不成班了,我们打算等孩子大一些的时候再接过来。” 

我点点头,我在想假如我和唐娜处在他们的位置会怎么做。

“方武,什么时候把你那些哥们全都叫到家里来。”郑玲说。

“他们不喜欢上家里来。”方武说。

“在外面怕你们吃得不卫生。”她看看我说,“家里酒也管够。”

“两码事儿。”方武笑着看我一眼,似乎希望我接过话。

我也笑了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她说,“我把吃的给你们弄好就走还不行吗,等你们酒足饭饱我再回来。”

“有这话就够了。”我敬了她一杯。

走的时候方武送我到小区门口,我们互留了电话,约定改天再聚。

我吹着口哨回到家,唐娜正在打扫房间,她在一家高级商场做化妆品售货员,这周她上晚班,她上晚班时我们都各自吃了晚饭才回家。屋里放着歌,她喜欢一回家就打开电视调到音乐电台,一边听歌一边做家务,遇到会唱的就跟着唱,就跟我喜欢喝酒一样,我把这理解为她放松的方式,但最近她会唱的歌变得越来越少。

我跟她说我今天遇到了方武。

“这下好了,”她的拖把伸过来,我挡了她的道,她用力推开我,“你头号酒友又回来了。”

“你什么意思呀?”我说。

“喝得很开心,对吗?”她说。

我没说话,感觉有点不对劲。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什么样。”她很用力地在拖地,“我只知道你一回家就好像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我哪儿不开心了?我只是没有什么可开心的而已。”我说。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因为回家而有任何不愉快。”我又解释了一遍。

她头也不抬地继续拖地,只拖电视机前的那块地方。

“我在外面也是这样,你很少会看到我笑。”在她还能听的时候我想多说几句,“喝酒感到高兴也只是酒精的作用。”

“不管怎么样,”她终于抬起头来看我,眼里噙着泪水,“这种生活我受够了。”

“我觉得我被困住了。”她把拖把扔到一边,伏在餐桌上哭起来。

眼下我们的婚姻正在经受考验。

最近唐娜的情绪出现了一些问题,总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跟我吵架,嘴里时不时就冒出一些消极的词,她说她讨厌做爱,她想淹死邻居爱哭闹的婴儿,还有想和我同归于尽,甚至她还开始抽起了烟。那天她终于崩溃了,她在商场卫生间里给我打电话,她不说话,只是哭,我听她哭了整整两分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她说她没事,只是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唐娜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如果现在就开始找原因的话我认为这一切一定和她前男友有关系。

我认识唐娜的时候她正在为一段恋情所累,她的男朋友比她大整整二十岁,离过一次婚,我以为他是个事业有成的男人,但他并不是。他是个卡车司机,有一辆自己的“东风”,跑济南到上海那条线。唐娜的父母极力反对他俩在一起,他们认为他给不了她幸福,因为他连自己都没希望了。

那家伙长了一张“不走运”的脸,很多人都长着那样的脸,走在大街上你只需要一眼就能把那种脸分辨出来——唐娜给我看过他的照片,在她的手机里,是他们的合影,那些照片让我很受伤。

最终唐娜顺从了父母的意愿,打电话和他说分手,她说得坚决无情,为此她很痛苦,她告诉我她爱他。我同情那个男人,我无法想象自己四十岁的时候是那个样子。

他们分手后的第三天他在张家港出了一起车祸,他受了轻伤,车上的货也被周围的村民哄抢一光。他被送进了附近的医院,他在医院给唐娜打了很多个电话,唐娜有些动摇,甚至打算买当晚去张家港的火车票。但我跟她说,那是同情,不是爱,你如果再给他希望最后只会伤他更深,她这才没再接他打来的电话。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那天夜里她哭着问我。

我握住她发抖的手,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只是需要些时间。

一年后那个男人从黄河大桥上跳了下去。那时候我和唐娜已经结了婚,知道这个消息后她并没有太过激的表现,但她说过类似“如果当初我去了张家港”的话,这不免让我担心,那不是唐娜的责任,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对一个中年男人的死负责任是非常荒谬的。

但有时候就是如此,人们喜欢主动去背负一些责任,责任成了生活的根本,人们永远都无法轻松起来,我从没看到过一张轻松的脸。

我坐在唐娜身边,耐心地等待着她恢复正常,这不是她的第一次,也不是我的第一次。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希望这样能让她好过一点。我喜欢她那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有一股森林的味道,晚上我要是闻不到就一定会失眠。

“我真想可以忘掉那些标价签。”她哭着说,“只要我一闭上眼睛,那些东西就会涌进我的脑子里。”

“别去想那些了。”我揽着她的肩。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觉得我要疯了。” 

“你只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安慰她,“好好休息几天,不去想工作上的事,很快会好的。”

“是吗?”她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我。

“过几天我们可以去日照玩,”我说,“坐快艇,游泳,在沙滩上晒太阳,我们可以住在海边的旅馆,推开窗就能看见海。”

她认真地听着,她已经平复了心情,但她的泪水还挂在脸上。

“或者我们可以去草原骑马。”我又说,当电视机换成电台模式时电视画面会变成草原风光。

“你想去草原骑马还是去海边游泳?”

“骑马。”她说。

“那我们就下个月去趟内蒙。”

“可我早就没有假了。”

“请病假。”我说,“我可以帮你去医院开个住院证明,你想要肾结石还是阑尾炎?”

“再说吧。”她去卫生间洗了个脸,又继续拖地,她的样子十分疲惫,我说我来,让她去休息,她把拖把递给我,进了卧室。

拖完地我关掉电视,枯坐在沙发上又喝了几罐啤酒,刚才唐娜的表现让我清醒了许多,我不喜欢清醒的感觉,尤其是现在。

第二天,我们的生活又归于平静,之后的几天唐娜没有再那样失控,这可以想象,如果她每天都那样,谁都会受不了。也没有人再提骑马的事情。

我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平安无事地度过这星期,可没想到周五晚上,我们差点又起了冲突,当时我们正在看一部电影,那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女主角怀上了前男友的孩子,保守传统的家庭难以接纳她,但最终她还是得到了幸福。

“外国人怀孕了照样抽烟喝酒。”我和她照例边看电影边扯淡,“而且她们好像不坐月子。”

“人种的问题,”唐娜不屑地说,“非洲人也不坐月子,你可以调查一下韩国人和日本人,要是朝鲜人不坐月子那很可能是因为她们没条件坐月子。”

“那个孩子是她全部麻烦的原因。”我像往常一样分析总结道。

“也是你每次都戴两个套的原因。”她说。

“我们的情况和他们不一样。”

“是,不一样。”唐娜说,又看看我。

“别紧张。”她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家长里短。”

“你想要孩子。”我说,“你没必要说反话,唐娜,咱俩用不着这样。”

“我不想要,这是实话。”

“我不知道该信你哪句。”

“我有时候只是想试试你的态度。”唐娜说。

“我很不喜欢你这点。”说完我就后悔了。

就在唐娜即将爆发的时候,方武的电话救了我,他叫我明天去他家烧烤,并特意叮嘱我一定要带上唐娜,他说郑玲想见唐娜已经很久了。

我一挂电话就把这件事当做好消息告诉了唐娜,我换了副谄媚的语气,我也希望能让唐娜见见方武,有时候别人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一些乐趣,这就是我喜欢和朋友呆在一起的原因。

“我不去。”她横眉冷对。

第二天我们睡了个午觉才出门。

“今天是世界烧烤日。”我拍着巴掌说,我想提前调动起大家的情绪来。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唐娜说。

“天气预报你也信?”我说着往窗外看,外面是个好天气,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意思。

“我们要不要买点什么带过去?”唐娜说。

“不用。”我说,“都自己人。”

“不好吧,我可是头回去。”她说,出门前她仔细地化了妆,我的那些朋友里她明确表示只想见方武一个。

“那有什么关系,”我说,“你罩着你。”

“谁要你罩了。”她终于笑起来。

方武家在城南郊,我们坐上了一趟直达他家的公共汽车,过去我就是坐那趟车和他汇合,再一起开他的皮卡去钓鱼。

公共汽车上人不多,我们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唐娜用手机听着歌,她时而专心致志地看着车窗外的流动的街道,时而微闭着眼睛,这是个好的迹象。

那是一个欧式风格的小区,我们下了车,从“凯旋门”进去。小区绿化做得很不错,一楼的住户都有个篱笆围着的小院儿。每个院子都被主人精心照料着,有的院子种满了翠绿整齐的蔬菜,有的院子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草,还有一个院子,里面种着好几棵樱桃树,枝头上挂满了已经开始泛红的樱桃,煞是好看。

“我也想有个这样的院子。”唐娜说,她一路上都在看那些院子。

“你想在院子里种什么?”我说。

“我想搭个葡萄架。”

“方武就在院子里搭了个葡萄架。” 

“真的?”她说。

方武家的葡萄长得枝繁叶茂,把整个架子铺得满满当当,藤蔓上还挂着一串串已经初见雏形的小葡萄,非常可爱。方武在葡萄架下切羊肉,郑玲把切好的肉穿到竹签上,他们有说有笑,配合默契,他们以前的情况十分糟糕,有多糟糕呢,比我们还要糟糕。

我和他们打了招呼。“快进来。”郑玲用手肘打开篱笆门让我们进,她笑盈盈地看着唐娜,“你就是唐娜吧。”

“唐娜,这是郑玲,你得叫嫂子。”我说,“这是唐娜。”

“什么嫂子,都把我叫老了。”郑玲说,“叫我郑玲就行,随便坐。”

“这是方武。”我说。

方武在切最后一小块羊肉,“你好。”他抬起头对唐娜友好地笑了笑。

“真漂亮。”郑玲盯着唐娜看了一阵又看着我说,“李威,你娶了个漂亮老婆。”

我看到唐娜的脸有点红。“我们来晚了。”她说,“都没帮上什么忙。”

“一共也没多少活。”郑玲把剩下的几片肉串好,“现在可以开始烤了。”她说着把装肉串的盘子端到烧烤炉旁,炭炉里的火已经点燃,冒出阵阵青烟。

“我帮你烤。”唐娜说。

“好啊。”郑玲说,“我们一起。”

我和方武坐下来喝酒,唐娜和郑玲一边烤肉一边聊天,看得出她们很聊得来。女人的效率总是很高,不一会儿一盘香气扑鼻的烤串就端了上来。

“都是谁的手艺啊?”我问。

“羊肉串和鸡翅是我烤的,鸡胗是唐娜烤的。”郑玲说。

“看上去就不错。”我说。

“来点饮料?”郑玲拿着一瓶橙汁问唐娜。

“谢谢。”唐娜说。

唐娜烤的鸡胗外焦里脆,大受欢迎,她自己也颇为得意,“还有谁要鸡胗吗?”盘里的鸡胗吃完后她问。

我和方武都举了手,郑玲也说要,我嘱咐唐娜我那几串多放辣椒。

“你运气不错。”郑玲对我眨眨眼。

我看看她,笑了笑。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后我们坐在一起,喝着酒,享受着阳光和草地。“这感觉真好。”唐娜环顾着四周说,“我小时候家院子里也有这么一个葡萄架,白天我和小伙伴在葡萄架下做作业跳皮筋,晚上一家人在葡萄架下纳凉。”

“再来点?”郑玲看唐娜的杯子空了,拿起橙汁问她。

“我要喝啤酒。”唐娜把空杯子朝我一推。

“我来。”郑玲说,她给唐娜的杯子倒上啤酒。

“来,一起干一杯。” 郑玲举起橙汁说。

我们四个把杯子碰了一下,全都一饮而尽。

“女中豪杰!”方武朝唐娜竖起大拇指。

“跟他学的。”她看我一眼。

方武从兜里拿出烟,给我递了一根,又给唐娜一根,我看着唐娜,她没看到我在看她,但还是摆了摆手。

“你以为人家什么都能跟你们学?”郑玲说。

唐娜对她笑了笑,“等葡萄熟了我们能来吃葡萄吗?”

“怎么不能。”我说。

“到时候你们必须来。”郑玲说,“今天就说定了。”

唐娜给自己的杯子倒上大半杯啤酒,“郑玲,敬你一杯。”她端起杯子。

郑玲也端起杯子,“我只能喝这个,我喝不了酒,”她一副很不好意思的神情,“一点儿都不行,我对酒精过敏,一喝身上就起红斑,像地图那样这一片那一片。”

“没事儿。”唐娜说,“你喝饮料就行。”

“她确实不能喝酒。”方武对我说。

“但有时候你免不了喝酒,”郑玲放下杯子说,“我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去参加一个面试,面试就在酒桌上,一起面试的还有两个女孩,公司经理给我们每人面前摆了三杯二锅头,说谁能连干三杯就录用谁。”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方武看了看我们说,“不然我肯定不让她去。”

郑玲领情地看了她丈夫一眼,接着说,“那两个女孩一点也没犹豫就把那三杯酒都干了,其中一个喝完就倒在地上醉得人事不省,另一个也满脸通红,说话语无伦次,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但那时候真的很需要那份工作,就试着喝了一小口,刚咽下去一点那味道就让我受不了,转过身就开始吐,回去之后我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身体和心里都难受。从那以后我就滴酒不沾了。”

“最后谁得到了那份工作?”我说。

“不知道,”郑玲说,“当时我感觉很不舒服,提前离开了。”

“那么操蛋的工作不干最好。”方武说,他把烟灰往空罐子里抖,我也跟着那么干。

“有什么工作是不操蛋的吗?”唐娜说,“上个月我们店庆,所有商品都打七折,那些人就觉得东西像免费了一样,我们开单子开得手忙脚乱,我很怕那种场面,全都疯了。”

“可以想象。”郑玲说,她在认真倾听。

“可是一千块钱的化妆品,就算打七折也是七百块啊,有时候真让人不平衡。”

“这很正常,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公平,”我说,“人和人本来就不一样。”

“我觉得让你难过的可能并不是这个。”郑玲说,“你难过的是就算你付出了再多的努力也得不到公平的回报。”

“你说得太对了。”唐娜用感激的眼神望着她。

“有时候我们只是没有选对方向。”郑玲说,“在一个错误的方向上,你走得越卖力,错得就越远。”

“是那样,”唐娜说,“可我没方向。”

“你能看到二十年后的你还是这个样子,今天不过是在重复昨天的生活,你觉得你在浪费生命。”

“一点没错。”

“我以前在船厂工作,”她微笑着说,“跟你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 

“那你是怎么改变的?”唐娜看着她,这也是我要问的问题。

“我的事业。”她说。

“对了,”唐娜说,“都忘了问你做什么工作了。” 

“我的工作与其说是推销不如说是分享,我们分享的不仅仅是产品,更是一种生活理念。”

唐娜看着她。

“一种阳光、积极的、使人幸福、家庭和睦的生活理念。”

唐娜看着她。

“同时还能挣钱。”郑玲说,“我们的模式是,你不仅可以自己买产品,还可以让你的客户帮着你卖产品,你让他们消费,你能赚到钱,当你教会他们做同样的事之后,他们也能像你一样赚到钱。”郑玲说。

“更关键的是,他们赚的每一块钱里都会有你的一份。”郑玲说。 

唐娜和我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总没完没了地开会。”方武说,“就这点不好。”

“开会是必不可少的,同事之间需要交流,需要相互帮助,相互鼓励。”郑玲说,“我们就像亲人一样相处。”

“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唐娜说,“那种感觉一定超好。”

“我不喜欢那种跟谁都亲热的场合。”方武说。

“我也一样。”我拿起酒和他干杯。

“别理他们,两个俗人。”郑玲转向唐娜,说要介绍一位伟大的导师给唐娜认识,她告诉唐娜那位台湾来的导师能够帮她寻找到人生的真谛,她向唐娜保证这一定是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你只需要去一次,去听听她说些什么,你简直想象不到那场面,你绝对想象不到。”

我没再听她们说话,和方武聊起钓鱼来,他说他在威海的时候会时不时去海钓,有时候一下午就可以钓上来十几条,但他还是更喜欢钓淡水鱼。

“钓淡水鱼的感觉和钓海鱼完全不一样,”他说,“只有钓淡水鱼才有成就感。”

“没错。”我说,“海鱼都蠢得要死,傻子都能把它们钓上来。”我们总是能产生共同的感受。

“淡水鱼里面我最喜欢钓鲤鱼,最不好对付的一种鱼,得用嫩玉米钓,小时候我经常跟着我爸去湖里钓鱼,那时候我们还在用竹子做的鱼竿,我爸用玉米钓,我用蚯蚓钓,我只能钓上来一些小鱼小虾。”他说,“你要想钓大鱼的话只能用玉米,那很考验耐心,漂可能半天都不会动一下,但漂只要动了,保证是大鱼。” 

“给你讲个故事。”我说。

我跟他讲了一件我小时候钓鱼的事。那是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我九岁,那时候我父亲在贵州赤溪的迷雾河林场工作,他一半时间在伐木,一半时间在为林场搞养殖。我母亲也在林场工作,她所有的时间都在为林场搞养殖。我在赤溪上学,平时住在爷爷家,只有寒暑假我才会去林场跟父母一起生活上一段时间。林场是个偏僻荒凉的地方,没有闭路电视,没有游戏室,也没有旱冰场,附件只有一家杂货铺,因为经常停电,冰柜里的冰棍没有一根是保持原状的。但那里的星空很美,美得让我着迷,但更多的是迷惑,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流星,我问我父亲那些星星亮一下就暗了是怎么回事,他说那是因为流星燃烧之后消失了,我始终不理解消失了是什么意思,“就是没有了,看不见了,你也找不到了。”我父亲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可那和没说一样。我父母很忙,白天大多数时间我都一个人在家,周围没有和我同龄的小孩,所以我总是独来独往。

那个暑假,我过够了无所事事的日子,一天下午,我午睡醒来之后决定干点和往常不一样的。我在牛粪堆里挖了一些蚯蚓,拿上我父亲放在门后的鱼竿和水桶,去了小河边。

那天异常炎热,烈日高挂空中,没有风,树木低垂着,土地散出的热气烘烤着我的小腿,火辣辣的痛。

一路上我没遇到别人,远处的玉米地边只有两个抓蜻蜓的小孩,他们似乎在笑着,闹着,但我听不见一点声音,我在想钓鱼可比抓蜻蜓有意思多了,于是我把鱼竿从手里换到了肩上,希望有谁能发现它。

我从没单独去钓过鱼,以前都是跟我父亲一起去的。我喜欢守着装鱼的水桶,看里面的鱼把头仰在水面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我能看上一整个下午。后来我看着那些鱼时,它们的眼神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种感觉让我后来对悲惨的含义有了更直观的理解,那就是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呼吸到一口空气。

我边走边回想我父亲钓鱼时都是怎么做的,我真怕自己做不来,但我还是加快步伐往河边走着。

当我走到河边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可能并不是真的想钓鱼,河面平静得像一面大镜子,也看不出一点有鱼的样子来。我找了处树荫把渔具放下,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我在想我的父母此刻身在何处,当他们不在我身边时会不会是不存在的。

我想清楚这个问题后才感觉轻松了一些,开始准备钓鱼。我把一块平整的石头搬到河边当凳子坐下,给鱼钩挂上蚯蚓,蚯蚓比鱼钩长,多出的半截在来回挣扎,我觉得这样很好,在水里会更容易引起鱼的注意。

我把鱼钩扔进水里,几乎就在鱼漂刚稳住的瞬间我看到它微微沉了一下,很快又是一下。我连忙把鱼竿提起来,但什么也没钓到,那半截蚯蚓还在那扭动着。也许是我看花眼了,我心里这么想着把鱼钩扔进水里,认认真真地盯着鱼漂,没想到鱼漂刚稳住就又轻轻抖了两下。我连忙收杆,蚯蚓还是一点没动,它应该是在试探我,这回我打算一直等到鱼漂至少一半沉到水里我才提竿。

我再把鱼钩扔下去,鱼漂还是像刚才那样轻轻地动着,我告诉自己耐心一点,水底下有个狡猾的东西。我等了好一会儿,情况依旧如此,我找了个时机再次提起鱼竿,还是什么也没有,露在鱼钩外面的那半截蚯蚓却已经不在了。我气急败坏,把剩下的蚯蚓往外面移了移,让它刚好能完全遮住钩尖,接着把鱼钩扔了下去,我发誓我一定要把这狗日的钓上来。

这回鱼漂变得安静了,它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河面也是风平浪静,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鱼漂,只那样盯了一小会儿我就开始眼睛发花,脑子犯困,但我还是坚持着。终于我看到鱼漂以难以察觉的幅度抖动了两下,接着它猛地往下一沉,我立刻使劲一拉,手上感受到的力量让我大脑充血,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声音还没落一条巴掌大小的鲤鱼就被拎出了水面,它在空中摆动着尾巴,浑身泛着耀眼夺目的光——那是一条金色的鲤鱼。

我把它从鱼钩上取下来,紧紧地握在手里,它全身都像是用黄金做的,每一片鳞甲都是那样完美,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我兴奋地环顾四周,想知道还有没有谁看到了刚才如此精彩的一幕,我没找到抓蜻蜓的那两个小孩,只看见一个人从小路朝我走来,我看不到他的五官,他的脸像是蜡熔化后又凝固了一样。

我假装没注意到他的脸,把鱼装进裤兜,转身去提水,河道上有个几米高的瀑布,下面是个水潭。我心想瀑布的水是最干净,拎着桶就走到那个小瀑布边,就在我刚把桶伸到水流中的时候,像是有人用力拉了我一把,我一头就栽了下去。

我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那时我还不会游泳,我跟着漩涡转了好几圈,被下沉的水流带到了潭底,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灵魂,尽管我没看见他,但我相信他正看着我。嘿,我在心里跟他打着招呼,见到你真好,你让我弄明白了一些问题,很重要的问题,他听见我跟他说话了,他当然能听见,他听得见我心底发出的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我觉得时空正在逐渐变得浓稠。

“怎么说呢,很快我就平静下来,”我把酒拿在手里说,“我准备好了去死。我知道那不合常理,但当时我就是那样的,我在水里等着他们。”

“后来呢?”方武感兴趣地看着我,“是那个没有脸的人救了你?” 

“漩涡把我甩了出来,我被冲到了浅滩上。”

我从水里爬起来,全身湿透地站在河滩上,刚一抬头,刺眼的阳光让我一阵眩晕,差点又一头栽进水里。我稍微站稳之后,注意到那个没有脸的人正站在河岸上,他看着我,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似乎正准备救我,我有一种恍惚之感。他没说话,扔了树枝,等他走远后,我才回过神来,我摸了摸我的裤兜,那条鱼也没了。 

方武神情变得有些凝重起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掉水里的事我没敢跟我妈爸提,那天我在河边一直等到衣服晾干才回的家。后来我也只跟唐娜说过,但我已经忘记她当时的反应了。

“这事不简单。”过了好一会他说。

“怎么个不简单?” 我看着他。

“像是个启示,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他看着我,“我早说过你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我没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实际上我早就不再那么觉得了。“我就是个凡夫俗子。”

“我觉得你肯定可以成就一番事业。”方武平静地看着我,又看了看两个正在窃窃私语的女士,她们刚刚进屋参观了那个橱窗,郑玲在说着什么,唐娜频频点头,她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谁知道呢。”我说着又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酒,我想不到我将如何成就一番事业,而那番事业又在哪里。

“你得随时做好准备,我预感着你的时机差不多要来了,”方武说,“你信不信我的预感?”

“当然信了。”我和他干了一杯,转开了话题。

回去的路上唐娜心情很好,我醉了,靠在出租车座椅后背上休息,唐娜挽着我的手跟我商量辞职的事,她的另一只手抱着一袋“样品”。

“这是个机会。”她对我说,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个生意,但说实话,我并不看好那个生意,至少我觉得它不会像郑玲说得那样好。

“她的很多话都说到我心坎上去了。”唐娜说,“我需要点希望。”

“你最好再考虑考虑。”我说。

“你应该乐观一点。”她望着车窗外黑压压的云层,“要下暴雨了。”

出租车飞快地行驶在城市浑浊的空气中,上高架桥的那几个圈让我头晕得厉害,就在这时我产生了一种极为糟糕的感觉,我发现自己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茫所笼罩,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一直渴望摆脱的感觉现在却变得如此强烈。我觉得去方武家是这感觉产生的原因,尽管我并不知道具体由哪一件事情引发了这种强烈的感觉。我真希望此时我们身处内蒙的草原上,可以骑马,也可以就那么躺着,随便干点什么也好,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回顾我的人生,我想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我还没获得一点线索就已经疲惫不堪,现在我只希望谁能收回我思考的能力,因为我发现那才是人类痛苦的根源。

没多久车停了下来,前方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警车无声地闪着警灯停在前面,我们和其他车一起被堵在高架桥上,出租车司机熄了火,点上烟。

那烟味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我下了车扶着高架桥的栏杆把胃吐了个底朝天,唐娜帮我拍着后背,又拿水给我漱口,我回到车上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不知等了多久,我听见一阵由近及远的警报声,接着像是被人推了一把,车启动了。我闭着眼睛,只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凉风吹在我身上像是在被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我感到自己快要达到那种状态了,我静静地等待着它的降临。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大雨倾盆而至,巨大的雷雨声隔离了尘世所有的嘈杂,此时我们仿佛身处一个无比隐秘而坚固的地方。我先是感到一阵幽暗的快乐,继而又是一阵明亮的悲伤。我想象着这场暴雨,想象着这空虚的世界因此被充实,我感到一股力量正在把我从生活里往外拽。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我悬浮在水中,空中,在五彩斑斓的宇宙,在深邃曼妙的时间隧道,随即我达到了永恒,由此进入一阵无与伦比的美妙眩晕。我挣扎着不让自己睡去,竭尽全力地支撑着那扇即将关闭的大门,渴望能够无穷无尽地体验这种感觉,但那扇沉重的大门还是轰然合拢。就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刹那,那个无比巨大的漩涡总算再次出现在我面前。那壮观的、神秘的漩涡,让我不由自主地向它靠近,但这一次却和以往有所不同,漩涡中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我仔细一看,那竟然是个孩子。我越走越近,终于认出了那个孩子,那是早已离我远去的自己——他依然保留着那副天真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身处漩涡外的我。

宋迅
9月 19, 2024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相 关 文 章 返回顶部

  • 异客

    露虹的生日酒会办在酒店带泳池的露天酒廊,圈里人来了不少,男男女女衣着光鲜,甚至偶尔有平时只能在电视剧和电影里看到的人端着酒杯经过你身边。 他们在二楼的包间,露虹正在讲她...

    宋迅 阅读 1705
  • 最后的夏天

    一九九七年,我十五岁。那时候我生活在贵州赤溪县,迷雾河到这里变成了可以行船的宽阔水道,河水穿城而过,向东蜿蜒几十公里后在四川合江县汇入长江。 我爸那时在县里一家国营钢厂...

    宋迅 阅读 3207
  • 迷雾河往事

    从广州搬家到深圳的时候,我在一个装杂物的盒子里找到了那条本以为早已遗失的子弹项链,项链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光泽,但拿在手上,依然是那么沉甸甸,那条项链,把我带入了一件尘封...

    宋迅 阅读 1296

寻读经典 © Copyright 2024

备案许可证号: 粤ICP备16045007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