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地

遗忘之地

她失去了语言,她的时间到了。她被困住,像一场噩梦。

7月 16, 2022 阅读 3617 字数 8365 评论 0 喜欢 0
遗忘之地 by  颜卤煮

母亲从550厂过来看她。那个戴厚眼镜,瘦小个,满头乌黑小卷的中年女人利索地穿过闹哄哄的病房来到她的床位前,把被子掖进她腿下,然后坐下来,望着她怀里睡梦中的婴儿。

“我家小祖宗啊这是。”母亲笑眯眯地说。

“长得太丑了,妈,怎么办啊?”

“胡说八道,你生出来的时候还没她一半好看呢。”母亲从她怀里接过孩子,轻轻哄起来。

丈夫家那边的人至今没有来看过她。陈琳的丈夫是老幺,上头有6个姐姐,全家都指望要个儿子。1980年开始,全国实行一胎化,而陈琳生了个女孩。陈琳怀孕的时候,母亲明白地说自己不想帮她带人,家里还有个儿子——比陈琳小两岁的弟弟陈赫——仍然和父母亲住在一起,没有工作。

从产妇医院出来以后,母亲还是开心地把女娃抱回了550厂的家。550是一家后来被废弃的南方军用工厂,陈琳从小长大的地方,母亲和父亲都是工人。母亲家没有多余的床,女娃便睡在一张藤椅上,裹得跟粽子一样,开始横着放,后来竖着摆,再长长一点斜着搁,直到有一天女娃翻滚下来,才有了摇篮。

女娃一直没名字,陈琳知道母亲在等待她和丈夫商量的结果。母亲向来不愿干涉子女,正如陈琳的婚姻是她自己不顾一切的后果。对名字,丈夫淡漠地说无所谓。母亲不但没有泄气,反而一脸欢欣鼓舞对陈琳说:“也好,名字我早就帮你想好了,叫梁陈。”说完拿出张纸,上头写着这两字。

“妈,不好听啊,叫梁辰吧,星辰的辰,和‘良辰美景’谐音。”

“不行,必须是这个陈,他的姓加上你的姓,代表爸爸妈妈两个人对她的爱嘛。再说听起来‘梁陈’‘良辰’也分不出,良辰美景,蛮好。”

陈琳张开嘴还想说什么,母亲已经收起纸条往里屋走,一边说:“你生她的时候肚子剖开,血流好多,她名字里面应该有个你的姓,以后她才记得你。”

女娃有了名字以后,母亲抱她的时候更开心了。她可以一连几小时不坐,抱着外孙女从房子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摇着,哄着,喊她小梁陈。小梁陈成了外婆家的宝贝。外公有辆凤凰牌自行车,夏日的午后外公经常驮着她出去转。街道上有家小型电影院,外公手指着水泥墙上色彩鲜艳的海报,小梁陈嗷嗷唤着“花花、花花”,她从小就对颜色格外敏感。太阳掉落的时候,小梁陈伏在外公手臂上睡着,像块透明的杏色软糖。外公蹲下身让她好好睡,一蹲一个多小时。天黑了,小梁陈醒过来,外公驮她悠悠地回家。

当稚嫩的大脑逐渐坚固,梁陈努力探寻回忆的边界,最早的记忆总是3岁的生日,仿佛一卷古老的录像带在放映。镜头前一个雪白蛋糕摆在小板凳上,中间插三支水蓝色螺旋纹理的细蜡烛。她站着,她的两个保护人——妈妈和外婆蹲着,她们在唱生日歌。小梁陈咧嘴拍手,努力维护着什么脆弱可怜的东西,她幸福,又难过。那次片段像一座孤岛,孤零零立在脑海,前后相邻的记忆都断了。

外婆家是小梁陈的第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足够完整——家里有三个大人:外婆、外公和舅舅。屋子散发出樟木药味道,那把古老冰冷的藤椅仿佛长进客厅地板,长久地凝视着她。外婆的缝纫机踏板钝钝响着,舅舅房间里的书桌最左边抽屉里缠满了纽扣、膏药、螺丝和花边旧相片一类东西,是她的寻宝之地。外婆的家在550厂职工宿舍二楼,阳台上的茶色玻璃窗正对一排玉兰树,夏天光滑的硬壳树叶会发光,像一面面椭圆形的镜子。每天清晨和夜晚小梁陈都能听到路上有人走过。路的对面是一栋款式相同的宿舍楼,再往远,是另一栋,鳞次栉比。楼对楼,窗对窗,像回音。工人和他们的家庭住在里头,黄昏时家家户户飘出油烟,楼道里有钥匙串在半空中开门。

4岁的小梁陈不知道生活为何物。她生得精瘦,细长,五官清淡,她只是一个映射物,世界被冷漠地吸收进她褐色的眼睛,并停留在她的表情上。

一个周末,陈琳照例来母亲家看望小梁陈,吃饭的时候她发现一件可怕的事:小梁陈的脸上竟浮现出母亲垂暮的神色——粉红色的小嘴窝成鸟喙形状,缓慢恐惧地蠕动,好像食物里夹杂着随时让牙齿崩碎的小石子;小梁陈擓起食物总要拿到眼睛近处看一会才伸进嘴里,像个眼睛不好的老人;母亲不喜欢笑,于是小梁陈脸上也很少出现笑容;母亲看东西总眯起眼,小梁陈也挤眼睛;好几个瞬间,陈琳发现小梁陈的脸上停留着母亲的神色。

过了半个月,陈琳提出把孩子带回家睡,母亲笑眯眯答应。一路上小梁陈安安静静,晚上到家她被平放到大床上。她滑动自己的两只胳膊,听到棉布床单在皮肤下咯吱咯吱,雪白的天花板朝四个角无声延展,她闻不到樟木味道。厕所传来抽水声,她紧张起来。

陈琳洗漱完,解散头发朝她走近,俯身抱她。

一个女人斜现在小梁陈的视线里,头发从脸上炸开,油腻的香波味几乎把她袭晕——此人不是妈妈,妈妈的头发总是绑起来的,也不是外婆,模样却很像外婆。外婆去哪了?被坏人抓走?她惊恐万状,伸出小爪拼命朝陈琳脸上挠出一道血印。

就这样,嚎啕大哭的女娃被陈琳连夜送回母亲家,母亲笑眯眯开门。

1997年香港回归,小梁陈被正式接回自己家。与年轻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小梁陈得到一些新乐趣,比如洗完澡光溜溜扔到大床上蹦来跳去。家里电视机老是放外国电影,有长长的接吻和拥抱镜头。爸爸妈妈的朋友们个个时髦漂亮,喝酒打牌,透露出无所不能的掌控能力。

这对年轻的夫妇很穷,直到小梁陈长大离开家乡,他们家条件仍然局促。丈夫最大的爱好是搓麻将,陈琳拉着小梁陈去麻将室抓人掀桌子,两口子回到家又和好如初,比之前更甜蜜。一家三口挤在大床上,睡熟后陈琳和丈夫总是越过小梁陈把手脚搭在彼此身上。

小梁陈既幸福又害怕,这个家充满旺盛的力量,美好到让她自卑,她害怕被抛下,有时候做噩梦。在梦里爸爸妈妈跑得很远,她怎么也追不上,他们把她忘了。

两个世界并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周一到周五小梁陈住在自己家,周末陈琳带孩子回娘家。母亲塞钱给小梁陈,小梁陈可怜兮兮地看陈琳,不敢接,像断臂小人儿一样左闪右避。母亲招呼孩子过去,拿出她以前喜欢的玩具和零食。陈琳发现孩子总是一开始羞答答,过一小会便开始在母亲房子里走动,从阳台到卧室,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慢慢走回外婆身边,伏到藤椅上,从书包拿出学校的数学题给外婆看。周末晚上小梁陈住下来,舅舅搬了出去,小梁陈在外婆家有了自己的卧室,还有全新的床单、珊瑚绒睡衣、连环画、铅笔和方格本子,都是外婆为她准备的。

外婆眼睛越来越不好,很少下楼,大部分时间听电视机,用放大镜看报纸上的新闻标题。外公的掌控力也在日渐衰减,他的手团成一团,端起碗筷的时候可怕地晃动,但他还是忙忙碌碌的。房子里所有东西都变得矮小了些。周日清晨,小梁陈坐在阳台吃煮很烂的麻油面,外婆把面条夹到嘴下吹冷,喂给她,眼睛茫然看向别处。他们很少说话,她在舅舅房间里画画,累了就躺回床上观察窗帘的光影褶皱,在脑海里想象怎么把它们画出来。

三年级那年,陈琳焦急地告诉母亲小梁陈沾染上了小偷小窃的毛病。母亲却建议她带孩子周末去学画画。“或许画画能起点作用。”母亲说。

“画得真不错!”每次母亲夸小梁陈,陈琳都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不过是一堆太阳小鸟花花草草。陈琳不知道,但小梁陈知道,而且外婆也能感觉出来,画画是她内心最安静的时刻,有了画画,她再也不偷拿同学的东西了。当她全神贯注于牵引那些沙沙走动的线条时,光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的鼻子离画纸很近,能闻到油彩的味道。

就这样,周末时间让位给了画画兴趣班,小梁陈不再去外婆家住。

直到五年级那年除夕,一大早外婆打来电话,问小梁陈什么时候过去玩。

“今天晚上,你睡在外婆家陪陪她好不好?”陈琳说。

小梁陈脸上表现出强烈拒绝。

“我晚上想和姑妈屋里的哥哥姐姐玩,外婆家没人可以玩。”

“听话,就住一晚。”陈琳有些伤心。

“可我和哥哥姐姐已经约好了,今晚要放鞭炮。”

“你外婆老了,梁陈,你要懂事,你不记得小时候外婆怎么对你的了?”

“记得啊。”

“你外婆对你,对我都很好,你的名字都是她给你起的。”

“我知道啊。”

陈琳肯定,这个11岁的孩子并不知道。有些事她可能永远无法理解。

到达的时候,陈琳看到母亲穿着暗红底黑色绣花棉袄,笑盈盈站在门口迎他们。她的头发全白了,鹰钩鼻子上还是架着那副厚到夸张的眼镜。梁陈上前给外婆一个拥抱,进了屋却不再随意走动,而是和爸爸一起在沙发上顺从地坐下,眼睛投向电视机,像个客人。舅舅没有在家。吃饭中途小梁陈听到妈妈和外婆说起舅舅在外面闯的祸,对此爸爸和外公很少插话,他们偶尔朝电视上的新闻说几句。

吃完午饭,外婆起身去卧室,小梁陈使劲和陈琳使眼色,提醒她外婆要给自己拿压岁钱了。陈琳放心了,她知道这孩子懂事,说话做事总是有分寸。

陈琳说“梁陈,我和爸爸回家了,你留在这里陪外婆好吗?”

“看她自己,随便她,来看了我们就要得了。”外婆说。

“要得不?留下来陪外婆?”陈琳问小梁陈。

“你要是想住,房间还是你的,你可以在这里看书画画,随便做什么。”外婆说。

小梁陈看看妈妈,又看了看外婆。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曾住过的房间打扫一新,她小时候的画架被重新摆出来,旁边放着一个南方烤脚的电炉子,方便她画画。大一码的新睡衣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上,书桌上还有盒德芙巧克力,梁陈知道外婆的全部精力都用到了今天。

她有种模糊的感觉,自己是外婆家唯一的光亮,而爸爸那边的亲戚——6个姑妈家儿女成群,上一辈和下一辈势均力敌,吵闹声还将持续很多年,衰老迟迟未至。但在外婆家这边,他们只有她。

陈琳和丈夫离开的时候,祖孙三人正在客厅翻看照片,她很高兴小梁陈没有不耐烦。当她关门朝小梁陈笑的时候,女儿向她投来一眼复杂的神色,是哀伤,埋怨,还是同情,她不清楚。

和丈夫分居以后,陈琳去了外地打工,梁陈被外婆接回550厂的家寄养,就像12年前她出生的时候一样。

老人小心维持着不让她感受到生活的变化,他们知道自己替代不了年轻的父母。小梁陈仍旧每天上学,只是从学校到家的方向变了;周末照例去学画画,护送人由妈妈换成外公。画完以后外公也带她去青少年宫滑冰,以前妈妈把她扔进溜冰池就独自去逛街了,而外公的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滑冰场上的小梁陈,仿佛在完成严峻的任务;外婆很快弄明白小梁陈平常喜欢吃哪几样菜,穿哪几件衣服,爱扎什么头发,并全部复制过来,严格遵循。有时候她一礼拜吃了四次蒜苗炒肉泥。外婆的蒜苗煮太烂,酱油倒太多,而妈妈炒的菜清澈脆绷,但小梁陈从来不说什么。

陈琳每个月给母亲打孩子的生活费。小梁陈规矩地找老人两天要一次零花钱,每次2块钱,和在自己家的标准一样。外婆问她“钱够不够啊?”,她不多要。像小梁陈这样的家庭有很多,与她相似命运的孩子常常利用大人犯下的错误来给自己谋福利,小梁陈不会这样做。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四个角。再次落回这个世界,外婆的家变得更小,樟脑味更重了,所有物件的颜色都在沉降、凝滞。在老人面前她装作和在自己家的时候一样,但每个细节都在提醒她生活的核心已经置换,她被年轻的父母抛下了。她迷恋他们身上的力量,并悄悄原谅了他们的残忍。她明白,这残忍也是力量的一部分,那是她向往的年轻男人女人的世界。

外婆家的生活让她觉得哀伤,以及说不出的孤独。

小梁陈的残忍是不经意的。外婆外公的耳朵总是跟不上她说话,每当老人问“什么?”,她总回答“没什么”,懒得重复。她看得出来老人很失落,但她无法控制,她把这当作快意的报复。

这一年除夕,父亲那边的家人打来电话,电话里人声鼎沸,表哥表姐问她是否过去玩鞭炮。她知道外婆正在客厅竖起耳朵听,她挂掉电话走回黑乎乎的客厅。

他们看了一会春节联欢晚会,然后关掉电视机声音,三个人在藤椅上玩起玻璃跳子棋。跳子棋是来到外婆家以后学会的游戏,小梁陈学得很快。每一方的旗子摆成倒三角形,所有玻璃球从一个地方出发,彼此交错,离开,最后抵达对面,像成群的候鸟。外婆下棋很稳,蓝色玻璃球队伍集结在一定范围内稳稳开动,而小梁陈喜欢纵横捭阖,她放任自己的红色玻璃球四散他乡,跳来跳去,有时候她得第一名,有时候最后一名。外公的玻璃球是绿色的,他的前几步棋走法永远一样,小梁陈能背下来。

玩了整整一夜,直到12点楼下有人点起鞭炮,三个人仿佛接收到信号,起身进屋睡觉。

陈琳没有撑多久便复婚了,她知道那是自己所剩无几的选择里最好的一条路,小梁陈也从外婆家搬回自己家。

分离不到一年,陈琳发现女儿已经接近一个大姑娘。接下来初中和高中六年,肝火在小梁陈的额头烧出大片青春痘。14岁夏天她胃口猛增,暑假一口气长了10厘米,并迎来月经初潮。陈琳给她从抽屉拿出第一片卫生巾的时候,手掌在上面轻轻拍打了三次,那是母亲告诉她的。母亲说女人有自己的守护神,第一次初潮,第一次同房,第一次生育,都有细小的仪式需要遵循,这样才能避免以后麻烦。

“这次高考模拟考试梁陈的成绩还可以,她学习挺用功。”一个冬日的周末,陈琳独自回娘家对母亲说。母亲坐在藤椅上,正午日光冷冷射进客厅,她的眼镜反出蓝紫色,镜片后的双眼仍旧茫然。陈琳知道她在认真听。

母亲点点头。

“看起来我们两个的事情没有影响到她太多。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复婚是正确的选择。”陈琳说。

“不管怎么样,复婚了是好事。结婚,离婚和复婚反正都是你自己选的。”母亲说。

陈琳皱起眉头,母亲总这样,关键事情上把自己撇得远远的,既不干涉她,也不宽慰她。但她知道母亲始终都在,母亲什么都知道。她把手伸进电烤火炉被子下面,身体往前靠,能闻到母亲嘴巴里酸酸的味道。她习惯性把头扭到一边打量,发现母亲家电视机的柜子变形了,中间凹了下去。这些木头家具吸收潮湿的水汽,热胀冷缩,年复一年,在无数个深夜迸出爆裂声,惊醒梦中的老人。柜子下面摆满白色塑料药瓶,污垢密布。陈琳记得母亲有洁癖,但母亲不再打扫房子。

在小梁陈生长的集体里,没有青春期就是“不让人操心”的好品质。和无数个工薪家庭一样,吃饱穿暖已属不易,大人没有能力关注下一辈的精神状态。

小梁陈从小就是好孩子。初中她有了个不错的好朋友,女生,叫王晓婉,陈琳认识。她们一起上课,周末去补习班,她很高兴两个孩子能考进同一所高中。小梁陈16岁那年,陈琳搞卫生发现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上面圆珠笔写了几句话,陈琳以为是某个电视剧台词,很快便忘记。一直到小梁陈去北方读大学,她没有发现任何早恋踪迹。

漫长的青少年时期,小梁陈记得自己去过一次外婆家,第一次独自去,没有陈琳陪伴。

这是美丽的夏季,高三最后的暑假。陈琳下班发现梁陈不在家,她做完晚饭开始等,等到天黑,小梁陈没有回来。

电话铃响,是母亲打来的,说小梁陈来550厂看他们了。

陈琳心里闪过一丝不安,问小梁陈到母亲家说了什么。

“没什么,她挺好的,就是说想外婆了。”老人发出少有的爽朗笑声。

“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她正在和我们吃晚饭呢。”陈琳听得出来,母亲拿着听筒说话的时候,又扭过头看了一眼在吃饭的小梁陈。

“她什么时候去你那的?”

“你早上出门上班她就出来了,下午在阳台上看书,高高兴兴的。”母亲说。

“妈,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你问问她啊。她平时是不会一个人去你那的,还说什么‘想外婆’了,那孩子不喜欢表达。”

“鬼话。”母亲声音变得敌对起来,“小梁陈是我从小带大的,怎么不能说想外婆了?长大了不能来看看外婆吗?别疑神疑鬼的。”

小梁陈看到外婆挂掉电话,从里屋颤巍巍走出来。

上午刚进外婆家门,她沮丧地说了句“这个夏天我再也过不下去了”,外婆脸上马上闪过一丝惊慌,她赶紧住嘴,解释说自己是讨厌南方的夏天,天气太热衣服都汗湿了。外婆给她拿来毛巾,她认真擦擦脖子上的汗,走去阳台上。

阳台被日光和白色蝉鸣声围绕,她以前没有发现原来外婆家还养绿植,长得很好。她问外公什么时候养的,外公照例没听到,问“什么?”小梁陈缓慢重复一遍问题,外公开心地说差不多是她13岁那年搬回自己家的时候养的。

她打开书包,说想在这里看会书,外公帮她把藤椅搬到阳台,她便坐在小板凳上,趴在藤椅开始看书。外公舍不得结束外孙女主动问起的问题,继续说了几句绿植的事,然后走回客厅帮外婆打开电视。播音员的声音透过阳台门纱窗传进小梁陈的耳朵。不一会她听见外公走进厨房做午饭,锅碗瓢盆发出沉闷悠长的钝响。她感觉自己在愈合。小梁陈从书页下面抽出一张信纸,开始写那封信。

那是她甜蜜而哀伤的初恋,她和王晓婉即将面临第一次分离。

外婆坐在小梁陈还是婴儿时躺过的藤椅上,人小了整整几圈,顶着满头细卷银发,像一团雾气。她的嘴像潮水缩回去,包不住牙齿。眼睛垂下来,好像睡着了。外婆再也无法行动,终日窝在烤火炉旁边,时不时需要人把身体抱起来立直,否则会慢慢坍塌。“医生说她不能长期躺着,还是得坐着,不然呼吸不顺。”外公说。

小梁陈21岁这年,一场心脏支架搭桥手术彻底拖垮了外婆。

大三放寒假,母女去看外公外婆。进屋时小梁陈开玩笑撒娇说“今晚好想住在外婆家哦”,她看见老人合拢的灰色小眼睛抬起来,张开嘴,但没人注意到她。外公忙着和陈琳说话,话题一开始围绕外婆身体,但他们很快忘了她,又聊起旧事,比如陈琳小时候在550厂的同学如今生活如何,偶尔说到不幸之人,音调似乎有些兴奋。

小梁陈知道外婆想要自己住下来,但外婆再也做不了主,她彻底失去对世界的掌控,坐他们中间,糯软得像个呆小孩。小梁陈又看了一眼住过的房间,如今被舅舅住了回来,他正在里面朝电脑疯狂敲键盘,仍然脾气暴躁,不工作,以炒股为生。房间里多余的家具都扔了,她不知道那些曾属于她的文具、睡衣、小玩具都去了哪,只剩一张绷子床和书桌。桌上垒着炒股用书,扎满烟头的烟灰缸以及一个大瓷杯,里面泡着浓到发稠的茶,它让舅舅的眼眶常年乌青。小梁陈很难相信连舅舅都43岁了。

她决定再试一次,问能否在外婆家住下来。陈琳转过头正式地责备她不懂事,舅舅和外公每天照顾外婆已经非常辛苦,没时间再招呼她。她认真表示自己也可以照顾外婆,陈琳瞅了她一眼,“别给他们添麻烦了。”

她说了再见,外婆没听到,她还坐在藤椅上,像一团正在消失的雾气。

第二年元月老太太过世了。她气若游丝地挨过春天,夏天和秋天,又撑过了元旦。

最后的清晨,天没亮老太太就醒过来,她轻得如同一张纸,意识却异常清晰,她记得自己有个外孙女叫小梁陈,她张开嘴大声说要见她,命令她必须从北方飞回南方看望自己。这时恐怖的事情发生——她没听到自己说话,却听到动物般的奇怪嗷叫。她又喊了几句话,依旧传回怪诞的嚎叫。她失去了语言,她的时间到了。她被困住,像一场噩梦。她知道自己永远都撕不开这雾蒙蒙的虚无,她要走了。

那时候的小梁陈正在北京努力成为一名画作者,对于南方550厂25栋2楼小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她错过最后一面。

从火葬场回到二楼外婆家,一切东西都在。客厅藤椅上的坐垫凹陷,黑色缝纫机,地板瓷砖的暗色缺口,房间里玻璃桌面下夹着的老照片。床上被子掀起一半,褶皱静止,像连绵的山丘。小梁陈拉开通往阳台的木门,插销扣得死死,起了一层薄锈。阳台茶色玻璃窗很久无人推拉,凹槽铺满薄脆的小虫尸体。自从外婆身体垮掉以后再没有人去阳台,绿植在寂静中枯死,外公曾经在清晨的微光里给它们松土浇水。外婆的遗物都在,和昨日一模一样,只是悄悄多了一张遗照,照片很美。小梁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给自己挑选好的照片。

陈琳让她跪下给外婆照片磕头,她跪下了,却觉得不太舒服。

外公从不要求她和陈琳去看望自己。外婆是城里人,而外公有着结实瘦长的农村人体质,他的帕金森更严重了,但浑身器官还很健康,只有骨头在缓慢弯曲,他还有很多年。他的衰老是平缓地由内而外,像棵干掉的树。外婆走了以后这个老男人经常哭,失眠,偷偷吃安定药片。他忘不了她临终前的哭喊,毛骨悚然,他知道她在怪罪自己没有把小梁陈提前喊回家。所有人都以为她还能再撑过一个春节。

陈琳每个月都会收到小梁陈打来的几千块钱,几年以后他们在南方又买一套房,她以为小梁陈会回到自己身边,但她没有。渐渐的家里人都弄不太清楚她在北京做什么工作,小梁陈只在过年回家,和陈琳去看望外公,待几天又匆匆离开。每当插画作品登上杂志,小梁陈拿到样刊就寄给陈琳,让她给外公看。

陈琳去过小梁陈在北京的住处,一室一厅,干净,生活规律,没有男性痕迹,她开始担心三十岁女儿的婚事。有一天她无意打开小梁陈ipad的相册,一张一张翻下来,她发现一切并不是那么回事。当天晚上陈琳严肃地追问起王晓婉的事情,小梁陈全盘托出。

她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

一天晚上,小梁陈刷完碗筷,和王晓婉靠沙发上一起看电视,说起高三毕业两个人第一次分开。

“那封信我还留着呢,你说你正在外婆家里给我写这封信。”王晓婉说。

“嗯。”她几乎忘了那个地方。

“我见过妈妈了,但你的外婆呢?她叫什么?”

小梁陈认真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外婆的名字。

夜里小梁陈第一次梦见外婆,在她和王晓婉的北京家里。她问:“外婆,你怎么能走那么远找到我的?”外婆没说话,拉起她的手,把眼睛凑很近,她感觉到那副厚厚镜片的寒气。外婆伸出手指在她的手掌一笔一画写下自己名字。

清晨,小梁陈醒来,拳头绷紧,那里面攥着她从梦境跋涉到现实一路保护的东西。她张开手掌,不管多么用力回想,还是没有记起外婆写下的名字。

颜卤煮
7月 1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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