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鸶

鹭鸶

扎心一问:你的梦想实现了吗?

5月 16, 2020 阅读 784 字数 11483 评论 0 喜欢 0
鹭鸶 by  叶端

01

录制结束时已是凌晨一点半,路萍走到停车场,选角导演李虹再次给她一个拥抱,嘱咐她好好休息。选手的名次影响到选角导演能拿到多少奖金,但这一刻李虹带着对她的爱,真心希望路萍能得到一个好结果。三十二进十六(也即队内八进四)刚刚结束,一下子砍掉一半选手,毫不留情。接下来,将是更残酷的十六进四(即队内四进一)。李虹相信路萍同组的三个队员中,没有人称得上她的对手,只要她不出错,就能出现在总决赛,争夺那最终的桂冠。

面包车载着选手们从场馆到酒店,车上分发夜宵,一块虎皮蛋糕,一块樱桃馅的面包卷。旁边坐的选手刚刚淘汰,路萍跟他打了个招呼,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沉默地咀嚼。她的内心却亢奋极了,一边回复手机上众多朋友的恭贺,时不时抬起头,望向夜晚的窗外,零星的灯光和车辆。她尽力压抑着自己的亢奋,但她犹如穿梭在夜梦中,这样美好的光景,只有她自己晓得。她若是能卖弄或放声大笑也就罢了,可她的得意只有矜持才有效果。

——相信你。一定没问题。等着给你庆功。

——只是运气好而已。哈哈。

微醺持续到下车,她不知不觉和众人告别,迷迷糊糊进了电梯,13层,右手最里面一间。室友正在收拾行李,行李箱朝着门敞开。她定了定神,疑惑道:“你不是过了吗?”“你没看通知?”室友说,“大家都得走。”

室友比她的队比赛得早,所以下午乘另一辆车先回来了。路萍找到聊天群,从最底下的恭喜和慰问一直往上翻,才发现晚上十点有一条通知,过关的选手明天一起换酒店。下面有人问,没过关的呢?工作人员回答:大家放心,没买到车票的可以续住几天。

这是在赶人走吗?这就是。一下子少了一半人,不能留人白住啊。不光选手,节目组也都搬走了,这座酒店只剩下不需要的另一半。第二天中午起来,匆忙到门口集合,面包车将十六人送到新酒店大堂。这时气氛又热络起来,互相问接下来的安排,有的已经接到演出活动。

新酒店确实规格提升不少,从快捷连锁到四星级,大堂高而且亮,几组漂亮的玻璃鱼箱立在前台旁。工作人员收走身份证,众人在沙发上坐下等办理手续,旁边是咖啡甜品区,用一只屏风将收费区和免费座椅隔开。金色的绣屏,一枉碧绿的池水,上面停着一只水鸟。身份证和房卡一起发放下来,竟然是单人间,但大家都在同一层,沟通便利。路萍隔壁是同队的蒋笑安和黄瑛,还有一个男生张亦,住在走廊对面。蒋笑安立刻便说:“一会儿找你们练歌。”路萍说:“好啊,你随时叫我。”“我还有点困,”黄瑛说,“你们先练着,我睡醒了找你们。”

路萍提着箱子进房间,将自己安顿好。一个礼拜没来得及洗的衣服一起放进洗手台,没有晒衣服的地方,她找了一圈,把晾衣架挂在中央空调出风口。鞋子打湿了,她换上一次性拖鞋,走到窗边,那里有个橙色的圆沙发,可以将整个人团在里面。往下看时,落地窗的作用便显现出来,几十米外高架上行走的都像玩具车一样,就连旁边的居民楼,也如同矮人的巢穴,不知过时了多少年。她将热水壶烧了两回,泡了杯茶,没喝两口,门铃便响了。“Lulu姐在吗?”“在。”她拉开门,蒋笑安换了件粉红色的外套,整个人像糖果小孩似的。“哇,你洗了衣服。”蒋笑安惊叹着走进屋里,仿佛自己从不需要梳洗,“你还泡了茶。杯子干净吗?”路萍帮蒋笑安也倒了一杯。“我刚刚在刷微博。”蒋笑安说,“晋级的消息已经泄露出去了,网上全在议论。亏得你干掉吴梦,大家都以为她会是冠军。”

吴梦大名Wendy,是路萍在三十二进十六时的对手,伯克利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唱腔华丽,洋气,一开始就备受关注。路萍虽然敬畏她,也觉得她不合时宜了些,毕竟音乐学得深了,和流行越远。她提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不如人。可是她真的胜过吴梦吗?也许出于导师的偏爱。偏心才得来的。也许有什么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潜能,正被一步步激发,走向高潮。她很明白,选手的大热门不是无缘无故的,至少导演组初赛时肯定对吴梦寄予厚望。而她被分在吴梦一组,且干掉了吴梦,正是为她所做的铺垫。一夜之间,粉丝涨了三万,节目还没播出。她只看了一眼就关掉了,现在不是操心反响的时候。蒋笑安盘腿坐进橙色圆沙发里,用手机一首一首播放歌单,路萍坐在床边,一边听一边暗自出神。

“吴梦的唱法偏灵魂乐,看来导师不怎么喜欢。爵士怎么样?”蒋笑安直起身子,随着音乐轻轻摇摆。“好听。”“你唱唱?”蒋笑安把手机递给路萍,上面有歌词,路萍起音有些高了,感觉却还有些意思。歌单往下放,路萍顺着又唱了两首。“你一唱我都不敢选了。”蒋笑安跳到路萍床边,依偎着她看歌词,“这些歌你都会?”“以前在酒吧唱过。”路萍按了暂停,“这是你自己建的歌单?”“来之前选了一些。”蒋笑安划拉曲目,指着其中几首,“这些是我上一轮报上去退回的,这一轮总不好再报一次。剩下的唱的不多,没什么把握。”路萍看了那些歌,都是些小情调小清新的,和她初赛时的歌类似,这或许更符合蒋笑安的气质,但在淘汰赛中容易被别人压住。“不如唱个欢快点的。”路萍说,“听说下一轮是媒体投票,得看场上气氛。”

两人慢慢琢磨歌曲,黄瑛过来敲门时,已经到晚餐时间。酒店提供自助餐,节目组出钱。三人一起下楼,和其他选手又打了个照面。盛完饭菜,蒋笑安问:“导师也住这里吗?”路萍说:“就算住这里,也不会下来吃饭。我们见不到的。”“他们不住这里。”黄瑛倒很清楚,“旁边三家五星级酒店,他们住在其中两家,还有一家是烟雾弹。”

黄瑛将餐盘干了大半,掏出烟抽。这里理应是不能抽烟的,但他们坐的隐蔽,没人管。蒋笑安的选角导演来吃饭了,蒋笑安过去打招呼。黄瑛闷着闷着,忽然问:“你怎么打算?”路萍说:“刚才我们在选歌。”黄瑛说:“下午经纪部叫我去,估计一会儿就叫到你了。”路萍反应过来:“签约?”黄瑛说:“我没有签,下一轮很可能淘汰。你想好。”

路萍没有多想,但凡想往上走,肯定要签约。至于条款之苛刻,她现在没资格和节目组讲条件。黄瑛是个强劲的对手,对黄瑛的选择,路萍既感到意外,又松了口气。她这时急切地想找李虹,探听一点消息,但蒋笑安很快回来了,问她们要不一起去附近一个朋友的录音室。三人到了录音室,蒋笑安的朋友却还没来,只能在楼下等着。路萍说她想早点休息,先行告退。直到凌晨她都没有接到经纪部的电话。李虹说公司出了点问题,具体什么问题,李虹讳莫如深。

02

路萍十六岁到北京,算来已有十年。她对北京仍不熟悉,唯独后海与三里屯,唱烂了也走烂了。后来她自学了作曲,认识了些朋友,相互编曲伴奏,自己做歌。她的歌和她的人一样,虽然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始终缺乏亮点。她给别人写的一首歌倒是火了,大部分是演唱者的功劳,她再唱时,反倒像是拿了人家的东西。总而言之,没有明星相。

她的三首歌很快定下,她到练习室拿曲谱,同时录制她下一阶段的短片。第一首是爱情歌,她交上去是爱情歌,发下来还是爱情歌,只不过换了首熟知度更高的,她能处理好。第二首是英文歌,和她交上去的一样。第三首,她看到第三首,疑惑地看向工作人员。摄像正在移动机位,她这时一定刚好出现在画面中央,但没有人注意到她。短片导演站了起来,走向他们,这个间隙,她忽然转向导师,大声地说:“我可以换一首吗?”导演、编导、编剧都愣在当场,导师看向她,面色和悦:“有什么问题吗?”“我想唱交上去那首。”她犹豫着说出一个歌名。导师笑了笑,当中并无轻视:“你没唱怎么知道这首不好。”人们又开始照旧流转,导演指点她从哪个门进来,在钢琴右侧站定,不用紧张,拍几段排练指导,可以剪的。

她乱哄哄地将歌词唱出来,导师示范了几句,确实比她唱的好听。她拿谱子的手开始抖,她飞快地一抬头,看见导师正盯着她看,两人的目光对住,她不自觉又抢了一拍。她像是寻求希望似的,说:“我再来一遍”。“没事。回去多练练就好了。”导师安慰她,依旧是那双黑色灼人的眼睛。他的化妆师向他们走来,她没有再唱,他补妆时正好换下一个选手准备。她糊里糊涂走出录影棚,都忘了自己有没有最后道谢,忽然有个人叫住她,说:“路萍,记得去趟公司。”她愣住:“什么时候?”“现在。”那人说着就走了,她不认识他,但他叫出她的真名,而且戴着工作证,显然是节目组的人。公司在市中心,离比赛场馆很远,她打了个车过去,她记得海选交材料是在18楼。她到前台说她是选手,名叫路萍,又补充道,Lulu。前台打了个电话,告诉她直走左转1808室。她走进去看到好几个选手,等了一会儿,又有人叫她的名字。“路萍?”“我是。”她被带进隔壁一间,一位漂亮的女士坐在办公桌前,递给她一叠纸。她被对方的笑容晃了一下。

下楼后她给李虹打了个电话,李虹说节目组和导师有各自的考量,所以选手们的签约都缓了几天,和她无关,两方面都对她的印象不错,她肯定没有问题的。“那么下场比赛?”“你发挥稳定就行。你有点羞怯,不够大气,反过来说也有好处,没必要让人看出你在酒吧唱很久,感觉还是璞玉。你还会创作,这很好,也是加分点。创作才女是一条路,拼唱功是另一条路,但是一定要显得诚恳。知道吗?”这些话和她初选时没有什么不同,路萍觉得李虹也未必知道什么深入的信息。她何德何能看清自己。

时间还早,她回到自己在市区的住处,挑选些衣服鞋子。她搬过许多次家,最早住在停车场下面的地下三层,400元一个月,房间很窄,只有张床垫,离墙一条窄窄的空隙,可以放一排鞋。那些每日开车进出的人们不会想到还有人住在底下,只有一个窄梯通往地下二层,需要穿过整个停车场,才能矮身钻下去。

她受不了那里的潮湿,邻居教她用砖头垫着床垫,她用油汀将衣服烤干。不见天日这点倒不怎么要紧,她总是在包里放一把伞,坚硬的伞柄还可以防身。她常常穿错衣服的薄厚,朋友笑她不知寒暖,久而久之,倒成为她的特色。她觉得自己就像这座城市的偷渡客,那里就是一个巨大的船舱,水涌进去,所有人都淹没。

她住了一年,攒了些钱,换到小区里。三室两厅的房子,一间房东自己住,一间六个通铺,一间八个。她去的时候八人通铺已经住满,房东把她挪到六人间,收一样的钱,她格外高兴。虽然房租贵了150,但毕竟在地上,有阳台,环境好多了。她和其他人几乎不怎么碰面,她们都是外地来的小姑娘,各有一行李箱的衣物,做服务员或销售。她睡的时候她们就起了,她们睡的时候她来没回来。

她买了一个小桌板,正好搭在床上,吃饭,写歌。由于作息的不同,她不用抢着洗澡,在这里她相当自由,她试验过在浴室练歌,或者把头埋在脸盆里。每当她做出傻事,自己就会笑个不停。这个时候她才渐渐明白许多外国歌是怎么回事,而她从商店和KTV学来的流行歌恰恰是真正会音乐的人鄙夷的。她学了一点乐理,更多靠听,弄明白五线谱和和弦变化已经够她麻烦了。

交男朋友后,她又搬回地下一层。这个地下室要庞大且宽阔的多,很多人举家住在这里,公共厨房和浴室能看到各种人的身影。他们选了较大的一间,一月1000,年后涨到1500,有一张大床和两个大柜子。可惜离她唱歌的酒吧有三站路,她乘公车过去,结束了得打车回来。她男友是导演,认识时刚毕业。他接了个片子,找人做主题曲,找到她,因为她便宜。但他一直没给她支付酬劳,她觉得他骗了她,但实际他也没拿到钱。最后两个人一起去甲方讨薪,结果不了了之,两人却熟悉起来。后来他进到一家杂牌广告公司,收入渐渐稳定。他在公司附近又花3000租了一间房,那里很像个样子,但实在太远了,何况他常常忙得不着家。她一周可能去一两天,但她对星期的概念也是模糊的,他有时也会过来,这里自然而然便由她支付。他们一直说等有了钱,就能好好在一起生活。无论如何,她愿意保留着自己的住处,不然万一他们分手,她将无处可去。

路萍打开门,将帆布收纳箱从衣柜里拖出来,挑出几件合意的,或少有场合能穿的衣服。她有一条红色的长裙,拼接黑色的腰带,前面看有些民族风,后面却露出整片V字形后背,搭配一双绑带高跟鞋。她还有一条白色的抹胸短裙,头发梳起,戴两颗蓝宝石耳坠,看起来乖巧又显身材。她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这些衣服把她变成不同的人,她穿着这些衣服出入在不同时刻,她喜欢变化,却难以做出抉择。她翻出一件旗袍,是为朋友做伴娘时专门定做的,或许决赛时可以尝试。她还找到了一条失踪已久的牛仔裤,从前她特别喜欢,脚沿都有些磨破了。

她把衣服和几样化妆品收进包里,脚上直接换了双细高跟。脚尖有些痛,她感觉自己在跳芭蕾舞,不自觉转了一圈。她得赶快回宾馆练歌,她关上灯,拔掉插线板插头,最后望了眼黑洞洞的房间。钥匙带着,她走上楼梯,出了门,重见天日,天色却已经黑了。等车的时候她把耳塞塞进耳朵里,开始循环播放三首歌曲。一辆车在街边突兀地停下,打起双闪,她拉开车门坐进去,车便知情达意地沿路线开动,将沿路的光景抛在后头。

经纪部的人说,节目结束后公司会给他们租一套别墅,大家一块儿住在里面。她觉得有些理想国的意味,好长时间她都想和做音乐的朋友们住在一起,当然公司是为了方便管理。她一边幻想歌曲可能的形状,一边渺远地出神。耳朵里的声音伴着城市的轰隆,伴着她随处飘散的思绪,似乎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一种她难以主宰却为她所有的激情。如果不能唱喜欢的歌,那就用喜欢的方式唱好了。路萍豁然开朗。

03

录影棚搭在体育馆里,规格是从国外定制的,舞台八米见方,正面两米外是导师席,斜后方陷进去一片给伴奏,地上接着各种插线板连乐器。观众席有十来层,最上面布置了总控台,调节音响、灯光。从体育馆二层可以看到录影棚整个结构,像一个长方体匣子,黑色的铁架支起轮廓,错落地吊起各类零件,彩色的光变幻着从匣子里透出。观众进场,现场导演带观众活跃气氛,像好脾气的幼师,一遍遍教学何时该拍手、如何拍手。过了会儿,主持人上台录口播,因为摄影机位置和话筒收音的关系录了四五遍,主持人在空挡和观众开玩笑,如沐春风。

路萍、黄瑛、蒋笑安、张亦化完了妆,头天又彩排了一次,对彼此的选歌和水准都心知肚明。蒋笑安的爸妈到休息室聊了几句,张亦的妈妈应该也在场,但没有过来,路萍和黄瑛都只请了在京的几位好友,充作第二现场的亲友团。

场上与后台,喧闹又寂静地一轮轮循环。日程计划两点,直到五点多钟才勉强开场。导师们从楼上的休息室下来,精神奕奕,一进场便引发阵阵欢呼。介绍本期主考核导师后,四位选手依次登台,演唱第一首歌。路萍发挥的不错,她不够性感,扮演小女人却能凸显她的细腻。她担心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导师和观众的表情倒看不出差错。媒体投票,最后一名的选手直接淘汰。他们四人望着大屏幕上不断攀升的四根柱形图,停止的一刻,蒋笑安转身给黄瑛一个拥抱,路萍隔着张亦也过去拥抱了下。黄瑛接过话筒,镇定地发表感言,还清唱了一小段。她这次又唱了首难懂的歌,路萍知道黄瑛名次不会太高,但也没想到她会是倒数第一,在这明明最容易通过的环节被刷掉实在太可惜了。

心跳的很快,亢奋且紧张。路萍第二首歌耳麦出了点故障,幸好常年在酒吧的经验使她能完全把控住场面,副歌唱的很激烈,带动台下尖叫声无数。她的英文发音不算标准,但尽可能清晰流畅,她喜欢转音,以及拿去汉语音调后音节自由的腾挪,翻转,变幻。蒋笑安唱的比排练好很多,但她性格的可爱遮蔽了唱功的表现,大家都很爱她。张亦唱的比较平,只在高潮加一点怒音,好像不是从他的喉咙,而是别的什么地方破出来一样。

四位导师评价选手的表现,三位导师分别给了路萍2分、蒋笑安1分,主考核导师手上有2分,他把这两分都给了张亦,于是蒋笑安淘汰。蒋笑安淘汰的时候直接哭了,她一直说她舍不得,她爸妈也从第二现场过来,上台安慰她了几句。导师说:“你哭什么呢,淘汰了我们照样是一个队,以后机会多着。”蒋笑安笑着熊抱了下导师,选角导演把自己新买的帽子戴在她头上。

中场休息,导演叫路萍换耳麦补录了一遍。导师也累了,于是大家先去吃饭,九点半再开场。路萍领盒饭时正好碰到她的亲友团王树,王树拍拍她的肩,说,行呀,轻松碾压。路萍笑笑。王树在三里屯开酒吧,音乐人常在他那里聚会。李虹和王树也认识,她一直惋惜没把王树拉来参赛。不过王树有他的江湖,在他的领地里他就是土霸王,主流的名声,他还真不怎么在乎。

两人坐下,拆开盒饭的塑封,菜色不算可口,但也是齐整的两荤两素。路萍这才发觉自己饿的厉害,但是吃完以后,她又觉得自己有些过饱了。王树说,你还记得吗,刚上台表演时你紧张到呕吐,小鸭子似的拿着麦,现在可好了。路萍说,要是十年我还没点进步怎么办。王树说,我都忘了你已经是奔三的人了。路萍说,你一个老人家别笑话。王树说,你要休息一会儿还是走走?路萍说,我静一下,再听听歌。王树说,好,我出去走走,回头舞台见,你台上,我台下。路萍说,舞台见。

路萍回到选手休息室,手机里录了彩排伴奏,编曲改了改,直到凌晨才定下。她知道自己有些任性,但她大意不得,每首歌都会有几千万人观看。淘汰的已经回去,休息室只剩下她和张亦两人。四面白墙,靠门一排化妆台,化妆台上亮着一排巴掌大的灯泡。平常拥挤的折叠椅此时堆在房间中央,将她和张亦隔成两个世界。他那把吉它靠在他腿上,偶尔发出一声颤音,他似乎不想演奏,也不想短暂地丢开它。化妆师进来给他们补妆,张亦半睁着眼,看不出兴奋或是疲惫。

观众走了许多,现场导演让他们坐拢些,重新调动气氛。一切重被接续,她又看到这个世界,灯光,鼓点,人群簇拥着花团锦绣,天上人间。然而又像是饱足后的一场酣梦,她双脚踏在玻璃步道上走入舞台,玻璃下面亮着荧蓝色的光,一忽儿变成耀目的红。她首先演唱。

这首歌的流传,在于它的朴素与温暖,就像一段寒冷而平淡的冬季后报春的燕子,尽管谁也没有见到过。她熨帖着这温暖,像个小姑娘似的,踮起脚,越过青青草地,潺潺溪水。灯光像火一样照在她脸上,她脸上的粉也在苍白中润泽出一些颜色,那么生动。走位一如预演,她不愿意让步伐惊动音乐的节奏,倒像是被那光往前拽去,直到站在那深渊一样的高台尽头。集体彩排时,她留了一手,没把这首歌最华彩的部分唱出来。刚开始她还忐忑,但是当她隔着天堑望向观众时,一切不安都烟消云散。第一段已经唱完,音乐忽然激烈起来,她拿起话筒,却唱出另一个声部,一个与甜美的田园风光毫不相容的声部。笛声变作车马,阳光变得阴湿,弥漫的蒸汽如同舞台上适时燃放的烟雾,她的喜悦变作嘶吼,她的欢歌在地狱里吟唱。音乐走向高潮,扮演着第一个她的键盘,和扮演第二个她的吉它,迎来了第三个她。复调循环,音节往复,她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在两个声部间腾挪跳跃,如同杂技艺人,甚至有些惊悚,太阳死去了,只剩下眼前的光,眼前的梦,眼前的邓林。

路萍唱完,四周静了一下,随后爆发掌声。她原路走下舞台,张亦上台演唱。他抱着那把吉它,走到立住的话筒架前。他的声音有男性的厚度,却不够细腻,像一片未去壳的稻谷。她听出他好几处音准问题,他的怒音也有些撕裂,不知是技巧所限,还是因为嗓子干涩。他很快唱完,她的心还砰砰跳着,等待就结束了。

路萍和张亦并肩站在舞台中央,脸更热了,她看见大灯照在她脸上。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他们两人:“说说你们的想法。”她知道这是投诚和表白的时机,她说了很多感谢,也说了很多期望。她记得自己和吴梦站在PK台上时,也是这样的状况,那时导师选择了她,说她是有能力代表战队的人。吴梦那时多厉害啊,这种不知名的信任让她几乎哭出来。现在的情况是,她必须证明自己是最好的。“你是要代表我们队的。”“是。我会一直赢下去。”

张亦接过话筒,他的表情仍然懵懂,既不担忧,也不热切。画面切到他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父母,张亦说:“我很高兴爸妈来到这里看我唱歌,我很喜欢这首歌,也希望大家喜欢。”

张亦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表情,他的策略就是少说话,就像他的歌一样。最后是惯例的投票环节。媒体占50%,张亦得了63票,路萍37票。再加上导师由于路萍第一轮比赛得了第一,刻意把自己的票分成了张亦59,路萍41,最后这第一名第二名之差,竟成了几组比赛之最。导师没有预料到,站起身,却说道:“路萍,大家都很喜欢你。”

音乐响了起来,路萍知道自己该说感谢的话了。她不得不把方才的话又复述一遍,导师又说了一遍惋惜,似乎大家不知不觉在营造一种悲情气氛。她下了台,心里还没有十分明白过来,往外走时正好碰到选角导演李虹。路萍把鞋子脱了还给李虹。她那双细高跟在舞台上打滑,所以特意找李虹借。两人踮脚在冰凉的水泥地里,像交换暗号似的换了鞋,李虹还一直用胳膊扶着她。“好好休息。”李虹说。

张亦还要补录些内容,因此路萍和几个工作人员一起乘车回酒店。中间王树发信安慰她,她回复了一个咧嘴大笑。下车后,男友打电话给她,他说他刚下飞机,现在在见她的路上。这段时间他在忙云南的一个片子,大意是鼓励大家多去旅游,体验另一种生活,最好住某一家客栈。路萍说,对不起,我没做到。电话忽然断了,她站在酒店大堂,忽然记起他并不知道她换过酒店,打电话却是关机,八成没电了。她感到十分疲惫,她不知道自己是该上楼休息,等他手机有地方充电,还是立刻跑到原来的酒店去碰他。总不能在大街上痛哭一场。

04

她记得这条路。除山上的峭壁四下白雪皑皑。她和父亲、母亲坐车回老家,一路是这样的雪,仿佛世界已到尽头,却仍要向尽头驶去。她被父亲搂在怀里,快要睡着。客车不提防停住,右前轮陷进一个土坑,坑底结了冰,内外都是雪,点火,踩油门,熄火,怎么都爬不起来。于是众人都下车,男的敞开衣服在车后面推,女的则瑟缩着站在山道上。客车不远处就是个大拐弯,不知道何时会有车辆从山上冲下来。她蹲在地上,想抓些雪。母亲忽然将她抱起,原来客车虽然出了坑,却开始溜坡。不知是谁喊了声危险,众人都让开,等了会儿,客车却没有动。司机从窗户探出头来,说,走啊。

她六岁,隐约知道父母失了业,棉纺厂不在了。但她在乡下过得很开心,认识了几个现在记不住面孔也叫不出名字的朋友,整天串门,春天了就跑到山上玩。她还跟着父亲去田里种过几天稻子,她实在只能捣乱,又被撵回家。农活稍歇,父亲有了危机感,要出去打工,她和母亲则留在家里。母亲商量让她借宿亲戚家读县一小,但没能成行。总而言之,那时有各种各样的计划。

十六强一起唱开场曲,她分到了两句。半空中的摇臂摄像机由远而近,照下演出时欢乐的面容,每个人都精神奕奕地笑着,大声唱着。录影棚格外拥挤,平常未开放的后排座位也齐齐整整坐满了。沿着铁架背面又搭出一个更高的副舞台,通过长长的阶梯走到中心,两侧放置背景LED屏,灯光比往日更通明。他们演唱时,四位队内获胜者便穿过他们站上舞台,由导师陪同,一一亮相,其他人则先到观众席就坐。

路萍看着张亦,她很难忽视这点。他此刻仍然镇定地、面无表情地站在舞台中央。只有到他演唱时,才从声音里泄露稍许差错和力量。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至始至终穿着深色的夹克牛仔裤。她输给他之后,倒觉得他真还不错。不过他看不看得上她就不一定了。“张亦又唱了导师的歌。”有人在她的耳边说,“别看张亦,张亦也红不了。捧他还不如捧你呢。”她心里突了一下,随即转过脸,看见吴梦嫣然笑着。“好久不见。”路萍说。

吴梦签了一家小众唱片公司,已经开始着手打磨第一张个人专辑。“进展怎么样?”“快了。幸好以前攒了不少。”一个摄影师转向她们,吴梦拉着路萍朝镜头招了招手。“你们在收歌吗?”吴梦问。“不清楚。还没到那个阶段。不过我倾向自己写。”吴梦爽朗一笑:“那我得赶紧,等你们都出了,就没人买我的了。”

过了会儿,黄瑛也坐过来,一手揽着一人。路萍知道黄瑛早些年也签过一家小众唱片公司,专辑做了3年,准备期更长,还特地赴香港打磨,但最后却只是随意地发了唱片,没有什么宣传,没有几个人知道。唱片发出不久,公司就倒闭了。这还算好,也有自己花钱做专辑最后血本无归的事。不过吴梦出身音乐世家,签公司肯定有自己的考虑。

台上已经唱完一轮。她望着四个人齐齐整整站在台上,两个星期前那种强烈坚固的执念却已消失殆尽。她几乎忘了她当时为什么非要用那种不讨喜的办法唱最后一首歌。如果她知道听从命令就能获胜,她一定会按照要求做的。但是自我会不断地冒出来,越是在关键时候,越是要打乱一切。用王树的话说,像一只瘦弱却努力开屏的孔雀。又或者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机会,她何必浓墨重彩做小丑?

像吴梦、黄瑛那样下场,才是最完美的吧。她望着台上,投票结果已经出来,其他队的一个男生淘汰。惯常的送别没有演完,因为是直播,节奏格外紧凑,他简直像就为了淘汰才上台上了一首歌。但音乐还是满含温情地响起,他通过来时的阶梯,一直走到录影棚最高处,直到失去踪影。

台上只剩下张亦和两个女生。与淘汰者相比,得到最高分的则最受瞩目。那是在具有众多实力者的“死亡之队”胜出的一位年轻女孩,穿着赞助商的裙子,对她有些花哨,但她恰到好处的笑容、可爱的酒窝,使艳俗的设计化为青春的色彩。那是只有真正热情、充满感染力的人才拥有的能力,哪怕她的唱功有瑕疵,也变得微不足道。她的音乐简单而充满灵气,如玫瑰冰盏,珍珠玉盘,少年英才。

张亦赢不了。路萍也是。

最后一场比赛既紧张,又是一场大解放。尤其对乐手来说,选手轮流上台,伴奏却是铁打的,何况还要编曲,三个多月不止息的劳作,使他们常常带着疲惫和焦躁,只有这一场是绝对的亢奋,仿佛他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主角。鼓点从均匀渐进到激昂,仿佛烧沸了的水,前一刻世界还是静止的,却在这简单的节奏里找到未来与希望。绵绵不息,长河落日,呼吸中吉他拨弹出第一个旋律,随后一切变得切近,贝斯、键盘构架出房梁和屋宇,常人可知的感情,常人了望的风景,从中生出人声,生出呼喊声,生出哀怨与欢欣。

她的思绪变得缓慢,仿佛一切都被音乐压制住了。但隐隐她又想起刚到北京的时候,在同样的位置,坐着一位鼓手。那时王树还在跑场,介绍她到一家酒吧。她第一次配合乐队演唱,老是分辨不清从哪里进歌,唱的一塌糊涂。王树叫她注意听鼓声,慢慢才有了节奏的感觉,仿佛从此后心意相通,她才第一次认识到为什么鼓手是乐队的灵魂。

她记得那位鼓手总是喜欢在重音时高高扬起手腕,让鼓槌击打鱼腹似的击打在乳白色的鼓皮上。她站在舞台最前方,却像兔子似的时刻感知他的讯息,听声音的快慢远近喜怒,她的声音也随之起舞。但是有一天鼓手不见了,甚至也没人解释她为何不见,毕竟她只是一个礼拜两次来酒吧顶班。她唱的不好,甚至有些可怜,休息时在人群中她根本插不上嘴,也没有勇气向任何人询问他的事情。但是当他离开,少的可怜的接触被填充以无穷无尽的细节。她生命中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她只好放手。

观战者们从场馆出来,穿过十米见方的由灌木丛堆成的小公园,前面就是街道。夜的稀疏路灯下,闪着轮廓灯的汽车如印象画上的波纹,在静止与流动中穿梭。他们望着凝定的红灯,恍若隔世。有辆车却在他们面前停下,原来是他们其中之一,分别后开车从地下车库绕上来。“再聚聚?”“去哪儿?”“喝酒不?”

几个散了,几个上了车,几个停下来等出租。到了地儿,路萍认出正是王树的酒吧。铁门刻意做出锈迹,窗户也歪斜着仿佛要塌下来,进门先往下走几步,再适应这光与暗并存的旅地。虽然酒吧设计的像旧工厂,却有个非常好莱坞的名字,叫梦露酒吧。吧台在右前侧,再往前是块小舞台,背景墙用粉色和金色的霓虹拗成波普版梦露,左边一大片地方设立了小圆桌和沙发座,已经有不少人在了。

大家说说笑笑,所有人都尽可能地喝酒,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他们谈了这一年,以及这十年,二十年,发生的事情。有时候只是单纯互相勾肩搭背,像一群夜奔的野猫,细数主人家事,搂搂挠挠。他们见过的世面远比他们得到的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尽的。一老哥们喝醉了,笑着说路萍你不行。我们这样的人,有多大能耐就配得上多大理想。梦想?他摇摇头。原来也不是这样的。原来嘛……她终于有些困了,趴在桌上静了会儿。醒来时周围仍是一派喧嚣。

父亲走后再没有回来。爷爷奶奶虽没有明说,母亲和她已无法在家里待下去。沿着同样的山路,母亲和她回到城市。母亲学着做小买卖,卖衣服,卖早点,卖鞋垫,那时整个城市都聚集着这样的人。许多次母亲打电话给老家,爷爷说没有父亲的消息。

她不知道父亲是落魄了,显达了,还是死了。随着她日渐长大,童年的记忆磨灭,这个人也像未曾存在。她到北京后,遽然领会一去不复返的奥义,她多少也觉得再世为人。

“昨日的欢愉成今日的惆怅。明天会发生什么谁能知道?”

蒋笑安居然在台上手舞足蹈唱起摇滚。王树招她上台,她笑着摆手回绝。她难得坐在最里边,才发现墙上画了一个方框式的假窗,窗里面别有风景。枯枝般细长的腿站在孤零零的礁石上,下面是神奈川式的海浪。她第二次看见这种鸟了,第一次是在酒店大堂的屏风上。

她昏沉地坐着。旁边人的烟戳过来,有些呛,但她仍然不想起身,默默地望着红白蓝的灯光在墙顶上旋转。音箱换了首歌,燥热变为慵懒,她忍不住跟着哼起来。

叶端
5月 16,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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