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英雄传

三宝英雄传

如今,他只是自己昔日梦想的悲哀遗物。

7月 10, 2021 阅读 995 字数 5923 评论 0 喜欢 0

要是对不能追悔的一切许愿,我想活得像我的表哥三宝。

和其他人不同,我不觉得他是败家子。对了,我看《三言二拍》那种小说,都是先讲个小故事做铺垫,我也先和你说个别的人,定场诗就免了吧。从小,我二舅家的表妹就爱讲她的一个中学同学,爸爸是银行行长,说她怎么大把大把花钱请她们吃饭和唱歌,说她浑身上下都是很贵的东西,每次放假,她们全家都去哪个国家度假,说的时候表情很复杂,不知道有这么个同学,她是觉得骄傲,还是觉得痛苦。然后,就有很长一阵子不说了,听说她那个同学没毕业就出国了。过了很多年,表妹又眉飞色舞地说到找这个人:她家如今倒了大霉,都赖她。她留学呆的那个国家,是加拿大还是澳大利亚,叫她觉着没意思,家里就在北京给她找了家证券公司上班。“北京更他妈没意思,还不如回来呢”,她在同学聚会上说。她为啥连北京也不爱呆啊,因为她吸毒,就愿意和本市那帮狐朋狗友混。在北京,她虽然也是有钱的,可北京有钱人多了,而且没人围着她转。这都是我表妹说的。她回来以后,也懒得上班,就装修家里的一套房子,被楼下的邻居盯上了,人家看出这家也太有钱了,就来和他处对象。那小伙子,都说长得又高又帅,还是个社会人儿,是她最喜欢的类型。表妹那个同学,不知道长啥样,听说头发也就半寸来长,还文着两只大花胳膊。房子还没装修好,这俩人就领了结婚证。房子还没有放完味儿,这俩人就开始闹离婚,据说是她出轨——她什么时候在轨里待过啊,表妹评论说。这时候,过去邻居如今她婆家的老婆婆老公公大姑子什么的全都来了,说离婚行,拿一千万来吧,你爸贪污受贿那些事,别以为谁不知道。她也没回家去和她爸商量,就点指着上个月还叫爸叫妈的人说你个老鸡啵灯我去你妈了个逼的啵,给你们脸了是不?爱哪儿告哪儿告去,我整不死你们,一百万就杀你全家。都说这家人是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就像《动物世界》里像石头一样趴在河边儿的鳄鱼,它们会等很多天,等到饿极了时,连路过的狮子也不放过。我们这座城市,看起来一切井井有条,马路上贴满了叫人放心的标语,但也许只有一墙之隔,就正在发生着这类既让人恶心又觉得害怕的事。没遇上时,我们不清楚是世界真的不坏,还是仅仅因为自己走运。他们在结婚典礼上就录了像,挨个拍都有哪些当官的来到贺,还把随礼的账簿复印了一份,据说那一天娘家收的随礼就有两千来万。“敬爱的纪委领导,为了伸张正义,我们一家大义灭亲……”最有意思的是,如今她家四五口人,只有这个败家姑娘在外头,因为她只管糟害钱,不乐意跟着一起捞钱。同学聚会时,她听到信就会来,不用人问,自己主动讲,还像是混得挺好似的,她叼着烟、眯缝着眼说:“你说我爸哈,人家也没打他,大灯泡子烤了两天,就把那些事儿全给撂了,心理素质太差了。”

至于我的表哥三宝,则是大不一样。现在说起来这些,我有点儿难过,那时候我是多么喜欢他。他是从四五百年前的欧洲小说里走失了的流浪汉,嬉皮笑脸地四处游荡,从来不知道害怕,也不懂得忧愁,除了折磨人的自由自在以外,他一无所有,也一事无成。他是个英雄,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复述和传颂他的事迹言论,但无法从中理解他。一说起他整天忙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妈,也就是我二姨,就开始抹眼泪。按神经学的说法,准是他的大脑里的某个组织发育得异于常人,多分泌或少分泌了什么成分。

他打小就生得又白又胖,比我们都高半个头,大人看见,总忍不住在他脸上掐几把,三宝学会了骂人以后,就仰起头来骂那人的妈,那人就呵呵地乐,觉得胖小子骂人真有意思。除了我姥爷,我姥爷有点儿硌恙他,认定他那年元宵节偷着撬开了他的柜子,从里面偷了一百块钱。为这事儿,二姨和姥爷大吵大闹了一顿,说他诬赖孩子,其实是冲她,是向着她哥——就是我大舅。我们听着无聊,就出去放鞭炮了,鞭炮是三宝刚给我们买的。口袋里还塞满了大白兔奶糖,也是三宝刚给我们分的。

三宝能看出许多我想不到的道理。他得到的第一支电子计算器改变了他的生活,我们也有电子计算器,数学作业实在太多的时候,就悄悄拿出来按,按完了也就算了。他那个计算器比我们的好,有很多至今也不认识的功能,还带个皮套子,二姨父离家出走之前,他家挺有钱。他发现这东西的本事以后,用它把整本习题都按了一遍,然后自己花了两天把那些题做了做,对比之后,发现计算器比他的脑袋快,而且一道都没错。既然已经有人发明了这么好用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去学干不过机器的事儿呢,他鼓着腮帮子问我,问得我也很愤慨:是啊!他们班主任为这事儿找了好几次家长,直到他在教研室说:“老师,我家的计算器是松下牌的,世界有名,你呢,在哪儿都没名儿。让你说,我该信谁?”办公室里一片吃吃的哂笑,他的老师涨红了脸宣布,他以后再也别上数学课了。所以他至今也不太识数,人家追着他要账,他记不住该还多少本金、应该是多少利息,债主翻他的屋子,发现已经有别的债主先来过了,就只好接着去找我二姨。

好歹对付到初中毕业,二姨家挖门盗洞地托人,见谁的第一句话都是“快给我们三宝想想办法,再这么瞎混就要出事儿了”。总算是把他送去当兵了,听说那个部队很难进,是北京的一个空军机场。我假期去北京,三宝神气活现地开了辆带布篷的绿色大解放到火车站接我,拉着我逆行奔了天安门,我哪知道这车是他从车库里偷开出来的啊。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后来那个协议提前退役,是不是压根没这说法,就是叫部队给开除了。比起我们这些戴着眼镜,鬓角都长出了白头发的高中生来,三宝的闲居英特迈往,部队并没有把他饿瘦,他穿着举止像流氓,但又有点儿军人的风度和老干部的沉稳,显出超乎年龄的饱经风霜。

我妈到现在还总数落我:“三宝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还能老往家里领对象,你再看看你!”

“那你让他给你当儿子吧。”

我的意思是说,谁有他的魅力啊。那些女孩儿看上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随时可以觍着脸向人提荒唐的要求,却很少被拒绝,就算是我,认识了他三十多年,有过数不清的教训,也得硬起心肠才能勉强回绝,然后,他就眨着大眼睛,盯住我心里那点儿不自在,不停地安慰我,直到我忍不住想再被他拖累一次。那些女孩儿,总被他单纯无辜的眼神和微笑激发出母性,在惊动了双方全部亲友和派出所片警的分手后,还是常给他打电话。

他第一个真心相爱的女朋友,是个大他四五岁的女研究生——女研究生并不知道,三宝声称和她同岁,给她看过涂改过的军人证。他说他已经联系好了转业接收单位,是公安局刑警队,他在部队是特种侦察兵,全军大比武冠军,刑警队大队长专门到部队联系,指名要他回区里报效家乡,他拗不过才忍痛提前转业,要不都快提干了,“不过这样也好,可以陪着你”。经过双重国家暴力机关的背书,观念传统的女研究生才同意和他同居,严肃地等着毕业就结婚买房(不用,三宝说,部队给我分了,只要结婚就下来),最好能争取到留校当辅导员。留校问题不大,你们学校我认识人,纯哥们儿,给我办事儿啥说的没有,哪天找他一起吃个饭,三宝说。是啊,他认识的人是我,我那年刚考上这所本市二流大学。三宝也在认真地等待,第一件,是等待到达法定结婚年龄,第二件,他确实为了圆上自己的谎——他相信只是提前公布了肯定会实现的事儿——尽了努力,他求大舅,大舅有些社会朋友,帮他联系到哪个派出所去当个辅警,每个月工资六百,发一身制服,只要当上了辅警,就奠定了当上真警察的坚实基础。

等到见过女方父母,他发现自己的计划不得不提前,因为和未来老丈人喝得过于高兴,他不慎泄露了由于市局领导关照,他已经被提拔为副中队长。他不知道从哪儿弄了警服大檐帽,还有帽徽和警号——处理他的警察说,光这个就够把他弄起来了,何况他还买了面包车,找修配厂的朋友喷上蓝白杠,粘上“人民公安”四个大字。他那套行头和道具,我也见过,说实话,如果只用于哄女友开心,确实是有点儿浪费,于是他招呼许多朋友,开着走起来一扭一扭的面包车,到酒店一条街上挨家地白吃,自称是管片儿派出所新来的副所长。他甚至还摆过一次四五桌的订婚宴,体面地拒绝了份子钱。“这不你舅也在这儿呢么,我告诉你,现在真警察也不能白吃饭店,也得该给钱给钱。”

要不是女方家里死活不干,女研究生本来挺舍不得他的。他表现得倒很大度潇洒,出租房里的全套电器都是他买的,他一样都不要,还好言安慰她不要这样难过,她这样的好女孩,将来一定能找个更好的对象,只是她的父母态度变得那样粗鲁生硬,让他觉得有点儿失望,感慨世态炎凉。“不管结果如何,这份感情,对我来说是值得的。”在其后连续几个月的醉酒中,他反复这样念叨。我已经有点儿不爱理他了,他假冒警察请的那些客,一次也没有叫上我。

他第二个认真来往的对象,是他们战队常打游戏的那个网吧的网管。那女孩儿眼圈总是黑的,脸色黄黄的,像个憔悴的女烈士,那天早上,三宝连续打了一个昼夜的反恐,又聊了半个上午的QQ,隔着柜台,第一眼看见她,就生出了保护她的强烈欲望。二姨逢人就说,怎么又找了这么一个,这女的家可穷了。不光穷,简直还有点儿惨,她爹妈都是哑巴。“你爸妈我给养老。”三宝很英勇地说,又添了一大碗饭,泡在她妈做的茄子炖豆角里,她就朝爸妈做了几个手势,他们咧开嘴,无声地冲三宝大笑。打那以后,三宝就住在女孩儿家,女孩家门口有个按钮,通向屋里的一个红灯泡。语言在女孩儿那儿是种抒情的辅助工具,他俩吵嘴时,只是三宝在不停地说,女孩儿一声不吭,使劲地瞪着他,忽然大喊一声,像只暴怒的猴子一样跳到他身上,在他脸上挠出一道道的血檩子。三宝说,在女孩儿家住着挺好,有私密性,就算他俩把屋里的一切都摔得粉碎也没人来劝,只能筋疲力尽地自己和好,然后女孩儿又像树懒一样缠在他身上。“我养你,你爸妈我给养老。”他就再说一遍。“你拿啥养啊,我就看你天天玩游戏了。”三宝的大名叫齐鑫,这名字很常见,比如说,女孩儿家附近就有家旅馆叫齐鑫旅社。“这家旅社就是我的。”他拿那家旅社的营业执照给她看,上面有他的名字——对他来说,让一个生人把营业执照借他用用不是什么难事儿。“我还有个典当行。”再过去两条街,还有家齐鑫典当行。“别说养你爸妈,咱俩将来生三个五个的都不算啥。”据说三宝冲动之下,是和那个女孩儿登记了的,就像他俩冲动之下,分喝过一瓶农药。但二姨对此事讳莫如深,坚称最后那次才是三宝唯一的一次离婚。那几年,我在宿舍的上铺里辗转反则,想象把一个姑娘抱在怀里究竟是个什么感觉,对三宝又敬又爱,又恨之入骨。我那时候觉得为了爱情做的一切都是高尚的,所以三宝四处向人借钱和借钱不还,也是高尚的,他确实把大部分钱都花在了那女孩儿家里。

至于他们最后为什么分手,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二姨为此请大家吃了一次饭。在那之后的一两年里,在他那辆破捷达副驾驶上上下下的姑娘就数不过来了,有为了他退学的,也有为他从良的,然后,这些女孩儿都被尾随而至的我二姨出示的一大摞欠条和三宝不会合计的那个数字吓退了。三宝很念旧,他可以为接济前任女友而骗现任女友家里的钱,却不会为了新女友去骗前女友。他们母子的交流形式,以互相埋怨开始,以一方威胁自杀告终,经常需要全家出动才能拉开。我二姨不光厉害,还是个会计。有一次,他也许是说走了嘴,大叫大嚷着谁让你总是管我,我就是故意要作(四声,东北话,意思是坑害、祸害)死你,就不让你好过。

我妈听了面如土灰,回家路上看我的眼神迹近于温柔,说了件我头一次听说的事儿:“你知道三宝为什么叫三宝么?因为有二宝。你二姨本来生的是双胞胎,月子里死了一个。我们都知道,他这么作人,就是要把那个二宝那一份也带出来。”

原本都没觉得这次这个对象能定下来,不咋好看,只不过是个营业员,还是外地的。但三宝就是和她疙疙瘩瘩地走到了领证的地步。三宝还为她找了份正经工作,在楼盘售楼处卖房子,一本正经地上起班来。他的业绩相当的好,不用培训就成了销售冠军,他卖东西当然没问题,别说房子了,他能把竖琴卖给那个女网管家。“我家三宝要是认真干点儿啥,没有干不成的。”二姨来我家炫耀三宝的工资时说,他的提成比我的实习工资高五六倍,二姨的脸上终于不是泪痕未干的浮肿了,长了真的肉。她要求去女方会亲家那天,大舅开上新买的本田雅阁,二舅开单位的车,我爸借一辆车,再想想还能找谁,凑个四五台的车队,那个小地方,没见过有私家车的,一下子就把他们全给镇住。

一周以后,她重新哭号着打电话把兄妹几个重新整顿到她家,虽然还是先表演不活了,但这次眼睛里分明有了真正的恐惧和疯狂,让我们有点儿紧张。三宝能卖出那么多房子,是因为跟买主说只要再给他五万,就能白得一个车库,他在什么局认识人,半年后就能拿到全部手续。他领他们去看的都是同一个车库,他们老板的车库。他一共这么干了十三回,“六十五万呢!”我忘说了,现在我连孩子都有了,那是十几年前,那是个能要几家人命的数字。“那他手里现在还剩多少啊!”大舅叫喊。二姨看了他一眼,绝望地哀嚎了一声。大舅骂了两句,站起来想抽腰里的皮带,想到三宝并不在跟前,只得叹了口气坐回了沙发。

那笔钱的去向,有说和他对象一起胡花了的,有说他藏起来打算跑去海南的,有说打麻将都输了的,也有说他交给了一个哥们儿做外汇生意,全给人骗走了。总之,我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一个秘密,其实早就写在了《圣经》里了,浪子在远方胡作非为,回家却能得到比好儿子更多的宽容,他爸还对不服气的长子说,“因你这弟弟死而复生,应当欢宴喜乐。”没有什么凭什么,世界就是这样,就像马路中间画上黄白线,你就以为一切都该有规矩,稀里糊涂地去遵守,其实只不过是幻想出来的。他肯定也像发现那个计算器一样,早早就参透了这一点。半年以后,二姨神奇地凑足了这笔钱,他不仅平安地回了家,而且中断的会亲家仪式,也并没有取消。

我这时候已经不那么爱他了,不只因为嫉妒,而是这次的诈骗不再像从前那样天真,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因目的明确而毫无浪漫色彩的骗子,他再也配不上毫无愧疚地全身而退了。好在,那个周末他们再次败兴而归,在那个小城市的一家饭店里,先是三宝和大舅哥争吵,然后几乎双方家族的所有人都加入了对骂,啤酒瓶子被噼里啪啦地砸到地上。

“我他妈没去之前就知道最后还得这样。”大舅哼哼着说。

回来的路上,出于愤怒和悲伤,三宝把在休息区买的一瓶二锅头全给灌了下去。大舅既没有吃好,也没有喝好,嗓子还骂得有点儿沙哑,懒得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翻了个塑料袋出来罩在他的脑袋上,免得他一会儿吐脏了新车的后座。我看着塑料袋里的三宝,我看得很清楚:他果然不再是那个英雄了,已经停止了朝向那个只有他清楚的未来飞奔,这将是他闯的最后一次祸,这将是我对他的最后记忆。他那令女人着迷的危险感、马上就要被揭穿的窘迫、大难临头时的焦躁不安,都已经被标准的中年颓唐取代,如今,他只是自己昔日梦想的悲哀遗物。真的,我感到说不出的忧伤,从那一刻直到现在。

贾行家
7月 1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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