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6月 17, 2020 阅读 1204 字数 10618 评论 0 喜欢 0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by  曹畅洲

1、
最初喜欢周杰伦和一个流氓有关。

那是当时全校最有名的流氓,因为他有一个全世界最好记的名字,叫刘吉。刘吉人如其名,留级成性,在五年级待了三年,成为我们小学的一代霸主,常年垄断所到之处的所有零花钱、干脆面和附赠的卡,差一点就成为我们那个地区第一个集齐水浒108将卡片的人。

唯一缺的那张及时雨宋江,被我撕掉了。

那是在我开出这张卡之后的五秒钟,刘吉如闻到腐味的秃鹫般朝我靠近。换作平时或许我马上就投降了,可是这张卡实在珍贵,我一时冲动就撒腿逃了起来。刘吉见状自然不能放过,便跟在我身后紧追不舍。我一边跑一边还在想应该逃到哪里比较安全,上帝就给了我答案——我路过了正放学回家的露露,当她与我目光交汇的刹那,我便明白我不能继续逃下去了,哪怕被刘吉打死也要表现出英勇无畏的气概。男人这种动物,在喜欢的人面前逞强起来就是那么幼稚。

露露是我小学时的女神,是隔壁班的大队长,每学期开学典礼都要到司令台上代表学生说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她无论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因为只要她站在台上,对我来说就是最紧要的事。小学的体育课往往两个班合起来上,每逢上体育课我和露露都会玩一个叫做“拍屁股”的游戏,游戏内容就是互相追着比谁先拍到对方的屁股。现在说起来挺色情的,但是当时完全没有那样的感觉,只感到与她互相追逐的那十几分钟是我小学生涯最光辉明亮的瞬间。

而和刘吉互相追逐的那十几分钟则是完全相反的黑暗时光。因为追逐的结果往往不只是拍屁股那么简单,而总要被他揍成小浣熊。但那一次,由于露露在旁边的观战,我的英雄气概陡然增长,冲动之下撕了及时雨宋江,导致刘吉把我从小浣熊变成了大熊猫。那是我最彻底的一次战败,但也是最幸福的一次。因为刘吉离开后,露露用纸巾帮我擦了血迹,并扶着我把我送回了家。一路上街道边的音像店不断地播放着一段陌生却动人的旋律:

“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离不开暴风圈来不及逃……”

“这首歌叫什么?好好听。”我问露露。

“《龙卷风》,”她说,“周杰伦唱的。”

从此以后我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并和露露、小林一起成为我心中最重要的三个名字。

2、
小林是个象棋高手。

比我下得好的都是高手。

那时候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我常常在课余时间和同学们下棋,并在一次次的胜利中享受智商碾压的快感。如果不是能够叫上小林当救兵,估计那些同学们早就掀我桌子了。

起初我还想挑战一下自己,认真和小林下了几盘,直到我与小林的战绩变成0胜10负时,我觉得这个游戏对我来说有点不公平了。于是第二天我从家里拿了一副飞行棋到学校,告诉他说,这个游戏公平,我们玩这个。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连玩飞行棋,赢得最多的人还是他。

秉承着中国式家长传统的“你要和比你好的人做朋友”方针,小林成为了我小学时代最好的朋友。

在我的熏陶下,小林也变成了周杰伦的歌迷。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除了玩游戏,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网上一起搜索关于周杰伦的资讯和消息。那是一个没有百度、没有优酷爱奇艺、没有搜狗输入法的年代,但我们所能找到的东西一点也不比现在少。犹记得我们曾一起对着电脑看当时台湾一个综艺节目的视频,周杰伦根据吴宗宪胡乱写的歌词现场即兴弹唱,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我们都被那惊人的旋律所震撼,久久不能平静,激动到只能骂娘。

初中的时候小林去了市区,与我相隔……百里。虽然那时还没有手机,不过就是用家里的座机,我们每周也要通两三次电话,聊聊各自学校里的事情,说说各自家长的坏话,时间一忽儿就过去了。初一的某一天,他告诉我周杰伦又出了新专辑,叫“夜会美”。我起初还觉得比起《范特西》和《八度空间》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朴素,后来才发现原来周杰伦还是那个周杰伦,长舒一口气。

接着小林在电话里煞有介事地对我说:“对了,你有没有亲过女孩子?”

我说:“你是说……嘴?”

他说:“那当然。”

我说:“当然没有啊,你难道已经……?”

那语气简直就像听到对方怀孕似的。

他在电话那头无比郑重地说:“嗯。”

我激动得跳了起来:“感觉怎么样!”

比起我的兴奋,他这时反而有些羞涩起来:“唔……湿漉漉的。”

“湿漉漉的?”我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大为不解。

“嗯,湿漉漉的……”这是他对他的初吻唯一的形容词。

在我吻到姑娘之前,小林的这番形容是我每次对接吻进行幻想时唯一真实可靠的凭证。但为什么女生的嘴唇亲上去会是湿的,则成为我长久以来一个永恒的未解之谜。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不是嘴唇,是舌头。

那通电话挂掉之后,我第一时间买了《叶惠美》。这张专辑依然令人拍案叫绝,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晴天》的MV里竟然有周杰伦的银幕初吻。自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时常会躺在家里的床上,在电视机上不断播放那则MV,反复欣赏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接吻特写镜头,看着女主角饱满水嫩的嘴唇咽下口水,并一次次地想象我和露露两唇相接时的情形,一次次地感受着自己心跳加速,面颊滚烫,沁出一身欲望的热汗。

“湿漉漉的”……小林的声音犹言在耳,激活我当时全部的想象力。

“《叶惠美》听了吗?”没过几天,小林问我。

“听了,叼啊。”我一边回答,一边又想起那看了无数遍的周杰伦接吻镜头。

“是啊,每首都叼,连封面都叼。真是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

“湿漉漉的……”我下意识说道。

“什么?”

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又重新看了一遍当年那个叫做“周日八点档”的综艺节目,看着比我现在岁数还小的周杰伦当时在舞台上羞涩地挥洒自己的才华,一字一句从口中唱出“你对我比挤痘痘还重要”,心底翻涌无数情绪。搞怪的歌词配上优美的旋律,本应是让人会心一笑的享受,如今却永远的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2014年的1月2日,小林由于身患淋巴癌,离开了人世。我是他的朋友里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然而即使如此,也已是在他葬礼之后。因为他始终不愿让朋友看见他被病魔摧残的模样,也始终不愿看见朋友为他落泪的样子。

他过世后不久,我去他家里探望了他的父母。他们告诉我所有的经过,带我看他过往的照片。小林的遗像摆在他的房间书桌上,书桌的旁边是一个偌大的书橱,里面除了整齐的书籍外,还放着一副老旧的中国象棋,象棋的旁边,是一张显然被打开过多次的《叶惠美》唱片。

3、
用现在的话说,小学里我追露露那时候,小林是我的僚机。班级里有谁也对露露有意思,他总会和我偷偷分析,并制定作战方针。我们三人在一起聊天时,总是假装不经意地提到我的聪明和在同学中的人气。而当我和露露在体育课上玩“拍屁股”游戏时,小林又总是围绕在我们旁边,看谁想要参与进来就抢先拍他屁股,吸引注意力,从而留给我和露露尽量长的独处游戏时间。

小林去市区念初中以后,一切都需要我自己来了。

那年夏天,周杰伦发行《七里香》。由于那时候物流尚不发达,我们又地处郊区,所以在专辑正式发行后还得要等好几天才能在当地买到。那时正逢暑假,不用上学的日子我也没有了和露露见面的常规理由。我一时机灵,做了个激动人心的决定。一个人瞒着母亲,用仅有的零花钱,坐上当地的长途大巴,坐将近两个小时的车,来到繁华的上海市区。那天艳阳高照,阳光打在脸上像火热的巨掌,当我来到唱片店的时候已然浑身湿透,差点由于影响市容被门口保安赶出来。

拿起梦寐以求的唱片等候排队结账时,唱片店里一直在播放着新专辑的歌曲,周杰伦模糊的咬字再加上店里嘈杂的声音,我倾尽全力也只听清了一句歌词:

“我顶着大太阳,只想为你撑伞。”

我看着店门外灿烂的烈日,感到这个词唱的仿佛就是现在的自己。这是多么幸福的巧合,这是多么幸福的歌曲,“为露露撑伞”又是一个多么引人遐想的美好场景,光是想象着一会儿我亲手把唱片递给她时的样子,便能支撑我熬过这炎热的天气和接下去两个小时的孤独回程路。用王小波的话说,在那一刻,我的丑脸上泛起了微笑。

不幸的是,那天傍晚,露露拒绝了我的好意。

“这是我刚从市区里带回来的。”我说。

“你自己呢?”她先露出惊喜的表情,接着又想到什么似的说,“就买了一张吗?送我的话你怎么办?”

“我……我的已经先放回家了。”我临时编了个理由。

零花钱一共就这点,还要坐车来回,怎么够买两张啊。

“……那还是不行,我不能无缘无故收下。”

——“因为我喜欢你啊!”我差点就这样脱口而出,然而却终于还是忍住了。

千辛万苦买的唱片如果到最后送不出去,这是多么巨大的打击,往后每次看到这唱片,都会想起此刻的难过,一想到这一点,我刚被烧焦的后背又一下子沁出汗来。该找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她顺理成章地收下呢?

“本来就是买来送给你的,你要是不收下,我今天那么辛苦就全都白费了……”

我只能如实照说。

露露低下了头,咬了咬略微上扬的嘴唇,在夕照下,刘海的发丝被镶了细巧的金边。琥珀色黄昏像糖在很美的远方。

“那这样吧,”她说,“明天我带上我的CD机,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听吧。”

就这样,露露成为了整个金山区第一个得到《七里香》的人。而那张《七里香》,是我送的。这是我初中阶段最为自豪的事情,没有之一。

前一阵子上海忽然入夏,阴郁的心情瞬间一扫而空,仿佛一下子回到校园时代。为什么一到夏天就那么让我高兴呢?我仔细想了想,或许就是因为那一天关于阳光的记忆偷偷作祟吧。夏天、阳光、周杰伦、心爱的姑娘,不知何时起,这些词语早已在青春里互相联结,只要触碰其中之一,其余的美好回忆便都会纷纷被牵动,涌上心头。

4、
我从来没有对露露表过白,因为我害怕听到她对我说拒绝的那一刻。然而,在初中行将毕业时,她还是说了一句对我来说天崩地裂的话:

“我要和父母移民去美国了。”

那时我们正在热烈讨论的是今后想进上海中学还是建平中学这样的话题,从中突然窜出这么一句“我要和父母移民去美国了”,基本上就和“我要和父母去天堂了”没什么本质区别。

同学们有的激动,有的惋惜,有的羡慕,有的不屑。而我坐在座位上,一时有些发懵。我望着课桌上刚刚抄完的歌词,觉得那些字正变得越来越难看。

“抄歌词”是继“拍屁股”后我和露露之间开发的第二个专属游戏。自从她的胸部渐渐开始发育后,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率先意识到男女之间的屁股是不能随便拍的,于是用这个新游戏把老游戏赶出了我们之间的历史舞台。

“抄歌词”的游戏规则和“拍屁股”一样简单粗暴:就是上课的时候在课本上随手写上周杰伦的歌词。这本来只是她上课无聊时用来消遣的方式,无意中被我发现后我脱口而出“这么巧,我也有这样的习惯”就把自己带到了坑里,每节课都趁她往我这边看时在书页边上涂两句歌词,以示我们拥有同样特别的喜好。

我们不太经常交流各自在书本上写了哪些歌词,因为总感觉这样太刻意。我有时觉得这也并非一件必要的事情,因为光是我们在同一节课上都在悄悄地写着周杰伦的歌词,这已经很有一种私奔感。好像所有写着歌词的人都会被连接进入周杰伦的奇妙世界,而在彼时彼刻,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么美好的两个人,脱离了数学试卷和英文单词,脱离了课桌和烈日,在那个“想吹风,想自由,想要一起手牵手”的暗号世界里,“去看海,绕世界流浪”。

“你有多喜欢周杰伦呢?”我问她。

她想了想,说:“想为他做饭吃。”

“哈哈,怎么像他妈妈一样。”

“这不是也挺好嘛。”

女孩子的想法,从那时起就开始看不太懂。

中考结束后,最后一次返校。我想要留住她说些什么,思来想去,结果对她说的正是“想要留住你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手足无措,双颊炽烫。

“我们把周杰伦留在学校里吧。”她说。

“把周杰伦留在学校里?”

“嗯。”说着她从书包里拿出那些课本,将写着歌词的书页一张张撕下来。那些纸条形状不一,边上毛毛的,完全不像是一个女生撕出来的样子,不过上面的字倒是都没有少,每句歌词都安分地躺在纸条的中央,像等着被亲吻的闭眼女子。

“走吧!”她拿起那些纸条,走到讲台边,随手拿了一张“你的完美主义太彻底,我连恨都难以下笔”塞进了讲台底下。

“把这些歌词放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哪怕几年后,十几年后,它们还会依然在那里的吧。”她笑着对我说,“这样我们的回忆就会都留在这里了。”

“我们的回忆”几个字一出,我的心跳就再也慢不下来,各种想象在空中飘荡,恨不得自己也到天上去。我马上找出我的课本,依样画瓢,撕成纸条。我们就这样从教室走到女厕所,从操场走到电脑房,把“脆弱时间到,我们一起来祷告”放进跑道边曾一起躲过长跑的树丛里,把“海鸟跟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藏到音乐教室的钢琴里,把“回到当初爱你的时空,停格内容不忠”贴在教学楼最不易被发现的外墙上。我们像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犯罪,这世上难道还有比跟心爱的人一起犯罪更幸福的事吗?

相处的时候越喜悦,相别时就越心痛。她去美国前的最后一天,送了我一艘不用拼装的船模作为礼物。从包装盒的塑料透明膜里能清晰地看到模型的样子,威风八面,做工精致。我是那样的珍视这个她送我的唯一一份礼物,以至于一直到现在都从没有打开过包装。连船带盒的,放在我书桌上十余年。

她走的时候,我和小林在电话里聊了一晚上的天,我和他不断地探讨露露和我在校园里一起埋纸条,是不是她对我也有意思。我们一会儿觉得有,一会儿觉得没有,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女人心,海底针”。但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无论有还是没有,都完全无意义,因为我和她已经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了。

5、
高中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考到美国去寻找露露,但是一想到她对我若即若离的态度,就对那样做的结果感到悲观。何况我本身就是个行动力极低的人,从金山跑到市区已经突破了我的极限,若再要我从上海跑到美国,既没有那样的勇气,也缺乏足够的自信。有时回想起来,会觉得既然自己这么怂,那么没有追到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多抱怨的了。

毕竟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不是热血青春故事中怎么折腾都会有好运的主角。高中三年,我用这样的说法去掐灭心中对露露一切的奢想,接受并承认那是一个不会再与我生命有任何交集的人。唯有如此,才得以继续前行。

那三年里,我没有爱上任何一个新的姑娘。我对小林说,客观来讲,确实没有一个姑娘比得上露露那样美好。但这结论究竟是否客观,则是永远也无法知道的了。

三年以后,“后露露”时代正式到来。

我第一次恋爱是在大一的时候,对方也是周杰伦的粉丝。我原先觉得这是件很有缘分的事情,爱过的人都是周杰伦的粉丝,后来发现这没什么好缘分的,纯粹是因为周杰伦的粉丝实在太多了。

这个姑娘比露露更美好吗?那也不见得。爱情这玩意儿就像精液,空则虚,满则溢,三年没爱过人,自然浑身充满了爱的欲望。况且姑娘眉目间颇有些露露当年的风采,这并不是说我把她当成了露露的影子去爱,但她确实承载了部分我对露露那残留的、无处寄放的爱与思念。

姑娘的名字叫雪莉,最喜欢的歌曲是《蒲公英的约定》,因为第一句歌词就是“小雪莉爸旁的蒲公英”,我说我也最喜欢这首歌,因为“午睡曹畅传来蝉的声音”。她说我这个太勉强,我说我的名字放在哪里都勉强,除了你心里。

我都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的。不过这未必是一件坏事,因为油嘴滑舌和真心以待完全不矛盾。

雪莉生日的时候,我为她制作了一张唱片。她说周杰伦出专辑越来越慢了,我说那我来给你做专辑。我挑出几首周杰伦作曲的歌,并重新写了歌词,拿去录音棚录成CD,还专门设计了封面、封底和歌词本,一切都弄得有模有样,歌词本上还郑重其事地写着“作曲:周杰伦;作词:曹畅洲”。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和周杰伦的名字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机会。

我把唱片交给雪莉的时候,她兴奋得像只仙境里的兔子。她之所以这么兴奋可能是因为还没有听到我唱片里惨不忍睹的歌声,但不管怎么说,看到她欣喜的样子,无疑也令我心满意足。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会和这个人走一辈子,这是第一次谈恋爱的人最容易出现的错觉。

和雪莉的感情仅仅维持了10个月就宣告结束,结束的原因是她不再爱我了。天下所有的分手理由归根结底都是有一方不再爱了,或者至少不那么爱了。而至于为什么不爱了则会有不同的原因,或者是生活习惯不合适,或者是世界观发生了偏差,或者纯粹就是这张脸看腻了。雪莉的原因是什么,直到2年以后我才知道了答案。

雪莉从高中的时候就有一个男神,两人关系暧昧,却始终没有在一起。雪莉对男神的爱意他会看不出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在高中时的雪莉看来,或许的确是这样,于是对男神表了白。男神踟蹰良久,给了一句“我不想失去一个真正的好朋友”,雪莉大哭。

这世上渣男固然贱,但所谓男神实则比渣男更贱。这位男神贱就贱在说了这句话以后,还时不时去找雪莉,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雪莉一介纯良少女,饶是一时再伤心难过,又如何敌得了男神的问候?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暧昧关系,友情以上,爱情以下,一直到大一,雪莉再次表白,男神几乎给了同样模棱两可的回答。雪莉一气之下拉黑男神,决意重新开始生活,这时正好有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个人就是我。

6、
据说一段感情结束以后恢复的时间,大约是这段感情维持的时间的两倍。

因此分手两年后雪莉和我再度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已经完全像一对老朋友似的自然,她说她那时之所以对我的爱意越来越淡,或许就是因为心里还一直想着那位男神。我说我的心里也有一个女神,但是我们之间不一样的是,雪莉因为思念男神而无法对另一个人用心,而我则将对露露的感情全部转移到了雪莉身上,把她当做露露那样去爱。

雪莉说,那是因为露露已经远在海外,而男神仍在她的生活里时隐时现。

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倘若露露从未出国,一直在我的眼前来来去去,让我对她的感情捉摸不定,欲说还休,很难说我会不会变成第二个雪莉。

我和雪莉从此变成“谈论男/女神的专属对象”,每次雪莉拉黑男神前后、夜深思念男神、和男神又聊了些暧昧不清的话语的时候,都会找我说上几句。偶尔再聊聊各自的工作生活、聊聊周杰伦的新专辑、聊聊昆凌、聊聊所有让女人嫉妒的女人。很久以后有一天忽然发现,那段时间和她的关系,比我们谈恋爱的时候甚至更加轻松自然,使人惬意。

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7、
小林过世后,去探望他父母的,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个儿时的好友。

那天,我们无意间说到露露。

时隔八年之后,我第一次听到了关于露露的消息。

八年里,我不是没有做过尝试。开心网、校内网、新浪微博刚刚兴起时,我都在上面搜索过露露的名字,然而全都无功而返。翻墙在Facebook上面用中文搜,也毫无音信。我想她可能是用英文名注册的,只是初中时候谁也不用英文名装逼,因此也无法知道她的英文名是什么。谁知所有音讯中断,竟在此时重新联结。

一个朋友说她去年在机场里曾经偶遇过露露,说她和一个做金融的华裔结了婚,她们就简单聊了几句,加了Facebook,她就去赶飞机了,我没有一点犹豫,问她要了露露的账号。

Amy.Amy Yang.那个我追寻已久的名字。

她的头像笑得一脸幸福,这是我八年来第一次见到她,她已出落得比小时候更美丽。可惜我旋即意识到,这美丽却和我无关,而属于那个神秘的华裔。这个我连一眼都没见过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呢?这可是个无解的问题。我羡慕他,嫉妒他,讨厌他,感谢他,但这所有的情绪,最终都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对Amy的好友申请迟迟没有被通过,我想她应该不会那么快就忘记我,或许她早就不玩Facebook了。我能看到的所有信息只有她的学校,她待的地方,和所在的公司——三藩市一家叫做Unicorn的公司——也不知道这么久没更新Facebook,她是不是还在那里。我望着这仅有的一些信息,不禁陷入忧伤的想象。不知道她那么早结婚,婚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不知道这些年来她有没有想到过我,有没有重新拿出过那张《七里香》想到生命里曾经还有一个我,有没有想起校园里我们一起埋下的回忆。

我把这件事告诉雪莉,雪莉叹了口气。说我比她更惨,好歹男神还没有结婚,理论上讲她还有可能性。

哪怕露露没有结婚,理论上讲,我也没有任何机会,我说。

我是真心这么觉得,但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心里还是泛起一股针尖般细微却极端的痛楚。

8、
2015年初,由于业务原因,我和领导产生了争执,还未等公司开除我,我就率先辞了职,在家中赋闲了半个月。父母不断责怪我,当时的女友也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和我分了手,我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低谷。我一心想逃去某个遥远的地方,第一个念头就是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合众国。

想逃亡,想见露露。这是两个我无法抗拒的动机,这么想着,便立刻动了身,来到三藩市。

在网上查到了Unicorn的办公室地址。这是一家创立没多久的大数据公司,在一座写字楼的三楼占据一整个楼面,前台姑娘是个有卡车轮胎那么圆的黑人女生,我问她Amy Yang是不是在这里上班,轮胎用一种夸张的语气重复了一遍:“Amy Yang?”

“是的,Amy Yang。”

“你是她的朋友吗?”

“嗯,我是她的初中同学,好久没见了,想来这边看看她。”

“这样啊。”轮胎的神情变得有些黯淡,“那可真不是时候,她最近陷入一点麻烦。”

“怎么了?”我的心一惊。

“她的丈夫因为吸毒和家庭暴力被告上了法庭,拘留在警局。Amy也经常被传讯,只好暂时辞了职。真是可惜啊,他们买了那么大的房子,赚了那么多钱,背后却是这样的事……”

“可以告诉我她家在哪里吗?”

一下子受了太多刺激,我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满脑子只想着要见露露。

然而当我真的站在露露家门口时,却迟迟无法按下那近在咫尺的门铃。

那坐落在离海岸线不远处的豪宅,从外面看去确实是很大气,乳白色和浅蓝色相间的外墙面整洁亮丽,被漆成白色的篱笆围着一块鲜绿的草坪,几只不知名的鸟雀频频飞来休憩,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站在那古朴的木质大门前,该如何破坏这安静,如何面对第一眼见到露露时的惴惴不安,我始终未能做好充分的准备。

我也不知在门口伫立了多久,背后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随着车门关上那“砰”的一声,我转身望去,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正在车边疑惑地看着我。

然后我渐渐看着她的眼神从疑惑变成难以置信的惊喜,我也一下子变得激动万分,但她的下一个举动却使我的心又迅速冷却了下来。她走到后排车门边,从儿童安全座椅上抱起了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子。

“Look, Jay, guess who is coming?”

我望着这个穿着墨绿色长裙和黑色薄外套的姑娘,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正在被无限拉长。

“你给他起名叫Jay哦?”

“是啊,因为想为Jay做饭吃嘛。”

说着我们便一齐笑了起来。

坐进客厅后的开场白,倒不像想象中这么冷场,这令我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我端详着她的脸,捕捉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我发觉她比我憔悴好多,忧郁的眼波望去,仿佛在她眼里再无新鲜的乐事。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许多,从各自的近况,到对未来的打算,从八年里遇到的有意思的事,到八年前我们一同度过的童年,从周杰伦到Adam Levine,当我们说到小林的时候我们一同陷入悲伤,在说起“拍屁股”的幼稚游戏时又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然而,我唯独没有告诉她这些年来我对她的思念,也没有提到一丝一毫当年对她的爱恋。

当年的爱恋留到现在再说,还有用吗?当年的感情与现在,又真的从未变化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这样的问题,我仍想知道她是否曾有一刻,感知到我对她无私的爱意,是否曾有一刻,也为我有过哪怕一秒的心动。但那个下午我忽然发现,越是和她聊得久,这些情感就越是如同冰激凌般融化开来,它不再凝固、不再冻结,而是以另一种形态,流过我心底的每一寸,渗入进去,成为我自身永远的一部分。

她对她丈夫的事情说得并不多,因为每次话题要往那里偏移时,我都用别的话题阻止了这种趋势。仅有的几次提到丈夫,我都发现她的神情流露出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沧桑。她自进屋后就没有脱下那件黑色外套,显然是为了掩饰手臂上的伤痕。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她离我好远,远到我反而可以因此不再慌张。

只剩下彻底的心疼,以及对那个人渣丈夫极深切的恨意。

离开露露家的时候,我特地看了看Jay的脸,那无辜的眼神里,是否能略微感知到这个陌生叔叔对他母亲那微妙却深厚的情感呢?这样想着,我把他抱了起来,并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却被他用手擦掉了。

露露不禁笑了出来,看了看我,好像还有些什么欲言又止,却最终只是挥手告别。

9、
回国后的第一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了雪莉。雪莉叹了口气,说我比她更惨,好歹男神还没有孩子。

“不过,”她接着说,“有没有也都无所谓了,我准备彻底放弃了。”

“这句话你说过29遍了。”

“真的有那么多吗?”

“我瞎说的你也信。”

“这次是真的了。”她特别义正词严。

三天以后,我和雪莉重新在一起了。

2016年的7月1日,周杰伦在上海的“地表最强”演唱会上和观众合唱《珊瑚海》。我站在内场前排的位置,从怀中掏出一枚钻戒,向身边的雪莉求了婚。雪莉喜极而泣,紧紧抱着我拼命点头。

决定和雪莉在一起的那一刻,我想通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人和美好的事物,但不是所有的美好,都能为你所拥有。也不是每一个美好,都需要被谁拥有。当你遇见他们的时候,只需要静静地欣赏,并且感激这种相逢的幸运,就足够了。我们心中都曾有过男神女神,有过怎么也得不到的人,但最终,他们都不是生活的答案。

后来我独自回过初中,寻找当初埋下的字条,也曾和雪莉手牵手经过4s店的时候,遇见在那里工作的刘吉。他变得温顺和气了许多,见到我还热情地打了招呼,夸雪莉比露露漂亮。我们互相开着玩笑,阳光安静地投射。店里放着周杰伦的歌,一瞬间现实和过去变得有些恍惚。

这个声音,实在联结了太多回忆。他的声音,就是我永不锈蚀的时光机器。

10、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总会想起小林,想起露露,想起刘吉,想起那些夹杂着泪水和欢笑的日子。前几天婚房装修进入尾声,我回到自己的书房整理东西时,无意间又瞥见了桌上那艘露露送给我的轮船模型。它的模样现在看来已经十分落伍,土头土脑的,船上的各个部件也简陋不堪。那包装盒上积满了灰尘,却仍使我怅惘良久。

也许是因为包装盒实在太脏了,我第一次产生了要将船模从里面拿出来的念头。这么多年来,因为是露露送的礼物,所以连包装盒也舍不得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那船模冰冷的金属手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拿出船模后,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它的背面——那一直被包装盒不透明的那面挡住的部分,如今才终于第一次重见光明。

令我吃惊的是,船的背面,贴了一张撕得毫不整齐的字条,但上面那熟悉亲切的字迹却依然保持了完整,我静静地看着那行字,大脑发懵,不禁鼻尖一酸: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我一边跟着脑中自动浮现的旋律低声哼唱,一边努力控制着完全控制不住的眼泪。

我此刻才知道,原来,露露,我们的回忆不是埋在了校园里,不是埋在了周杰伦的歌声里,而是埋在了,那再也无法回头的残酷时光里。

曹畅洲
6月 1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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