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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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龟儿子!你是我爸爸!”

8月 30, 2020 阅读 1342 字数 11185 评论 0 喜欢 1
传单 by  短痛

十二点,就十二响,只要钟楼的钟声一响起,得喜就准时从床上爬起来看对面一栋楼的男人打儿子。这里街道窄,楼挨得近。

“把眼睛闭上,叫你闭上就闭上,是不是五指山吃得还不够!”这地方,五指山就是吃巴掌,一巴掌下去,脸上留下五指印,粉红色的。那巴掌越狠,印子就越深,那印子越深,脸就越烫。小孩儿都知道五指山落到脸上就烧成了火焰山。这回是不肯洗澡,上回是不肯吃饭。

六楼看下去,清清爽爽——一个瘦弱白净的小男孩赤条条地站在大红色的塑料澡盆里,头上全是白色泡沫,立在那儿像根棉花糖。男人从澡盆里舀出一碗水,从头淋到脚,棉花糖就融掉了。小男孩天天都要洗一回澡,回回不听话要睁开眼,眼睛又被洗发水灼了一下,刚要揉,就被赏了一记五指山。

打得好,李得喜看得心痒痒,手也痒,也想打儿子。一巴掌,拍自己脸上,劲儿使狠了,疼。揉了揉,不敢再打了。儿子,他也有。只是最想打的不在身边,在身边的不敢打。

哐当——门开了,得喜回过身,迈向客厅。是他的儿子,他低着头眼珠子往上翻着看,那张脸太像自己了。理论上讲另一个儿子也会长成这副模样。李得喜的耳朵里突然灌入了滴答滴答的水声,叫他受不了。拔腿冲进洗手间,眯着眼对着角落的拖把池发狠,池子下方的铜盆已经被滴得满满当当,气归气,心里还是掂量了一下,才弯腰拧紧了拖把池上的水龙头。

都是老太太干的破事!成天偷水,说什么水一滴一滴地流,水表就不转了,水费就省了。老太太不是别人,正是李得喜的妈。得喜生得晚,不知是不是生得太晚的缘故,李得喜记事也晚,十几岁才会叫妈,叫了几年就不叫了,改叫老太太,不知是脑子忘了还是胆子壮了。不过没人计较,老来得子,没几年老头子去世,打得喜记事起,老妈就愁成了老太太。

老太太耳朵不好,孙子回来都没能惊动她,唯独对这水滴声很敏锐。驼着背从房间里冲出来,“水不要钱啊!”李得喜立马缩头,半步半步地往自己儿子身后挪。老太太伸手作势要打,又轻轻地落在了宝贝孙子的肩头。“李飞回来了!”李得喜缩在儿子身后替他答,“回来了,刚回来的。”夹在中间的李飞只张了嘴还没出声,场面滑稽得像双簧。

“你爸没正形,来,奶奶跟你说,水主财,水滴下来,盆接着,这铜盆就成了聚宝盆。”李飞弯着眉毛听,身子俯下来,让自己的耳朵和老太太嘴巴停在同一高度。这点叫李得喜的前方瞬间没了遮挡物,气得很。关于铜盆的故事得喜听得多了,那是她的嫁妆,也是唯一一样从青春岁月里留下来的东西,时间是贼,连身体,样貌,嗓音都偷走,唯独金银铜铁看不上,人倒是对这些宝贝得很。水滴的响,老太太听不到似的,可那铜盆一不响,老太太立马就听到了,李得喜怀疑,人老了,耳朵就成精了,听到的不是响,而是不响。

铜盆一不响,她的喉咙就响了,“水呢!谁关水的!”

“我关的,是我关的。”李飞终于出了声。“奶奶,水龙头不用的时候开不得,水主财,漏水就是漏财,你想想,铜盆里的水满过没?你端起来的时候水漏过没?”老太太听得身子都摇了。李飞搀着老太太接着说,“你拿这水干吗了?冲马桶了对不对?您阔气,聚财气冲马桶!”老太太听完晃着身子就去洗手间把龙头紧了紧,随后把厨房的龙头也紧了紧。

这种滑头的办法,李得喜想破头也想不出,他唯一的办法是挪动铜盆的位置,让水滴不直接砸在盆底,而是从盆的边沿顺流而下,这么一来,声儿就小了,这套方法也是他和老太太的相处之道。

“一个人回来的?”李得喜双手往后一背,看起来倒真像个父亲了。“没带一个回来?”

李飞不搭话,李得喜继续问,“没把你兄弟找回来?”

“爸,咱先吃饭吧。”李飞瞥了奶奶一眼,开了口。

“人都不齐,吃什么饭!”李得喜借着话头,吼了一嗓子。

老太太一拍桌子,“吃饭!”李得喜就一屁股落在了客厅的凳子上。

饭菜一上桌,老太太就笑眯眯地看着孙子吃,自己没怎么动筷。

“奶奶,你也吃。”

“牙不好,吃不动。”老太太驼着背,瘪着嘴,牙松了,但全在,吃起鱼虾鸡爪都不在话下,但就是要瘪出一副老祖宗的脸面,壮着自己的身板,仿佛脸一舒展,嘴一松,牙就要掉出来,身板就要塌下去。嚼东西时也是抿着嘴。只有一种情况她的嘴皮子会松一松,就是见着李飞。李飞高过她两个头,其实所有人都高过她两个头,但只有她的宝贝孙子李飞才会在她站着时,弯腰和她说话,坐着时,蹲着和她说话。

这一套李得喜学不会,老太太说,这就是教养。李得喜却觉得这教养叫他这么一演绎,就成了油滑。这儿子不像他,不知道另一个会不会像他。但儿子像爹,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这个儿子不像,另一个铁定是要像他的。

饭还没吃完,钟声就响了两次,一次是半点,一次是整点,其实桌上的菜已经所剩无几,没放下筷子的只有老太太,她不紧不慢地把掉在桌上的一粒米饭用筷子艰难地夹起,郑重其事地送入口中。得喜眯着眼,烟抽到了第三根,也不下桌,仍由老太太拖着时间。

李飞憋不住了,率先起身。一说要走,老太太扭脸收拾碗筷,丝毫不留。李飞上前帮手,被老太太一把推开,饭前饭后,老太太像换了个人。李飞扭捏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开口,说是,手头紧,想挪点钱用用。老太太就不接话。老把戏了,不就是嫌员工宿舍不舒坦,想在外头租房子嘛。就不给,有家不回来住,看你能憋多久,反正冤枉钱一毛都没有。

李飞踏出门框前,得喜凑上去,鬼鬼祟祟地往李飞的怀里塞了一沓纸,李飞不肯要,紧接着,又塞钱,还是拗不过,连一沓纸一起收了。门一关,李飞在门外叹了口气——又是几十块的小钱,收不收有什么区别,收了还得帮着办事儿。李得喜倒像是完成了艰巨的任务,头一沉,眉一弯,嘴一张,笑破了自己这张老脸。

李得喜转身一抬头,就撞上了老太太。他摊摊手,表示什么都没做。老太太心里有数,又塞钱了,可他哪来的钱,还不就是每天从菜钱里偷刮下来的,吃吃用用的钱全从老太太的养老金里出。

“别总给钱了,你不记得了,你当年就是这么送钱,把媳妇儿给送走的。”老太太说完打了个嗝。

“不是,我没送钱,小万是脑筋不好,走丢了。”得喜说完老太太又打了个嗝。

“你怎么老打嗝!”得喜问。

“我是咽不下这口气!”老太太顺嘴一说。

“我给你倒杯水。”水杯上了桌,老太太拿鼻子嗅了嗅,生的,痛苦地一笑,“到现在还小万小万地叫,连人家名字都记不住,还说人家脑筋不好。”

“我记得,叫万元。”说完得喜的脑袋里浮出一张清白的脸,圆圆的鼻头上有颗痣,痣很浅,可就是被得喜刻在了心头。老太太没搭理,端起杯子转身进了厨房,把水倒进水池里,好在是住楼房,有自来水,不然这傻儿子连倒杯水,摆个孝顺样都难。杯子控干净,给自己倒了杯烧酒。抿一口,嘶了一声。老旧的日子又重新浮到眼皮子底下,那些被死踩在脚下的秘密又重新升了上来,两点的钟声一响。记忆的门就被敲开了。

三十多年前,这小城到处都是一片平房,按现在的说法,每家每户都是违章建筑,要不是赶上拆迁,也住不上这楼房。那时平房挨着平房,巷子接着巷子,有个巷子叫文巷。没有确切的字,也没有路牌。就是约定俗成的叫法,文巷在这片地区的方言里有亲吻的隐晦意思。巷子不长,一分钟就能走完,看着是卖衣服,卖首饰的,其实每个门里都是红娘。专门给娶不到媳妇的人家介绍人家。所谓人家,也就是姑娘,这些姑娘,未必有家。没一个本地人,简言之,就是花钱买媳妇。基本上,一万块就能买一个,继承香火。几千块的也有,几万的也有,但人们统称那些姑娘为万元娘。毕竟那时候一万块也不是个小数目,叫着有了面子,心里也有了底子。面子是咱家花得起这钱,心里的底是都花了这么些钱了,肯定坏不了。那时候仿佛每个人都觉得世上只有便宜货才会骗人。

来这里讨老婆的不是跛子就是哑巴,盲子很少来,怕花了钱,最后人也看不住,跑了。人财两空。李得喜当年就是在这里讨的老婆。那时老太太就已经是老太太了,丈夫走得早,儿子又傻,全然没指望。家里香火断了,成了心头的刺,但更刺的不是香火,而是自己的将来,养老不谈,总要有个人送终吧,自己没人送也罢了,自己的傻儿子总得有人送吧。于是咬咬牙还是花了这万把块,从文巷讨了个媳妇回来。

儿子傻归傻,也读过书,识过字,唐诗顺口的也能背,字歪歪扭扭的也能写,就是说话办事,经不住考验。一试就露馅。买个东西,兜里没钱,也敢伸手拿,别人追,他就跑,做游戏似的。要是兜里有钱,别人一要,他也就掏兜给了。看起来像个大方人。老太太心想,要是有钱就好了,咱要是有钱人家,儿子,也就看不出傻了,最多就是傻大方,傻大方也是大方,好过现在穷折腾。悟到这点后,老太太就总会在李得喜身上藏点钱,不用告诉他,告诉了,他就会掏出来,拿在手上,容易丢。不告诉他,等到买东西时,别人一要,他自然就能摸到。这样在媳妇儿面前一时半会儿就觉不出傻了,能唬上一阵子。后来婚礼上,儿子还学会了抽烟,眯着眼吞云吐雾,倒有了点男人样。老太太对着老头子的牌位说,现在只剩等了,等儿子生了儿子,这关系就死死的了,扯不掉了。这之前自己得帮儿子盯紧点。

虽说名字总记不得,但得喜至今都记得那个初初见面的日子,太阳滚烫,风在推人。记得用食指碰过人家的鼻子,还点了点鼻头的那颗痣,鼻头凉凉的。可一碰,心中就有了无限欢喜,一种不停想要涌出但怎么也涌不出来的欢喜,欢喜把身子灌满,满得要溢出来,那是一种只有用双臂,用胸膛狠狠勒住一个人才能消解的野气,是欢喜,又像是惆怅。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就爱上了,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事,就办了事。在他冒着傻气的心头上,所谓爱,所谓男女,就是两个人在对方的身体上找东西。至于找的是什么,他说不清,总之就是要不停地找,要急切地找,一找到就失去,一失去就惆怅,但惆怅会淡去,欢喜会重新凝聚成心头的一块痒痒肉。那块痒痒肉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幸福。

巷子里的男人们都赌傻子不会办人事儿,可还没真金白银地下注,得喜媳妇的肚皮就鼓了。一生,还是俩。邻居们都说,李得喜李得喜,一得就是个双喜。还有些讨不到老婆又舍不得花钱的单身汉私底下说,傻子就是命好,脏活儿累活儿不用干,有劲全往好活儿上使了,一努劲儿,双黄蛋。那时李得喜还没彻底摸透双胞胎的意思,见人就说,生了个双喜。老太太欢喜,也顾不上纠正,见儿子为了该高兴的事高兴,心里更是欢喜,好像儿子聪明了一点。

再高兴娃娃总是要人照顾的,儿媳妇儿奶水不足,就买奶粉,俩娃娃也渐渐地从儿媳妇的怀里过渡到了老太太的怀里,怀里一搂上娃娃,脸色红润了,表情也生动了,人显得年轻。

李得喜总盯着俩儿子瞧,死死地瞧,恨不能把眼珠子瞪进娃娃的皮肉里。没人盯着万元娘了,需要个什么就自己去买,老太太把钱给儿子,叫儿子给儿媳妇,撑着儿子的脸皮。可得喜手里没把门的,钱花得越来越不明白。终于有一天,不知是身子恢复了,还是路费攒够了,儿媳妇突然就跑了。

红娘知道这消息急得跳脚,那时人还是讲信誉的,哪个红娘介绍的人跑了,那红娘在这一片儿肯定是干不下去的。老太太无心去管儿媳妇的去向——谁叫娃娃病了呢。一难受就哭,哭得另一个也跟害了病似的哭闹起来。为了讨媳妇,家早掏空了,哪里还有钱给娃娃看病。连续三天,高烧不退,身上起疹子,脖子肿起来,胳肢窝也鼓了。能买得到的药都下了,可毕竟是娃娃,不敢用重药。最后还是红娘介绍了个赤脚医生,说是医生,现在想来也就是个略懂医药的算命先生。

先生盯着孩子看了老半天,一声不吭,直到李得喜从兜里掏出钱,要往先生怀里送,先生抬头定睛一看,才开了口。“这不是病,是命,这不是孩子的命,是你的命,瞧你这面相,命里单传,传单不传双,要送走一个,另一个才能活。两个都留在身边,都活不长。你命里只有一个儿子。”

老太太先还不信,可没几日,街坊们就传开了,说孩子的症状,是白血病。倾家荡产也治不好,双喜要变横祸了。李得喜掏着兜,兜里早就干干净净了,掏不出钱就反复掏。衣兜里掏不出就往裤兜里掏,附近的男人们看了都说,瞧,得喜的手,成天在裤兜里,鼓捣,看来是想媳妇了。李得喜听见了,就追上去喊,不是为媳妇,是为儿子。老太太每天掐着指头算钱,愁成了老祖宗也没掐出个办法。这时红娘出了歪主意,卖掉一个。

李得喜在边上高兴得跳脚。见儿子这副疯样,老太太更愁了。得喜说,一个病了,要钱。一个没病,卖了,挣钱。挣了钱,给有病的,瞧病。两个都能活。老太太摆摆手,示意——都走。红娘说,琢磨琢磨,好歹是个办法,我手头上刚好有个人,生不出,讨了老婆也生不出。主意得赶紧拿,孩子拖不起。老太太起身,动作慢下来,把红娘请到门口,卖掉我还能见着不?以后孩子大了,我还能见着不?就远远地瞧一眼。红娘憋着笑,您家这情况还瞧什么呀,要真想瞧,瞧瞧家里那个不就行了,您家有福气,一下生俩,一模一样,长大了也一模一样。

老太太摸了摸娃娃滚烫的额头,扭脸又在另一个娃娃小脸蛋儿上狠掐了一把,吸烟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卖。白血病是大病,要花大钱,无底洞那么大,病拖不起,得治,家也拖不起,两个总要活一个。孩子带过去给人家看过,双胞胎的事没透露半点。生怕人家有什么忌讳。孩子还小,也没记事,不难办。送走时,老太太给孩子起了名字,叫李归。红娘说,取了也白取,人家扭头就要改的。老太太说,名字,就是个愿望,留个念想。顺手给身边的也起了名字,叫李飞。也是愿望,老太太就怕孙子跟儿子一样,飞不出去,是个傻鸟。

前脚送走一个,另一个转天病就好了。这事儿还是李得喜报的喜。满屋子嚷嚷,儿子好了,脖子小了,身子凉了。老太太反手就是一记五指山——死人才说身子凉了。

那一记五指山,把得喜刚刚冒出来的聪明彻底压了下去,他手攥成拳,提在腰间,朝着老太太的肚子挥了过去。翕动的鼻翼下方,一张嘴咧得像要裂开似的,拼了命地笑。似乎只要他还会笑,就足以证明他的傻,就没人能怪罪他这一拳。

一拳之后,他就后悔了,后悔的不是这一拳,而是后悔当初把老太太给的钱,都花了,可一毛也没花在媳妇身上。如果当年多给她一点钱,说不定她就留下了,说不定就有奶了,孩子有奶吃,说不定就不病了。可老太太每次不会多给,他只能攒。攒的钱不能花,要买锁。他也是听邻居说的,娃娃生了,要挂长命锁,要金的,挂脖子上,辟邪驱病,长命百岁,一生富贵。本来存得差不多了,锁的款式都摸了好几回,可哪晓得下了双黄蛋,钱一下子就差了数。

卖锁的老板说,买银的,也行,实在不行,买俩镀金的。可得喜一眼都没瞧别的,死死地盯着原来那把。没办法,得喜只好问老太太要钱,一点一点要,隔三差五要,老太太以为是儿媳妇要,也就给了。

钱没存够,媳妇跑了,孩子病了,果然邻居说得对,要挂长命锁,才能驱病,才能长命。果然算命的说得对,他的命,是传单不传双。命里不能有俩儿子,如果只生一个,锁的钱就够了,就能挂上脖子了,就能平安富贵了。

在知道老太太要卖掉一个娃娃后,得喜立马掏空了口袋,买了把长命锁。纯金的,最贵的。给娃娃挂上,保佑他去到一个好人家,能平安富贵,长命百岁。挂是挂上了,但他还悬着心——只买了一把,留在身边的这个病娃娃,福气会不会太薄了。

到底是个傻子,心悬着悬着就困了,眼皮一沾上就分不开了,再一睁眼,家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娃娃,他扇了自己一巴掌,醒了醒觉,把手搓暖,伸进小家伙的衣服里探了探。不烧了,胳肢窝滑滑的,脖子也不肿了,果真好了。可为何脖子下面有一把锁呢!

锁是他亲手挂上去的,这个没病,那卖出去的那个呢?

得喜醒得更彻底了,原来聪明是这么闹人的事情。

得喜的脑袋像是老牛推磨一样地转。逼得自己脑门上的汗直往外冒。

是老太太骗了人,卖出去的是有病的。可病娃娃,没长命锁,又没了爹娘,往后日子可怎么过。真正的大悲来不及哭,只能被噎住。卖了哪个,留下哪个,这是个秘密,他要咽下。他知道这个秘密又成了另一个秘密,噎得他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地掐了一把儿子的脸,儿子哇的一声哭出来,可得喜听见的是另一个儿子的哭声,越来越遥远的哭声。儿子哭,得喜只能笑,大声地笑,要笑着叫着跑着跳着说,儿子好了,脖子小了,身子凉了。

钟楼再次传来一声沉重的巨响,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老太太的耳朵错过了好几回响。看着眼前这个正趴在桌面上打起瞌睡的儿子,心里很厉害地绞了一下,又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仿佛是补回了错过的那几下钟声。

“别再给他钱了,存着点。”老太太有意不给孙子钱,她多活一年就多领一年的养老钱,多领就多存,将来自己死了,能省下点钱给孙子。好让孙子把这老房子装修了。自己要真死在屋里了,添了晦气,就把这儿卖了,加上这点钱买个新的,做新房。

“我是雇他帮我办事儿。”得喜点了根烟,顺手捏扁了空烟盒。

“你本事了,还会雇人了。”老太太用手扫了扫得喜吐到自己脸上的烟雾。

“你甭问,我不说。”一张被命运挤皱了的脸上生冒出两撇胡茬,蓬乱的头发上烟雾腾起,眯眼嘬烟的样,像个老头,烟一吐,又像个小孩儿。

“你不说我也知道,别叫小飞发传单了,找不着的。都多少年了,再说,已经有小飞这么个儿子了不好吗?”

“不好。”

“哪里不好。”

“不像我。”

“像你才不好哩!像你就完了!”

“我生的儿子,一个像我的都没有,我就完了!”

“你就是会给我找麻烦。”那些传单把不少老街坊引了过来,叫老太太不免要翻起陈年旧事。

“我就是要找!”

“找到了又怎么着?”

“看看,就看看,看看像不像我。”

“你傻啊,家里有一个,你不看,这不一模一样吗?”

“我不傻,你们才傻,长得一样就一样吗?”

“长得一样还能不一样吗?”

“如果一样你干嘛不送走小飞!”

“我送走的就是小飞!”

老太太先沉不住气了,一口闷掉了杯子里的酒。

“得喜傻。但得喜是人,不是猫狗。娃娃也是人,不是猫狗。”李得喜站起身,木讷的眼睛冒着野气,往老太太身前逼近,手攥成拳头,提在腰间。

“你要做什么!”

“要钱,我要去买菜。”

老太太松了口气,从兜里翻出一块脱了线的白手帕,层层摊开,抽出两张十块的票子,放在桌上。得喜松开的拳头往桌面伸去,老太太干咳一声,拳头立马攥紧,收回腰间。手帕把剩下的钞票盖好,不露一点财,揣进兜里后,又把桌上那两张十块的票子,搓成两根香烟的形状,插进李得喜的衣兜里。“买烟,就买十块的,三五块的,抽死人。打火机别买,家里有。”老太太心知肚明,傻儿子出去干嘛了。

一踏出家门,太阳彻底沉进了天边最矮的那片云里,把云朵撞成一片粉红色的晚霞,李得喜也变了副模样,

这么多事一件件叠好,压在心里,透不过气,可只要一出门,日子就重新变得年轻。他要找儿子,有时人就是得找到点什么,抓住点什么,记住点什么,否则人生就变得如流水般空泛易逝。要找,就是要找,他的脑子里成天只有这句话。

钟楼响了七下,晚霞不就知所终了,日头彻底熄掉,他又可以躲进夜色,发传单了。传单上是李飞的脸,没办法,谁叫他俩一模一样呢?不过好在一模一样,否则还真没法画出他长大后的模样。传单上全是歪歪扭扭的字,是得喜手写的,写好了去打印店复印。他的钱全花在这儿了,但自己能走的路有限,所以每次李飞回家,他都会托李飞帮忙发,李飞是跑业务的,城里,城外,县里,镇上到处跑,能贴的机会多,能发的机会多,每次还多塞些钱给李飞,就为了让李飞再去多印几份。

发传单是个吃力的蠢办法,可李飞是聪明人,脑子里过了一遍就知道这事儿太荒唐,说我不发,我发传单,就要闹大笑话了,照片上是我的脸,这不成了我找我自己嘛!人家还以为我就是那傻子呢!

此话一出李得喜脸上像吃了一记五指山,脸上火辣辣的,身体却打了个寒颤,似乎打醒了什么。但真正叫他下定决心,把儿子寻回来的,还是几年前在街头遇上的一个摆摊的白胡子老头,地上一张布,背后一面旗,旗上写着四个大字,免费测字。李得喜心里痒痒的,决定去瞧一瞧,毕竟自己的脑袋除了识些字,也没什么其他内容了。老先生问他,要测什么字,要测什么事。得喜也不含糊,测我的名字,测我的儿子。老先生叫得喜拿笔写在地上。得喜拾起地上的白粉笔就写。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下笔之用力,笔头都断了好几次,老先生心疼得直吁气,几声之后,一个大而无当的“得”字像是长在了地上。正当得喜还要下笔把“喜”字也写上时,老先生赶忙伸手拦住说,一个字足矣。

老先生问,你要问谁的事?

得喜说,自己,哦不,儿子。

老先生继续打探,儿子不在身边?

得喜说,一个在,一个不在。

老先生捋了捋胡子,你是要问不在身边的那个。

得喜蹲在地上,点了根烟,我叫得喜,可我这辈子,什么喜也没得。媳妇跑了,儿子跑了,老太太……也老了。我这辈子,呸呸呸!

得喜这样说话,叫人觉得好笑,他的一生里只有童年和老年。没有一个准确的过渡时期,好像某天早上醒来,就皱纹横生,密密麻麻,深深浅浅,就不怎么敢笑了,好像每笑一次就多了一次扯破脸皮的风险。但又好像从没长大过,好像只是一个灰心丧气的小孩披上了一层老头子的皮。

老先生搓泥似的,搓了搓手指,你看这个字,得,看出什么没。

老先生说着,拿起了一支红色的粉笔在那个“得”字的右半部分描了起来。六笔之后,乾坤尽显。

老先生再次开口,看出什么没?

得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老先生一扬眉,缓缓道出其中真意,得,左边是双人,你命里有两个人。

得喜大喜说,对对,我有两个儿子,你怎么知道。

老先生绷住笑继续说,右边,有个寻字。就是说,你要去寻,要去找,寻到了,你就得到了。

得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是常人,大概已经信服了。可得喜并非常人,对于字,他很较劲,瘪了瘪嘴叫道,不对不对,右边,是有个寻,可还有两笔呢?老先生本以为可以收工了,哪晓得遇上了痴人只好接下这个硬茬,哪里?哪里?得喜指着得字的右半边说,一横,一竖,两笔。老先生急中生智,一横一竖,说明……横竖要去寻!寻到了,两个人,就齐了,你就得喜了。得喜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心满意足。得喜得喜,果然命里是要得双喜的。

得喜站起身,刚要走就被老先生拦下,还没给钱呢!

不是免费测字吗?

测字免费,解字收钱!

得喜掏了掏兜,拔出一根香烟状东西丢过去。

什么东西?一摊开,十块。刚好。走吧走吧。老先生伸手对着得喜的膝盖扫了扫。

要寻,要找,找到那个儿子,才能得,才是得喜。

一瞬间他觉得他不是在找一个儿子,而是在找一个自己。

自从在老先生那里得了指引之后,他就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虽然只有“找”这一件事,但他发现,生活还是要安排的,你不安排生活,生活就要来安排你了。他每天都上街,东瞧瞧西看看,墙上,电线杆上,寻人的,寻狗的,寻身份证的,寻钱包的,寻老伴的,重金求子的。在得喜运转得很费劲的脑袋里,整个城市里的人都在寻找,每个人都在找,找一个什么,每个人都有一个什么需要去找。好像那是一生里最大的东西,好像找到了,人生里最大的东西就能放下了。他把每个字都记在心里,眼珠子在字缝里来来回回地扫。最终他决定,自己也要弄个传单发给人,贴上墙。他在夜里一个字就当一个字写,一件事就当一件事说,这很难,有时一个字写出来是为了后一个字,有时一件事说出来是为了后面一件事,但一笔一画,一撇一捺,想要立得住,字就得一个一个写,事就得一件一件说。

 

寻人启事

我叫李得喜。我要找儿子,我儿是双胞胎。

就是在同一天同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两个小娃娃,一模一样的。

一个还在,一个丢了,现在我要找回来。

如果你遇到照片上的人,来找我。

地址,深南路78号小雀楼59-603

传单一张张发出去,贴出去,得喜还不甘心,觉得这样贴,看到的人还是少,于是偷偷地往外地车牌的车屁股上贴,往快递车里丢,往大巴车上丢,只要门开一个小缝,他就往里插,往里送。甚至连半夜进城的卡车也不放过,指望这些轮子能跑到他的脚跑不到的地方,让更多人见着自己儿子的脸。茫茫人海,混个脸熟,总有活菩萨,说不定真能帮一把。为这事儿不知被追打了多少回,人家追,他就跑,跟做游戏似的。李得喜的心里明白着呢,这不是游戏,这是人生。人生就是找,有人追,有人跑,但每个人都在找,有的人自找麻烦,有的人找别人麻烦,有的人觉得找就很麻烦了,于是不找了,人就老了。跟老太太似的。

传单发出去了,儿子没回来,倒是不少老街坊摸着传单上的地址找了回来。

几个月前,有个老街坊找到老太太说,那孩子说不准,没死。发的不是白血病,是传单,小儿传单,半年不到就好了。那赤脚医生不靠谱。当初要是去医院看,花点钱,能看好。

老太太听得面容枯寂,心如乱麻,这都听谁说的。

老街坊说,几个牌友说的,当年红娘被那主家找到了,说这孩子有病,要退钱。红娘吓得连夜落跑,但被逮住了。主家说,孩子还是要的,但得先把毛病瞧好。去医院查过了,不是什么大病,小儿传单,像白血病,不是白血病,但这看病的钱得平摊。红娘自己添了钱。没敢告诉您,怕您一听孩子没病又反悔了。自己里外不是人。

老太太晃了晃身子,一扭脸,净瞎说。

老街坊说,没骗您。那红娘没几年就生了麻子,脸像是被雨打过的沙盘,做不成红娘了,天天拿打牌当营生,这事就是在牌桌上传出来的。再后来到处都在拆迁,大家都散了,这事也就给埋了下去。

这些事情得喜是不知道的,知不知道其实都一样,对得喜来说,找就是生活的全部。只要还在找,他的命就还有活头,心里就还冒野气。

这不,昨晚到现在得喜又在外头找了整整一夜,回家刚睡下耳朵里再次砸进了浑厚的钟声。九响之后,还有滴答滴答的动静,像是秒针在抖腿,得喜又竖着耳朵听了听,浑身不自在,憋着气爬了起来,去洗手间一看,老太太正一点一点地来回拧着水龙头,调试着水滴的大小。这哪里是在偷水,专业的动作简直是正扭动着密码锁,偷保险柜的惯犯。

“漏财!”得喜跺着脚。

“不怕,你瞧瞧!”得喜顺着老太太抬起的下巴看过去,洗衣机的脚边摆着一个大红色的塑料澡盆!“我定了闹钟,定时把接下来的水倒进去。”

“李飞说,漏水就是漏财!”

“这回,我滴水不漏。”水调好了,老太太转身回房“你也帮我听着点儿,别让水漏出去了。”

得喜盯着不停落入盆中的水滴,困了,一松劲儿,蹲下来,用双膝夹紧了自己的脸。听着水滴,像是秒针在运行。他听着老太太回房的脚步声开始怀疑,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只听得见响,另一种还听得见不响。他的脑子里只听得见娃娃发烧时的哭声,老太太听见的可能是儿孙自有儿孙福的盼望。得喜壮了壮胆,伸手把龙头拧上,老太太那边也没动静,得喜得逞似的站起身。

与此同时,西边县城的一个小广场上,一辆轿车飞驰而过,卷起一沙尘,尘土落下,地上多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一个男人,手里捧着一叠素食餐厅的广告宣传单,眼里冒着野气,追过去,蹲下,捡起。举过头顶,对着太阳,光从纸背透过来,四个大字,他眯着眼看,只看见了一张脸。突然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跟过来,腋下也夹着一叠传单,“赶紧发,不发就还给我。”

路边报亭的老板把头从小窗口里钻出来,“你还真指望这龟儿子帮你发传单啊?”

“是他自己抢去的。”小伙子皱着一张晒得通红的脸说道,“非说要帮我发。”

“他净没事儿找事儿干。上次差点把我的报纸给发了,你外地来的吧,在我们这片儿,他可是出了名的,小时候发过病,烧得厉害,病治好了,脑子烧坏了!家里人早跑了,全靠吃南边儿一庙里的斋菜过生活。”说罢报亭老板对着那男人说,“是不是啊,龟儿子!”

“我是龟儿子!你是我爸爸!”一嗓子喊完就把那张皱巴巴的纸,当成广告传单发了出去。一小女孩迎面而来,随手接过,看了看,念出来:“寻人启事……”又举起来对着男人的脸比了比,“哪有人自己找自己的,傻子!”说完扔回了地上,一步一跳地离开,一路上发出孩童特有的刺耳笑声。

“呸呸呸!你才傻!”男人对于这样的评价早就不稀奇了,别人总说他傻,因为他总是笑。可有时他也不笑,即使所有人都在笑,也不笑。他不会对自己不懂的事发笑。他认为那是他最聪明的时刻。而世上的人恰恰相反,对懂的事不怎么笑,不太懂的时候,怕别人发现自己不懂,总跟着笑。那笑就像是一张临时加印的名片。一递出去,就成了同行,两张脸上的笑容一交换,就成了内行。

他再次捡起地上那张寻人启事,笑不出来,他有点不懂,所以他笑不出来,怎么会有一张脸,和自己的……那么像!

十二点的钟声再次响起,十二点,整整十二下,得喜又爬起来等着看对面打儿子了。这回,那栋楼的孩子很听话,没挨打。水龙头也还关得紧紧的。得喜的脑袋空转着什么,老太太怎么还没听见不响?

短痛
8月 3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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