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

吞噬

两个人一起寂寞总比一个人的孤单要容易。

12月 12, 2019 阅读 1258 字数 8492 评论 0 喜欢 0
吞噬 by  刘文

天黑得越来越迟,已经是晚上七点三十一分, 太阳还悬挂在远处的好莱坞标志上。高速路照例是拥堵的,并且因为不远处的一场车祸,看起来不得不浪费更多的时间。

我再看一次表,八点差五分,达利发来短信:“我到了。”

一想到在上下班高峰期穿过大半个洛杉矶来见达利,只是为了吃一碗免费的日本拉面,我就觉得不值,但事实是如果不见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值得做的事情。没有派对,晚宴,会议,约会,同学聚餐,或者其他任何形式的邀约。

工作虽然说是创业,但其实只是在不断推销自己,而前路如何却不决定在自己手里,全部凭金主高不高兴。除去偶尔得奖或者被报纸报道的成就感之外,更多的是挫败,是不知道为什么花光积蓄读完了硕士,考完了各种资格证书之后,还要过这么落魄动荡不安的生活。

如果家里很有钱,如果有绿卡,如果有美国人男朋友的话,一切都会轻松许多吧。我在看剧和逛论坛的瞬间这么想着。

我有些羡慕比我小几岁的室友,她还年轻,所以可以愤怒,抱怨,冷漠,可以心安理得地问父母要钱,而我则只能装作对一切都不在乎。

我有一天逛美食论坛的时候收到了达利的评论,我发了一篇关于班尼迪克蛋和牛油果吐司的文章,那是我几个月来难得吃一顿体面的饭,而达利则毫不客气地告诉我那家餐厅的水准不过尔尔。

要到我的电话后,达利立刻给我发来好几张他在昂贵米其林餐厅里面吃饭的照片,包括和主厨的合影,还列出了好多家洛杉矶几乎最为昂贵的料理店的名字,问我有没有去吃过,他对于哪家有什么隐藏菜单,哪家的总厨几点到几点在店里坐镇都如数家珍,得知我一家都没去过之后,非常轻描淡写地说:“也该有人带你见识下洛杉矶的美食了,有空我带你去吧。”

他言语间的自信和自大吸引了我,他仿佛从来没有面对过生活的挫折,也从来不需要低头去讨好别人。我周围的人包括我自己都功利心十足,整天想着如何用自尊心换取更多的利益,而他仿佛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星球。

当达利终于想到要带我见见世面的时候,他发来一家拉面店的地址。

“这里有豚骨味噌拉面,是博多豚骨拉面和北海道味噌拉面的fusion,你一定要来试。”

拉面店在达利公司附近,我走进店里的时候,他怡然自得地在喝一杯麒麟啤酒。

他稍微冲我欠了欠身,招招手让我到他身边坐下。

他并不高大帅气,也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气宇轩昂,相反,他的五官都十分平淡,仿佛可以轻易隐遁到黑色的墙壁里。

“你会吃到你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拉面。”他很平静地说。

确实是非常正宗的拉面店,模仿日本的风格,把面碗装饰在墙上,除了饺子和炸鸡之外就只有拉面,但拉面的种类又非常多,光味噌就有十几种选择,猪肉叉烧,鸡肉叉烧,溏心蛋,杂鱼干和各种蔬菜配菜也一应俱全。

“论豚骨拉面,我还是最喜欢博多口味,我在纽约吃过一家叫“一风堂”的拉面店,真是惊为天人,”他喝完了啤酒,又要了一杯,“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家店。”

“一风堂吗?香港有很多家,第一家开的时候还有人去排队,等开了十多家之后,生意也不过了了了。”我笑着说。

“是吗?”

他有一阵都没有开口说话,我看着啤酒杯上凝了一层细小的水珠,他每次拿起杯子,水珠都会滚落到桌面上。

“你做什么工作?”在汤碗就要见底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新的话题。

“在创业,目前正在融资。”

“我最好的朋友是洛杉矶很有名的天使投资人。”他立刻说,因为话题进入了他熟悉的领域而兴奋起来,他放下手中被揉成一团的餐巾纸,舒服地靠进椅子后背里。

“如果你哪一天能得到他的赏识,你就离成为亿万富翁不远了。”

“可是得到天使轮投资的公司,90%都在一年之后倒闭了。”我也要了瓶啤酒,因为不想破坏口红,所以用吸管一点点喝着。

“但是他不一样,”达利重新挺直了腰板,放下了手中的啤酒,“他五年前投的一家公司,已经在准备上市了。”

“今年IPO市场确实不错,第一季度已经有25家公司上市了。”

“他投资的公司可不是那种小打小闹的,”他冲我挤挤眼,用成功人士管用的调情口吻说,“你等着看报纸好了,是个大的。”

“我知道一家特别好的甜品店。”他又冲我挤挤眼,故意在站起来的时候轻轻碰了下我的腰,然后打了 Uber。

一辆非常破旧的红色尼桑停在门口,车里有浓郁的大麻味,而司机开得左冲右突,在高速公路上漂移腾挪,已经有一条裂缝的窗户不断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达利刚开始还在介绍那家甜品店如何出名,但很快他就抿着嘴唇,紧紧握着似乎也并不可靠的把手。

车停下后,他扶着树,过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在这家我已经来过三次的雪糕店,我拒绝了达利为我推荐的榛子黑巧克力口味,点了一份焦糖味道的雪糕加棉花糖。

“等你成熟些就会喜欢黑巧克力了。”漫步在深夜的街道上时,达利这么说。

我们漫无目的地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口。

街道上黢黑一片,什么都没有,我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别扭。

大概是因为达利并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强大,所向披靡。

而我失望透了。

“这家裁缝店很棒,我每次都来这里定制衬衫。我做天使投资人的朋友也在这里定制,为了区分,我们会用不同颜色的纽扣和袖口。”

“这里的芝士非常出名,我最喜欢的是法国诺曼底区域出产的软芝士,入口非常香醇。”

“这家餐厅的场景在两部电视剧里面都出现过,我周六早晨常常来这里喝咖啡,有一次还遇见了珍妮弗劳伦斯。”

“真是很有趣的街道啊。”我说。

“是啊,你怎么能住在东边呢,那里都是华人移民才住的地方,你应该住到西边来,这里才是真正的洛杉矶。”他走着走着,就靠得近了些,最后干脆揽住了我的肩膀,我因为他突兀的冒进而在心里笑了笑,但是还是任由他揽着

商店街的尽头是一排模仿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公寓,过分恢宏的浮雕和屋檐与棕榈树并不能交相辉映。他装作吃惊地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他家门口。

他非常老式地问我要不要去他家屋顶看看星星,好像洛杉矶市中心真的有什么星星可看似的。。

在我转身准备告辞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从背后抱住了我,把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里。

“我是不是太贪婪了?”他喃喃地说,不断摩挲我颈后的一小块皮肤。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轻轻闻着我裸露在瑜伽背心之外的脖颈和肩膀,他的双手火热,身体轻微颤抖,拥抱收得越来越紧。

仿佛我是他生活所缺少的那一块拼图。

室友照例问我有没有约会。

自从她的男朋友也搬进我们这间小公寓之后,她看我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怜悯。

“你要多出去认识些人,有正式工作的那种,不是你那些不务正业的所谓的创业者。”她再一次教育我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把达利的故事说给她听,当然也带上了达利的各种自我标榜。

“好棒啊。”她张大嘴看着我,而我则一边哼着歌一边走去卫生间。

达利看似漫不经心却也不间断地给我发来各种信息。

他提到了他公司楼下巨大的两层停车场,提到了忙碌的会议行程,提到了他应邀去的品酒派对,并且顺便发来了和品酒大师的合影。

品酒派对的背景是各式法式甜品,各种颜色的泡芙和水果挞,堆砌在白色甜点架上。

“甜点看起来不错。”我说。

“这里的红酒不错,但做甜点的厨师却实在很一般,”他立刻发来好多条短信,“我知道好多出名的甜品店,我周四晚上请你去见见世面。”

我们约在周四晚上十点。他来的时候依然穿着挺括的定制衬衫,但头发却翘起来一撮,倒让他显得可爱了起来。

“我和我们公司的CEO还有CFO一起打了一会儿篮球。”

“好玩吗?”

“不好玩,我们赢得太轻松了。”

“哦,这样。”

“不过之后我还去公司的健身房跑了会儿步”

“你公司还有健身房?”

“是啊,足足有七万平方英尺呢。”

“哇,好大!”

“可不是!下次我带你去参观下。”

他并不知道的是,我已经看过了他的领英网页,也看过了他公司的网站,知道他并不是创始人,甚至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高管,只是普通的高级工程师而已。

“我今天不能陪你到很晚,因为下周我要代表我们公司做一个简报,”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撸平翘起来的那一撮头发,“CEO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交给我做了。”

装饰非常金碧辉煌的意大利餐厅,在晚上依然排着长长的队伍。这里晚上十点之后有优惠,购买两个甜点就能赠送一杯红酒。

他和侍应生打招呼:“按照老样子再来两份。”

他一言不发地喝了大半杯红酒,双手托腮,望向远方。

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柔软起来,举起酒杯和他碰了碰。

“干杯。”

“哦,干杯。”他有点恍惚,”我今天出门的时候,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怎么了?“我靠近了一些问道,能看到他扑扇着的长睫毛,也不能否认他从侧面看还是有些迷人。

”没,没什么。“他很快恢复了一贯的傲慢模样。

甜点很快端了上来,我在他的推荐下点了奶油糖布丁,奶油糖布丁上面浇了海盐味道的焦糖酱,搭配迷迭香饼干,最后有一勺鲜奶油作为点缀。

但无论如何,奶油糖还是太过甜腻了,而海盐、焦糖和迷迭香混在一起,总有种互相不兼容的怪异。

“是不是很特别而且有层次?”他看着我,叫我先尝一下鲜奶油,再用饼干蘸一点焦糖酱,最后再把所有的都混到一起吃。

“如果你有像我这样的出身,就不会甘于吃随便哪里都能买到的平凡的食物了。”

他破天荒喝得有点多,并且像小孩子一样坚持要我送他回家然后再打车。我穿着高跟鞋,咔哒咔哒走在有些陈旧的路上,常常要小心鞋跟卡进水泥板的缝隙里。

他住在洛杉矶算是高档的区域,周围都是昂贵的酒吧和餐厅,还有巨大的奢侈品店的Logo,但到了深夜,繁华散去,露出诡异的空洞来。偶尔有几家剧院亮着灯,年轻人们在里面演独角戏、单口相声、即兴喜剧,期望自己可以一票而红。而流浪汉们因为天气变暖,都在街边席地而坐,喝啤酒,抽大麻,其中一个还捡到了一个旧沙发,俨然流浪世界中的国王。

达利醉了之后非常害羞,一遍遍问我能不能和他挨得再紧密些,却在我伸手和他十指相扣的时候紧张地颤抖了一下。

他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醉得找不到门卡开楼下的铁门。他蹲坐在棕榈树下,衬衫的袖扣早已经不见,意大利皮鞋上面沾了泥巴。他低下头干呕了一会儿,却只吐出一些酸水。

他撩起袖子擦了擦嘴,眼睛红红的。

“好想去吃豆腐锅。”他像小孩子一样用撒娇的口气说。

喝醉之后点一份热腾腾的豆腐锅是最好的了,猪肉和牛肉都太油腻,要海鲜口味的,加双份的泡菜,再打一只鸡蛋。

我差点就要拉他起来一起去吃豆腐锅了,然后我想到,我和他,也不是什么深更半夜宿醉之后还能一起在街上闲逛的交情。

我按电铃叫公寓保安,两个黑人壮汉走过来,向我再三保证会安全送他回公寓。

“你也要走了吗?”他恋恋不舍地拿开缠在我身上的胳膊。

我想起在香港的夜晚,从兰桂坊出来,和艾米一起吃一碗鱼汤面,或者喝一碗番茄牛肉粥,然后脱掉高跟鞋,穿过电车路和海味店铺,互相搀扶着走回家去。

在香港的时候稀松平常的瞬间,我在洛杉矶两年却从未体会过。

所以才差点要从达利身上获得些早就失去的温柔瞬间。

之后再收到达利的短信,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怜悯之心。

“你男朋友赚多少钱?”室友看到我笑着回复短信,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呢。”

“快点问问,没什么钱就别浪费时间。”她颇为老到地说。

我从网上知道达利从一所普通的大学毕业,读的是历史系,然后网络授课得到了一个编程的证书。

交谈的时候,他总是会很小心地避免谈及自己。

我知道了他的朋友在意大利买的名画的价钱,知道了他父亲养的赛马的名字,也知道了他公司每天午餐的餐单,但对他本人,他喜欢什么,他热爱什么,他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都一无所知。

在非常寂寞的时候,我也试图向他倾诉我的生活,比如正在谈判中的一桩生意,比如被违约后不得不请律师介入,比如因为现金流出了问题而不得不取消的旅行。他回答“哦”“好的”,以及再夹杂几个表情图案。

深夜和律师打完令人沮丧的电话之后,我蹲坐在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一边擦眼泪一边给他发消息,而他照例又发来一个表情。

“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淡?你到底喜欢我吗?”

“你是在开玩笑吗?还是在抱怨?”

好在艾米看到我更新了脸书状态之后,立刻打了电话过来安慰我,我和她打了很长的电话,就像我们在香港的时候常常做的那样。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挂断电话之后,我看到达利的短信。

当我还希望在寂寞的生活之河里找到一个可以一起泅渡的伙伴,他早就放弃了这种尝试,而且他的放弃是被动的,这让他非常具有侵略性,并且总是希望把别人踩在脚下。

而我却从他暗潮涌动的不安中得到了巨大的能量,失败者总是会从失败者身上找到力量,然后安慰自己,现在的生活还不是最糟糕。

我们这两个失败者当然还是上了床。在我喝了太多的Mimosa之后。

达利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内心的棱角太锐利,外表又太无动于衷,他常常在冷漠和温柔两种人格之间切换,让人无法招架。

当他亲吻我的时候,我有种飘飘然的无所谓,当他试探性地解开我连衣裙的拉链的时候,我也没有太投入。

我喝得微醺,觉得生活中的苦难和寂寞都离开了我,有种灵魂脱离肉体的渺茫感,对于高潮也没有太多的记忆。

我过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但看手机,也只过去了一个小时不到。达利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怎么样?你喜欢吗?”他问,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什么喜欢吗?”

“就是,刚才,我们在卧室里面做的事情。”他很委婉地说,和刚才他扯我衣服的时候判若两人。

“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他挑起了眉毛,身子向前倾,目光炬炬地看着我。

“哦,我是说,挺棒的。”

他看看我,去接了杯水给我喝。

“有没有其他的喝的?”

“有红酒。法国的,意大利的,阿根廷的,纳帕酒庄的,都有。香槟也有。”

“有没有果汁,或者气泡水?”

“我不喝这些饮料的。”他皱着眉头,“我来给你开瓶我珍藏已久的红酒吧。”

“不用这么麻烦了。”我摆摆手,捡起地上的衣服穿上。

“你要走了吗?”他飞快站起来,有些吃惊地问。然后又飞快地坐了下来,挪到了沙发的一边,又再拿了一个靠垫放在另外一边 。

我在他家的沙发上看了两集综艺节目,关于非常有钱的年轻男女谈恋爱,生孩子,离婚和撕逼的经过,背景是他就读过的昂贵私立高中。

 我躺在他的腿上,他笨拙地梳理着我的头发。

”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啊。“节目里面富二代姐妹花的撕逼让我笑起来。

“那没有钱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仔细看着他,他眼中罕见地流露出不安来。

“就是很普通的生活啊,早晨很早起来迎着太阳骑着脚踏车去上学,旅游的时候住在八个人一间房的青年旅社,去超市买啤酒和火腿带去海边,赚不到什么钱的时候就睡在朋友家的客厅里。”

“继续说。”

“但是我也吃过美味,去过地球上所有的大陆,听了很多有趣的人的故事,和其中的一些成为了朋友。我去年在阿拉斯加看过极光,长驱直入到北极圈里面的无人地带,住在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电的小木屋里面。”

“听起来我们的生活也没差很多。”他在我和他之间比了比。

“还是有不同。比如对我来说,小小的一点成就,因为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得到的,所以也会觉得很满足。”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自动松开了抓在我肩膀上的手。

见面的次数越多,我对他的失望就越甚。他仿佛唐·吉诃德,做出战士的姿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世界,却完全不得章法。

但相反的,我本身的自信却逐渐增长。

“夏末秋初的时候,去北欧旅行最好不过了。”他照例从床上爬起来,给我倒了杯水喝。

 “可以去冰岛自驾,或者坐船去斯德哥尔摩,吃很多海鲜,看极光。”

“唔,听起来不错。”

话题总是就此打住,我们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永远都不会进行到那一步。

他的窗外已经是黄昏,气温总是在这个时候骤降,透过阳台门的缝隙吹进来的风都冷飕飕的,他家靠近一个民用小机场,这个时候正好有一架小飞机轰鸣着从头顶飞过,留下空气里一道白色的轨迹。

我穿好衣服,收拾好东西,我的朋友在楼下等我,我们要去圣地亚哥旅游。

“帮我一个忙吧。”达利突然说,声音很轻,我几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我的父亲下周要来,他要和我一起去圣塔芭芭拉,你也来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和你朋友去圣地亚哥旅游也要问为什么吗?”他有点烦躁地说。

去圣塔芭芭拉前夜,达利替我在他常去的裁缝那里定制了一件带荷叶边的休闲衬衫。

“你上次穿的那条红色高腰短裤还不错,所以就不用再定制裤子了。”他勉为其难地说,自己则一刻不停地在熨烫衬衫,擦皮鞋。

“为什么要带我去,你带一个金发碧眼的女生去岂不是更能满足你父亲的要求。”

“我爸爸特别不喜欢愚蠢的人。”

“你是在夸我吗?”

“至少我知道你没有那么蠢。”

“但你也可以不带我啊,你自己陪你爸爸去度假不就好了。”

“我弟弟刚刚迎娶了大法官的女儿,我虽然从小都不如我弟弟,但是我不想输得太多。”

他不安地说,双手抱在胸口,咄咄逼人地看着我,浑身上下的侵略性更强了。

“你没有输给他。”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发

达利父亲非常苛刻地批评了他的衣柜毫无审美趣味,也批评他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很热情。

“做人不能那么势利,要一视同仁。因为你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他很严肃地说,并且命令达利在公众场合牵着我的手,“这样看起来才像样。”

在酒庄昂贵的餐厅里,达利的父亲发现我喜欢吃三文鱼塔塔之后,又特意为我点了一份。

“你倒是为我省钱了。”达利父亲看起来非常真挚地冲我微笑,这也是他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当然他也没有怎么和达利说话,他和品酒大师交流的时候,完全将达利晾在了一边,大师问达利是不是他的秘书,他才不经意地摆摆手,说是他的儿子。但是他却一刻不停地向别人展示达利弟弟婚礼的视频,和那个女孩的照片。是那种常见的金发碧眼的美女,穿得体的收腰连衣裙,裙摆完全遮住了膝盖,但是在背后却颇有心机地露出一片美丽的肌肤,女孩有恰到好处的端庄和机灵,她脚上美丽的银色高跟鞋中露出她擦着大红色指甲油的脚趾。

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但又是那么的平凡,就像所有故事里那个举止得当的女主角。

我看到达利直勾勾地看着那些视屏,焦虑,沮丧,怨恨,嫉妒让他快要燃烧起来。他的脸上还在笑着,端起酒杯,根据品酒大师的介绍,轻轻抿一口红酒,但是他的脖子后面却有汗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

“你喝太多了,要品。”他的父亲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我瞥了一眼达利,他终于溃败下来,垂下了他骄傲的头,他双腿微微颤抖,上下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

我不忍心地把手放到他的膝盖上。

我看着达利的父亲把他打得一败涂地,片甲不留 。

我按照达利教给我的姿势,往吐司面包上涂抹鹅肝酱,小口小口地吃牛排。我的正襟危坐,把后背直直地贴在椅背上,努力放松肩膀。定制的衬衫实在太紧了,上好的丝绸贴在我汗湿的后背上,刻意的收腰让我呼吸轻浅又急促,但我又不敢动,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破坏衬衫严丝合缝的美感。

“你也不用这么拼命,反正我事务所将来有你弟弟接班。你随时都可以用我信用卡的副卡。”达利父亲走的时候,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电梯门合上了好久,达利还处在那种目瞪口呆的状态中。

他花了好久才挤出一个笑容,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还没等我回答,他就先去开了一瓶红酒,想了想,又开了一瓶威士忌。

“我爸爸一直对我特别好。”他干笑着说。

我们并没有做爱,也没有看综艺节目。

达利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威士忌,很快就喝醉了。来不及去厕所,他吐在看起来很昂贵的地毯上,又随手拿起一件定制的衬衫去擦。

“我来吧。”我起身打开储藏柜,试图找出拖把,抹布,或者什么其他的清洁工具。

“不要动我的东西!”他愤怒地嘶吼道,我惊讶于他可以一边呕吐一边发脾气。

“我只是想要帮你清洁一下。”
“我不要你帮我,我不要你可怜我,你什么都不懂!”

“我没有可怜你,你并不值得我怜悯。”

“那就最好了,我哪怕再不如我弟弟,我也比你强!”

我接了杯自来水放在他手边,脱下身上穿着的定制衬衫,换上我来的时候穿的T恤。

“不,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说了这些蠢话,”他突然埋进手掌间哭泣起来,呜咽一会儿,又俯下身子去呕吐,然后又接着哭,最终变成了嚎泣。

“为什么我这么努力,却一事无成,也一无所有。”他伤心地捶着自己的大腿,让我几乎要原谅他说过的话。

“你今晚不能留下来吗?”他从浴室走出来,用毛巾擦着手,努力用一贯的蛮横语气说 。

一直以来他都以充满优越感的姿态和我相处,营造一种令我仰慕的生活,享受着驾凌于我之上的快感 。

但是偏偏他的能力无法与他的期望匹配,他对自己的嫌恶可能比他父亲对他的嫌恶都要多。

“你怎么从来都不问我能不能留下来过夜,从来都不问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他的语气中除了蛮横竟然多了一丝撒娇,“我对你来说这么没有吸引力吗?”

我走过去,缓缓抚摸他柔软的金发,又捏了捏他肩膀上紧张地纠在一起的肌肉。

“说实话,确实没有。”

我热衷于窥探他生活中华丽背后的绝望,告诉自己,哪怕是可以呼风唤雨的有钱人,活得也并不比我更好。

两个人一起寂寞总比一个人的孤单要容易。

但当他毫不在乎地将一切摊在我面前之后,我突然失去了那种高高在上洞察一切的快乐。

他有他不为人知的黑暗秘密,而我又何尝不是呢?但我为什么要待在原地,等着黑暗将我吞噬。

“你男朋友看起来很有钱,给你买这么贵的衬衫,你要好好把握住条件这么好的男人。”我出发前,在客厅试衣服,室友忍不住走过来摸了摸衬衫的质感。

“我自己的条件也不差啊。”突然这句话就冲口而出。

几个月来,我头一次觉得自己的生活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我最后一次关上了他的豪华公寓那过分沉重的实木大门。

他怅然若失地望着我,问我,能不能再吻他一下。

我在门完全掩上前,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从今往后,希望有足够的力量面对糟糕的生活,和糟糕的自己。在电梯门打开的那刹那,我这么告诉我自己。

刘文
12月 12, 2019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相 关 文 章 返回顶部

  • 公路旅行

    杰瑞和我都不是擅长早起的人,但长途跋涉的前夜,我们各自在床上翻来覆去,闹钟还没响就醒来了。然后我先洗漱,他用仅剩下的一个热水壶,冲了两杯速溶咖啡。 “早餐等路上饿...

    刘文 阅读 998
  • 手机时代的爱情

    我的朋友里面唯一一部电话用上五年的就只有艾米,她的电话老旧到除了打字发短信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功能可以正常使用,哪怕是通话的时候,她也必须要站在家门口最开阔的花园处,按...

    刘文 阅读 1074
  • 在训练室里,被一拳打在下巴上,被一脚踢中大腿,或者被过肩摔到地上,如果抱怨的话,会被要求额外做二十个俯卧撑。打破手指关节,鲜血横流,却仍然咬紧牙关挥出拳头,会得到教练...

    刘文 阅读 1346

寻读经典 © Copyright 2024

备案许可证号: 粤ICP备16045007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