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烈日下错过

在烈日下错过

为什么她不像个普通人一样,谈恋爱,然后嫁人生子呢?

8月 27, 2020 阅读 1311 字数 8384 评论 0 喜欢 0
在烈日下错过 by  尚且

1

好像是从天空中挂上稀薄的红云时开始的,一股像爬满虱子一样的燥热在沈姣身上窜动,搅乱着她安稳的睡眠,她只好从床上起来,推开紧闭的窗户,将盘旋在外边的微风放进来,轻飘飘地,挂在窗棂上的风铃摇得叮当作响。她端坐在窗前,对着一面圆镜,用一把木梳梳弄自己的头发,一阵悠远的汽笛声从窗外传来,她想:就快了,就快了……

房间灰暗,她走到盥洗室,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好一会儿。因为经常熬夜,额头上冒出来一个小豆,她从抽屉里拿出很久没用的粉底,遮了遮。清晨的光线已经透过玻璃窗把房间照得透亮,墙壁上的各种色彩画显现了出来,有好几幅画的角从灰白的墙上剥落下来,床上铺着老旧的席子以及各式各样的画笔。

楼外的街道上传来轰隆的油门声,她从桌上拿起两张画,用右手摩挲着纸面,确定墨迹已经全部干掉,然后一并卷了起来,装进了一个塑料袋。

沿着楼梯走下楼时,戴着黑色圆框眼镜穿着深色短袖衬衫的房东先生正坐在柜台前。看到沈姣下来,亲切地打了声招呼:“早啊!”

“早。”房东先生坐在躺椅上,手里掐着一支烟,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黑褐色的本子,房东夫人捏着一块白色的抹布擦拭着柜台。沈姣觉得他们像极了Grand Wood笔下那幅《美国哥特式》里面的中年夫妇,房东先生严肃文雅,房东夫人安静勤奋。在每个月第三周的星期四,是房东夫妇例行的回乡时间,也就是今天,她拿着袋子坐到厅前的沙发上,头顶宽大的风扇叶子呼呼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汗珠开始从她的额头泌出。

“一切都会好的!”房东夫人给她倒来了一杯茶,“往年也是这样,每逢到了这个时候,就热得让人烦闷。”

穿着无领T恤的房东夫人,跑去将大厅的门敞开,又把风扇调到了最大档:“这样总归会好一些。”

“你的父母那边,昨天打电话给我了!还是盼望着你早点回去!”房东夫人走到沈姣面前,对沈姣说道。

“过阵子就回!”

“你也应该理解,他们年纪大了,就你一个女儿,不想你在外面吃苦。你在这边的生活,我们都尽量往好了说。”

“谢谢您了,您这次回去,我想请您帮我个忙,麻烦您帮忙把这个带给我爸妈。”她把袋子拿出来,递给房东夫人,房东夫人接了过去。

“是画吧!也就你爸喜欢这东西,你说你成天待房间里画东画西,成什么事?年轻人别整天想得太高,搞点实际的不行吗?”房东先生耷拉着眼镜,声音嘶哑低沉。

“你也该看看,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头,不是说你不行,只是,你应该想点后招,万一是条死路呢。”

沈姣端起茶杯,低着头喝了几口,没有说话。

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紧凑的汽笛声,一辆黑色的别克缓缓停在了门前,房东先生扭过看本子的头,手提起在脚边鼓的圆滚滚的行李包:“走啦,走啦!车已经到了。”

房东夫人走到沈姣旁边:“我们得走了,要是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给我们打电话联系我们!”在黑色别克车里的方向盘上举起来一只被晒成棕黄色的手,朝房东夫妇打招呼。

房东先生走后,沈姣将茶杯放到了茶几上,柜台后面的墙壁上那圆钟上走动的指针嘀嗒作响,上午七点零八分。沈姣起身迈开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跨越过大厅,走向了外面阳光渐盛的街道,天空清澈,热浪像荡开在水中的波纹一样一环又一环地冲击着这座城市,随着她脚步的移动,她心里不安地想着:“就快了,快了……”

2

阳光刺破了洒水车留下的水洼绽开一丝金黄色,太阳已经高出城市的水平面好一段距离,她的影子在那上面缓缓蠕动,冒着热气。沈姣沿着街边,走到伫立在电线杆旁的公交站下面,附近只有一块小小的站牌,上面写着几条公交路线,包括她等待着的那辆388号公交车,没有遮阳板遮挡的空气也显得热气腾腾,在早晨七点多的时候就让她面色潮红,梳弄好的头发粘成一团,她用手扒到后面去,又不听话地垂了下来。

“就快了,就快了……”她想着。

“三个月后的七月十八,我会去你的城市去找你,如果你原谅我的话,你可以在火车站口等我吗?我定能从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你!请等我!”经常,她在画室里想起这句话,当她提起笔时,他的脸庞就从脑海闪映出来,印到画纸上:“请等着我。”

在袁朗跟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沈姣正在气头上,她没有做任何的期盼,但是在三个月之后,这一天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她握着画笔的手开始抖动起来,心里焦躁不安。

当初她一个人北上去谋求生活,背着自己包里的画具,住在逼仄的小房间里,就想着丰富自己的阅历,画出更好的作品。在那里的第二周就遇上了袁朗,在一个小画展里,他积极地同她交流,对着壁上的画,从画面、色彩、构图同她侃侃而谈,她还以为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当他问沈姣:“你是画画的吗?”她羞涩而干脆地回答:“是的,您能指点一下我吗?”于是他们就这样相识并且保持住了一种紧密的联系。

年轻的袁朗,很快就告诉她,他只是一个理发店的店员,所具备的唯一技能就是用白色的褂子围住客人的脖颈,用手指灵活地操练剪刀,他几乎细致到要将每一根头发丝剪得合理,因此他剪头发的时间总是比别人长,这也常常被他们老板诟病。

在看完画展后几天后,沈姣跑去理发店看他,他紧张地坐在店里的沙发椅上等待,把客人都交给了他的同事。等到沈姣来了之后,他俩坐在沙发椅上,店里的人都翘着嘴角朝他俩看。

“要不你帮我剪一下刘海吧!”

“好呀!”袁朗带她到洗头床,调节好热水,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按抚她的头皮,刮弄她的黑发,泡沫蹭到沈姣的脸上,他用手轻轻地拨开。等沈姣坐到椅子上,给她围上白褂后,旁边的同事便跑过来蹭热闹。

“哟哟哟,终于等来了你的客人啊!”

“帮我剪得自然一点?别太短。”沈姣害羞地笑着,袁朗认真细致地用剪刀修剪她的头发。

和他认识之后,就走进了他的圈子里。这群人由于他们的工作单调乏味,他们白天在店里躺在椅子上,无所事事,晚上穿着干净的衬衫,牛仔裤,窜荡在街头、公园、巷尾,他们喝着啤酒抽着香烟,咒骂着病痛的折磨,嘶吼着《无地自容》。袁朗总是说:“人生啊,就像剪头发,虽然只有删减的选项,剪掉了,就没有办法了,但过一阵又会长回去,所以不要担心失去。”

沈姣和袁朗走到一起,并没有任何的抗拒,她是真的喜欢他,他身上模糊而迷乱的影子捕获了她那颗不安定的心,还有他身上扑朔迷离的色彩,展露的才华,像温软的水床一样包裹住了她的野心。在一个晚上,袁朗去沈姣的住所看她的画的时候,袁朗跟她说,在她的画里看到了热切的希望和一缕渐渐燃起的火苗的影子。沈姣高兴地跳了起来,跟他说:“就应该是这样的。”袁朗看着笑着的沈姣,起身站了起来,轻轻地吻了她,沈姣并没有反抗,于是袁朗又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了下去,这间挂满五彩斑斓的画的小房间里,燃起了情欲的火焰,沈姣藏在内心的艺术的种子,得到了承认,生长蔓延到了整个房间,将两具身体交织在了一起。

在这之后没过多久,袁朗和沈姣就搬到了一起,沈姣在房间的角落里,摆着她的画具,袁朗下班时,就看着她画画,俩人互相聊着,期待着共同创造出一幅伟大的作品。

但是很快,事情就像摆在窗台上被遗忘了的苹果一样,开始腐烂变质。袁朗总是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去做,宿醉、街头游荡、工作……而沈姣只会一天到晚在房间里,摆弄着她的画。他不愿意看到沈姣总是坐在画板前,也不愿意闻到那些奇奇怪怪的颜料的味道,而那堆满一地的纸团也让他糟心,而沈姣靠卖画挣来的钱也仅仅只能够勉强维持住生活而已,他发现这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女孩的生活似乎没有想象中有趣。

沈姣也开始发现袁朗似乎对画画没有想象中兴趣那么大,他对画画的兴趣更多的是来源于生活本身,就是说在某一个特定的场合,某个特定的人面前,因为它是其中的一部分,然后他对它产生了兴趣,如果单独地把画画这件事从生活中拎出来,他是定然会觉得无趣的。所以当沈姣的生活中,画画这件事情盘踞在整个生活里,超出袁朗对它的兴趣上限的时候,就产生厌烦了,而沈姣不一样,画画就是她的必需品,在生活里大于一切。

起先她以为两个年轻人的感情是在于两者本身,与其它无关的,对于绘画这件事情,即使他们俩存在着一些不同的观念,他俩的感情却是真挚而热忱的,在画画之外,他俩和所有年轻的情侣一样,生活温馨而甜蜜。

直到有一次,袁朗走进房间,牵着她走到椅子旁,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说:“你看,虽然我们现在什么都好,但是以后我们得买房子、养孩子、供孩子上学,这些都需要我们生活的稳定,我想过了,过阵子我要自己盘一家店,这样子,我可以稳定地发展。”袁朗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本子,上面写满了一些数字,指给沈姣看。“我再借点钱应该就可以了,你看怎么样?还有画画这个事情,你看能不能先放一放,咱们先挣点钱。”

袁朗说话时,一直盯着沈姣的眼睛,沈姣似乎懂了,“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画画了?出去上班?”

“不是这样的,我是说先放一放,不要整天弄那个,你看,别个不都在上班吗?我怕别人叨叨你!你看你这样也挣不到什么钱。”袁朗握紧她的手,解释道。

这一句话砸中了她胸口的心脏,让压抑的小火山爆发开来。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沈姣甩开了袁朗的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压着嗓子对着袁朗说:“我画画,只是因为想画画,我不想因为钱而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那你得考虑一下我们以后的生活啊!”袁朗把头扭了过去,站了起来,靠在了沙发上,掩面埋着头。

在这之后沈姣一如既往做着她自己的事情,但袁朗也更加频繁地不依不饶地劝解她。和袁朗几次争执之后,沈姣的心被彻底撕裂开,一半是画画,一半是和袁朗之间的情感。可是坚持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她视若生命的东西是不可能放弃的,当情感的火焰正在灼烧她体内艺术的种子,沈姣最终选择了离开他,回到她自己的那座城市。

在走的前一天,袁朗苦苦地哀求她:“对不起,我不该和你争吵的。我应该尊重喜欢你的爱好!”

沈姣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收拾行李,她把画整齐地收进行李箱里,然后是袁朗送的一些墨盒和画笔,她把那些单独拿出来,摆在桌上。

“你什么错都没有,都是我的原因,我要回去了!”沈姣说完便提着行李箱往门外走。

“三个月后的七月十八,我会去你的城市找你,如果你原谅我的话,你可以在火车站口等我吗?我定能从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你!请等我!”袁朗在房间里朝她说,她没有回头,拖着行李箱,搭乘连夜的火车,一路南下。

三个月过去了,沈姣将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断了,但此刻的她站在公交站台上,却出奇地想他,期盼他从人群中冲出来一把把她拥在怀里。

388号公交车,走过一片湿润的公园,在她遥望可及的距离里,飘荡着色彩鲜艳的气球,在青蓝色的天空底下,强烈的色彩糅合在在一起。闪耀着彩虹的喷泉、灿烂的花圃、精致的便利店里痛快的夏日冷饮,她要去那里,和他见面,她忘却了奔涌的热浪,靠在388路公交车的窗口上,在温润的风声里,心尖沸腾的喜悦朝她扑面而来。

路过横江大桥时,她看到遥远的江面上漂泊着几艘渔船,像从上游漂流下来无迹可寻的某片老了的树叶。有一段时间,她和袁朗在公园的森林里,绘画,画各种各样的树,寻找各种各样树叶,树叶堆叠到画板前,树叶细致的纹路,多少株枝繁叶茂的树被他们复刻成画,画完之后,他们把捡来的树叶放到公园的河道里,那些树叶也像这般在河间流落。

3

大巴车到站,在火车站出站口前,人群密集地围着,挡住了出站口的视线,各式各样旅游或者其它接客的牌子被人高高举起,只剩下一条窄窄的通道供人出入,沈姣在出口站了一会儿,人声嘈杂,太阳已经升起好高一段距离。她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沈姣买来两个包子,走到出站口正对面的青绿色花坛边沿坐了下来,紧张不安地嚼动。

成双成对的情侣在同一把伞下,擦拭着对方的汗水,她翘首以盼地望着出站口,随着人群更迭,她的心突然恐慌了起来。

如果他真的来到了她的面前,那么他们的感情就不可避免地重新燃烧起来,甚至是更猛烈。他会出现在沈姣的生活里,起床、吃饭、散步……她得把她的生活和他相融起来,即在每一个沈姣出现的地方,都会有袁朗的影子。当她奋不顾身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她得去照顾袁朗的感受,去询问他的意见,当她握着画笔,坐在板凳上,旁边会有一双眼睛吞噬着她的感官,她必须得和从前一样,忍受他的不满,剥离出自己的一部分,放弃和牺牲原有的一部分,例如画画……

在出站口上方的显示屏上,显示从北方来的列车有三趟,现在是上午九点零五分,在九点十七分,就会有一趟来自北方的列车停靠。在这之前,她已经看到从出站口已经走出了很多人,他们大多数行色匆匆,拖着沉重的行李,移动着步子寻找着人群中的某个人,如果袁朗从那个门口出来,看见她,一拥而上,她能拒绝闪躲吗?

汗水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她紧张地擦了汗,随着北方来的列车的停靠,从出站口走出来一群人,她从花坛的边沿起身,打量着人群中的面孔,一时之间,她的脑袋空白了,步入了人流之中,静默、忐忑。

没过多久,出站口里面的人就空了,没有袁朗,她移步到花坛边,沉闷地坐了下来。若是回归那阵子的生活,每天同袁朗一起,在街边,在巷口和公园将自己的身躯埋没在嘈杂的人声里,应酬朋友,骑着电车奔走于日落后的怅惘的灰暗地带,她得断绝以往的大部分,放弃画画的时间,当他从灯光幽暗的街角呼喊她姓名的时候,她没有理由,也无法拒绝地必须去迎合,走向他的怀抱,放弃部分自我就意味着她得接受某些改变,可能会是画画这件事情。

她一想到,每天她坐在画板前的她,要考虑两个人的生计,她不能完全依靠袁朗生活,他们以后甚至会有一个家,她要花时间和精力去经营,那么画画这件毫无收益的事情,她永远都无法奋不顾身去做了……

汽笛声在广场外掀起一阵声浪,大巴车在火车站旁的汽车站上排着长长的队,好几辆小轿车穿过它们中间狭窄的缝,司机暴躁地按着喇叭,太阳高悬在半空,打在道路两旁的樟树上反着油光,几个工人用水管接上了道路旁水阀,给绿植滋水,喷出一片阴凉的水瀑。

这时候,北下的第二趟列车来了,车站里的广播声响起,在她坐在花坛边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人们又高高地举起牌子,挥舞着双手,面红耳赤的脸颊上翘着嘴角,呼喊着某一个姓名……当她从花坛起身,看着人来人往,她的双脚突然疲软了起来,心头像一颗爆浆的珍珠被嚼扁,她的呼吸开始急促,一股热流窜到她的脸上,她的指尖,紧握着的手心变得湿滑,一个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她不想见到袁朗!她要离开!

她绕到花坛后面,躲避着出站口的视线,拖着凌乱的步子,避开人群,穿过一辆又一辆老旧的汽车后,走向了一辆停在树荫底下的大巴车。

当她到大巴车门口时,她的汗水已经打湿了后背,司机师傅递过来一张纸巾,问:“你没事吧?”她朝着司机师傅笑了笑,快到中午的太阳晒得人皮肤发烫,司机摇了摇头,发动了车子,在一抖一动中离开了火车站。

她像一个游魂一样,在大巴车里,穿梭在整座城市当中,丧失了感官和知觉,靠在大巴车干硬的座椅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整整一个下午,她就坐在大巴车里,从起点到终点,又从终点到起点,司机朝她说话,她默不作声,直到日落黄昏时,他才在一个巷口下了车,在街边的小摊上填了下肚子,然后慢慢地走回了她的住所。

深夜灯火阑珊,她的房间里铺满了斑斓的色彩,她欣慰地看着满墙的画,没有关灯,沉沉地睡了过去。

4

第二天早上,她从床上起身时,小肚子和腰一阵酸痛,她掐指算了一下日子,经期快要来了,她跑去厕所,还没来,但就是这几天了,为了以防万一,简单地做了处理。

她从楼上下来时,房东夫妇已经从乡下回来了,房东先生端着一杯茶水坐在门前,房东夫人则靠在房东先生的旁边。看到沈姣下楼,拦住了她。

“昨天,我们回去的时候,见到了你爸妈。”

“嗯,然后呢?他们还好吗?”

“你妈倒还好,就是你爸,头发少了好多,我把画给他了,他接了过去,看也没看,丢进了垃圾桶里,后来还是你妈捡了起来。”

“有说什么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沈姣感到有些失落,心脏像挤出来一股苦涩的粘液,呛到鼻尖和眼角,她打算往门外走去,房东夫人又拦住了她。

“昨天我们没在,你怎么也没在,好像有人找你了,瞧,在台子上,有你的东西。”房东夫人指着前台说。

沈姣走到前台,看到台面上有一张白色的纸条——

沈姣:

你好,我于昨天深夜抵达了你的这座城市,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天,南下途中,好几个深夜,每当列车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铁道上停了下来,我都想着离你更近了一步。列车上的夜晚真的是冷冰冰的,我睡不着觉,我又不想打搅身边的人的睡眠去取我的衬衫,于是我只能想你,想我们的相遇,想即将奔向你,和你越来越近……

南方的夏天真是热得让人烦闷,昨晚下车我就感觉到了,周边人都在抱怨这单调枯燥的气候,今天早上我一大早就来到这儿,热得我难以适应,我想趁你还没出门前,出现在你的眼前。我在这儿等了一上午,迟迟不见你,也没有见到房东,我有那么一刻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但我再一次肯定我是不会记错的,就是这儿……总之我来过,下午我去火车站找你,要是没有看到你,等你回来时,你也应该能看到这封信,到那个时候,请你原谅我,明天的上午十一点,我会在西河路的“浮游咖啡店”等你,再晚点我就可能要回去了,最多到十二点,因为工作……请你一定要来!

  

  袁朗

  2019.7.18

“于是我只能想你,想我们的相遇,想即将奔向你,和你越来越近……”沈姣看到这句话时,从心尖泵出的苦液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流了下来,她连忙将纸条收起来,房东夫人在门口盯着她,沈姣低着头走开了。

门前的街道上,充斥着被阳光炙烤的柏油路味道,好几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从她面前穿过,戴着防晒面罩,冰袖,帽子和墨镜,全副武装地奔袭在柏油路上。天气热得快要把人融化开来,那么要去赴约吗?上午十一点啊,没有多久可以犹豫了。她在街边商铺的一把遮阳伞下坐了下来,因为快生理期喝不了冰的,她买了一瓶常温的水喝了几口后捏在手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久了之后,被晒得温热。

街道上,路过年轻的情侣、老人、独身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从沈姣面前走过,对她视而不见,沈姣就盯着他们看,在这人群之间,是否真的有某一个特定的方向值得人舍弃身边的所有去追逐呢?她的心迷茫了起来。

明明昨天已经做好决定了的,但当她看到袁朗留下的那些字眼时,她的心又犹豫不定了起来,找到一个彼此相爱的人多么不容易啊!难道真的为了画画就放弃吗?沈姣想到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哪里那么多高尚的措辞?摆在眼前的是:画画的生活的确一眼望不到头,好难养活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促使她坚持下去呢?为什么她不像个普通人一样,找份别的活,好好工作,陪伴父母,谈恋爱,然后嫁人生子呢?

她站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犹豫地坐进了车子的后座,车子里充满了浓厚的空调臭味。街边空旷,行人都紧凑地挤在这些五颜六色的铁壳里,盘踞堵塞在十字路口。她额头和鬓角的汗水冒出汗来,滴落到了她的衣领上,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纸,擦干汗,车挪动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没过一会儿汗水又窜了出来,沈姣实在受不了出租车里空调的臭味。十点半了,到咖啡馆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她下车,准备步行过去。

随着她一步一步地移动,离他越来越近了!这一次,她决定不想那么多,那么就去见他吧!

但是没走几步,她的小腹和腰背突然一阵绞痛,每走一步她的小腹就像被撕裂搅碎一样,该死!它来了。她靠在街边的一条长椅上,冷汗从额头、后背像大豆一样冒出来,腰也直不起来,她只能弓着腰坐着椅子上,无法动弹。离咖啡馆还有一条多街的距离。只要坚持一下下,就到了,她提起力气,从椅子上站起身,在她的小腹打着转的“绞肉机”,因为她的行动而搅动得更加凶猛,她又坐回了躺椅上,绞痛让她哭了起来,她一步也走不了……

太阳照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冷汗滴落在地砖上,吸附了一团灰尘。沈姣蜷缩在椅子上,痛苦地流着泪。

街旁一家店铺的一个年轻女人看见了坐在长椅上蜷缩着的沈姣,将她扶回了自己的店铺里,灼热的空气到室内一下子就凉了下来,沈姣无力地躺着,她听到店铺的墙壁上的挂钟嘀嗒响着,抬头去看,指针慢悠悠地转动,中午十一点二十多了,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

玻璃门外的樟树,被太阳席卷过来的重重热浪吹得摇摆不定,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好久之后,痛苦才稍微缓解了一些,她握紧了出满湿汗的掌心,起身弓着腰,朝店家道了谢,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走出玻璃门时,她看见玻璃门上面自己苍白的嘴唇,凌乱的头发,还有被汗水和泪水弄花的妆容,想继续往咖啡馆走又心生退却。

她抬头看到年轻女人的商铺墙上挂着好几幅画,色彩稍微浓厚了一些,笔锋一点也不细腻,想到自己的房间里,还有画没完成,她觉得她能比大多数人都做得更好,她还有要去完成的事,她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必要性……但她又想到她父母老迈憔悴的面容,还有袁朗向她敞开的怀抱……

她缓慢地挪动着脚步,前面的商店响起了乐曲《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

你迷失的身影冉冉升起

在分裂的天空中留下足迹

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

一千万只太阳的光辉

映照着金色的月亮

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

我想她应该会去懂得

如何睡梦及哭泣

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歌声渐渐变得微弱,袁朗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逐渐远去,然后在热浪中碎裂开来,消失不见。

在遥远的高楼上响起了钟声,那是这座城市中午十二点的钟声,现在好了,钟声过后,一切又被热浪淹没,她必须得去画画了。

尚且
8月 2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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