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都有你

处处都有你

作家往往有一种天真,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表达的。

12月 5, 2019 阅读 1347 字数 2059 评论 0 喜欢 0
处处都有你 by  张怡微

创意写作的小说课我安排了口头作业,让学生们讲讲“友谊”的故事,两年来总推进得不算顺利。因为男性友谊叙事非常多,女性友谊写的好的作品很少。我自己也努力和同学们一起写,写了一些短的故事(譬如两个人的友谊加入了第三个人的考验),另有一些卡在一半推进不下去了(因为最感性、最要紧的部分反而是不够勇气碰触的)。这真令人困惑,因为我们童年以来和“友谊”之间的关系,就仿佛水消失在水中,变成了一种我们知道它一定存在,却不太能够说服别人相信的东西。有同学说,她一听到这个题目,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的样子,这就是记忆的本能投射。可惜在表达上,这样的投射一旦形成,写作者就仿佛站在了“友谊”之外,变成了观看“友谊”的人。而一旦描述起“她对我有多重要”、或“我对她有多重要”,故事的走向好像被控制欲所攫,难以流露情谊互帮互助、纯真绵长的那一面来。

追溯到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对友谊的定义,现在看起来依然很有说服力。他说,虽然寻求利己是个考虑,友谊会带来互惠,但互惠是最脆弱、最经不起考验的。我们说的情谊,不管是兄弟的、亲人的、夫妇的,都在描述一种关系,一种使人与人凝聚起来的力量。友谊,当然属于那样一种力量。人愿意与自身以外的人在一起,产生凝聚的意愿非常重要。而如果意愿接近到渴望的程度,就必定会产生交往,遭遇磨合的风险。好的友谊,一定会使人共同成长、共担风雨,也能一起赚钱、共享福乐。即使是久远的、短暂的友谊,如果曾有那么一句话抚慰如春风化雨,不管过去多久,回想起来也会令人心疼,令人牵挂。

我想到“友谊”,会想起一首老歌——范晓萱的《处处都有你》。在一个衔接着金铭小朋友唱歌卡带热卖的年代之后,在一个差不多觉得机器猫是所有小朋友的好朋友的时期,我们认识了范晓萱。我记得第一次听到《处处都有你》这首歌就哭了。现在想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哭点。就好像第一次听说歌词中映射的人生道理,那是学校作文里写不到的句子,“曾经说不在意,是因为太在意……”那时动不动就随便对人说,“你就是我一生的好朋友。”“一生”恢弘得好像是虚构的,没有小朋友知道自己到底在承诺什么,一生会历经多少变化、多少风霜。年轻时的友谊,总是轻易结盟、轻易起誓,即使只有一起作弊一起逃学的情分,嘴里说的却都是同生共死的大事。我很喜欢的一些友情故事,譬如电影《美国往事》《大头阿慧》,“你就是我一生的好朋友”在彼时彼刻真的相信过、又失去过,回想起来,震慑力一点不比爱情和亲情故事弱。

作家往往有一种天真,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表达的。愿意学习写作的人更有这样的盲信,以为不能表达的那部分世界,是自己能力不足,词汇量不够、不懂结构、没有天赋……实际上我很怀疑这件事。我们经由“语言”所能抵达的世界可能只是自然世界的一小部分,我们已经抵达的那部分世界,也在不断的变化中。总有更浩瀚、至幽微的部分是人类语言抵达不了的。就好像我们面对人的心灵、面对无常,会有一种力量令我们失语。就好像我们面对一个深爱的人,面对一段放不下的家族历史,会有一种强力让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即使是写作的人,还是会有什么也不想写下的时候,想要将这样的感受保留给“无言”的时候。如果朋友仅仅是作为一种互相牵挂的“联系”,也许不用惊动这样复杂的感受。但有时也不一定。

三十三岁生日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心酸的梦,梦里的事记不清了,梦里的感受却跨境溢到了现实之中。醒来后,看到很多中学时期的好友发来的讯息,祝我生日快乐。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已经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有的人移民了,并不是用微信。大家都忙,平时鲜少联络,即使过年过节,都未必会发出俗套问候。但我也记得他们的生日,甚至可以按照班级同学的生日排出列表,不得不说,小时候的记忆力真好。我记得的还不只是同学的生日,我还记得闺蜜喜欢过的男生的生日,记得他们曾经穿过的球鞋,背过的书包,喜欢的明星……有一次她把社交门户的密码忘记了,她说她试过了所有喜欢的人的生日,都没有通过,我还提醒了她几个她可能忘记过的喜欢过的人……的生日。但这些记忆有什么用呢?那些人都不知道去了哪儿,他们的生日却被莫名其妙地记得了,想忘也忘不掉。有时候看到日历,会在脑海里自言自语说,有个认识的人今天生日啊,说起来也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也不一定还有机会见面了。原来我并没有办法挑选对自己有用的记忆、删除没有必要的记忆。而我们和童年玩伴们的记忆,在一些明明灭灭酒过三巡的聚会中,会像拼图一样重现着断代风景。

上周听完了一个学生讲的友谊故事之后,同学们各抒己见,企图让这个听上去只是“同学”之间的事,变得更像“友谊”故事。最后我说,那我来讲个友谊故事吧。我有个初中同学,很久没见面了。曾经也是很好很好的。我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就是她剪的《萌芽》表格。这样说起来,她是改变我一生的朋友。她在网上贷了款,紧急联络人填的是我。现在的人大概都不背电话了,也许她只背得出小时候的男朋友和我的电话,我也背得出她当年的电话,然后,她选择了我。后来,我一天要接五个电话,让我帮忙找她,提醒我们的“友谊”。

张怡微
12月 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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