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夜安平

平安夜 夜安平

我们现在可以出去玩雪吗?

6月 13, 2021 阅读 1816 字数 8836 评论 0 喜欢 0
平安夜 夜安平 by  蒯乐昊

雪从四面八方落来,直落了一个晚上,外加一个白天。

下午三点的时候,罗小草在手机微信的家长群里收到消息,由于天气原因,幼儿园提前到三点半放学。她叹了口气,保存正在写的文档,一边看钟,一边脱掉小棉袄,去拿衣架上的厚外套。巨大的狐狸毛领子兜在头上,地主似的,在雪地里嘎吱嘎吱地走。雪并没有冻实,一踩一泡水,冰水很快渗进鞋子,打湿了脚。想起小时候《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之抒情唱腔,“她去给地主,缝一件狐皮长袍,又冷又饿跌倒在雪地上。”穿着狐狸毛的罗小草就是这首歌里的所有人:辛勤的妈妈、无情又贪婪的地主、饥寒交迫的女工。

果果早上起来撞开房门,冲进他们的卧室,妈妈,快来看看外面的美景吧,他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站在阳台上往下看,楼下停了几辆车子,车顶上一片雪白,小区花园里惊起几只飞鸟,瞬间又不见了。果果对窗外大声念: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车身上白,白车身上肿。

楼上阳台晾衣杆上的一团雪吓得掉了下来。

从幼儿园把果果接回她父母家,一进门,看见母亲正在阳台上打电话,表情很凝重,玻璃隔门关着,不知道在说什么。果果踢掉了雪地靴,换上拖鞋,闹着要出去玩雪,白天在幼儿园,老师不允许他们出去打雪仗,只能坐在教室里学习,可把他气坏了。

“只能玩一会儿。”她说。果果已经飞快地重新套上了雪地靴。“我带他出去玩一会儿。”她对坐在沙发上的父亲说。

“我们来对砸好不好?”一出去,他就抓了一个巨大的雪球捧在手里。

“不好,砸到我我会很痛的,而且我讨厌打仗。”

“那我可以砸谁?”

“砸一堵墙,或者砸那棵树,我可以帮你做雪球当子弹,然后我们找个目标一起砸。”

“可是我自己会做子弹。”

“我帮你做可以做得更快。”

他又看了一下手里的雪球,犹豫着说,“我要砸你了,你准备好。”

罗小草无奈地侧过身去,护住脸,“那你砸吧。”

“你不躲吗?”

“你砸吧,快砸。”

雪球在地上碎开了。他高兴地说,“你躲开了。”

“我们来搭雪人吧。” 她在地上滚一个球,她没有手套,手冻得冰凉,草地上的雪并不干净,滚过的地方露出污浊的痕迹,沾满了泥巴和碎草屑。果果站在旁边帮忙,紫色的手套已经浸满了水,“就跟《大雪天》那个故事里一样的对吧?要把雪球的上面磨平,雪人的头才能放上去,我们拿什么当雪人的装饰呢?”

她费力地撅着屁股在地上滚动雪球,三个大小不一的雪球垒在了一起,一个极其粗陋马虎的雪人,用树枝插在身子上当手,又摘了一些红果子拼出眼睛、嘴巴和纽扣,一片绿色的椭圆树叶当大鼻子,她想摘一朵雪中的茶花,给雪人戴上,但是那些花朵被突如其来的冰雪冻傻了,才轻轻一碰,鲜红的花瓣就全数脱落下来,惨烈地跌在雪里,像溅出一串血滴。最后她摘下小孩头上的绒毛帽,给雪人戴上,她的鞋子全湿了,他的鞋子也都湿了,真是无聊的游戏。

“这个雪不够干,而且很脏,不太好玩,我们回家吧,你的袜子都湿了,你会感冒的。”

“我可以回家换袜子。”

“但是外婆家没有你的鞋子,就算换上干袜子,穿进湿鞋子也会潮掉。”果果很不情愿,他跑向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他妈妈也给他搭了一个雪人,搭得更小,而且更丑。”

“如果你回家我就给你看电视。”

“那好吧,我要看三集行吗?”

“可以。”

他开始往家里走去,她的爽快让他后悔条件提少了,“四集吧我要看四集,我可以看四集吗?”

“只能看三集。”

“那这样吧,那就看五集吧。”他拿起遥控器,很快地在菜单上找到了哆啦A梦。这时候母亲走了过来,对罗小草说,“阿姨死了。”

“阿姨?哪个阿姨?”

“什么哪个阿姨,南京阿姨,茉莉阿姨,今天刚刚走的。”

“啊?就是今天吗,是冻死的吗?”

母亲白了她一眼,“瞎七搭八,怎么可能是冻死的?”

“那是怎么死的?”

“老了哎,从元旦开始就不吃东西了。”

她算了算日子,元旦刚刚过去,新年的第四天。

“她几岁了?”

“八十岁。”

她看看母亲,母亲今年七十四岁。“八十岁那不是还小得很。”她赶紧说。

“你们不要说话,你们说话我都听不见声音了。”义正词严的尖利童声从沙发上传来,果果用遥控器把动画片音量调到超大,罗小草一把抢过遥控器,又把声音调小。

“我们今天早点吃晚饭,吃完去趟阿姨家。小峰呢,小峰什么时候下班?能不能一起开车过去,你也出席一下。”父亲说。

“好的,我打电话让他早点过来。我现在就烧饭吧,你们歇会儿。”

小峰电话没人接,打了两次,她按掉手机,在厨房开始洗菜,洗了一半,突然想起来,果果还穿着冰凉的湿袜子,她赶紧到房间里找袜子,没有。柜子里,抽屉里,都没有。阳台上挂了一双红色的袜子,她拿下来摸摸,幸好,已经干了。她把果果的湿袜子扒下来,他眼睛盯着电视,她把干袜子扔给他,“赶快穿上,穿袜子,脚不能受凉”。说了两遍,他才慢慢吞吞地摸到一只袜子往脚上套。

韭黄择好,切段,芦蒿择好,切段,香干切丝,母亲已经把一大碗肉丝腌在那里,她辨认了一下,应该已经加过葱花、盐和蛋清,她又倒了一点生抽,重新调味。按她的安排,炉灶上一锅腌笃鲜也已经提前炖好,鹅黄的冬笋很嫩,鲜肉是老气的灰色,而咸肉反而是娇媚的胭脂色,汤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油珠,一道适合大雪天的热汤。她想起谁说过,冬天是老天爷出来收老人了。

她炒菜的时候母亲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以前我烧饭的时候你奶奶总是站在旁边盯着看,我最不要她看。”母亲说。

“你看吧,你随便看,我炒菜是经得起考验的。”她在锅里扒拉着铲子,肉丝在热油里迅速地收紧了自己,母亲笑了,走出了厨房。她飞快地炒好两个菜,然后破天荒地把灶台也拆下来擦洗了一遍,把自己的手也刷了一遍。

中途果果进来了,“我们现在可以出去玩雪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鞋子湿了,你在外婆家没有衣服,这是最后一双干袜子,如果再湿了,就没有袜子可以换了。”

“我不怕。”

“等下爸爸会给你带一双干鞋子过来,那时候才可以出去玩。”

“那我要吃这个肉。”果果把手伸向碗里,那里有一碗半生不熟的肉丝,只焯过水。“不行,这是生肉!不能吃!放下来!”她大声喝止。

“为什么不能吃?”

“这是生的,还没有烧,你脑子坏掉啦?”

“生肉为什么不能吃?”

“有细菌,有猪肉绦虫,你看不见它,吃下去之后,它

就会钻进你的脑子里,长到一米多长……”

“那我要出去玩雪。”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已经说过了。”

“那你让我干什么?你说!电视也看完了。那我要吃生肉。”他又伸手去抓半生的肉丝。

“放下来!”

果果生气了,“什么都不行,总是不行!我要做什么都不让我做!”他端起滑板车,撒泼打滚地向厨房后门上撞。罗小草失去了耐心,她摔下锅铲,一下子打开厨房后门,“要出去玩是吧,那你出去!”她拎起他往外面扔。

“怎么了?”爸爸听见吵闹声,过来了,他一把拉起果果,拉去房间里单独教育。罗小草想想,又冲出厨房,母亲想拉她,没拉住。果果坐在卧室的床上,正对着公公一边大哭一边发脾气,“我就是要出去玩我不管我就是要出去玩。”罗小草冷笑着说,“出去玩,是吧?好,出去玩。”她扒下他脚上的红袜子,一把把光脚的小孩从床上拽起来,推搡着,“走啊,你出去玩,你光着脚出去玩,出去了就不要回来。”

母亲在旁边劝着,怎么光脚呢,外面那么冷。父亲很生气,这个小孩太不像话了。罗小草把果果放在外面,走,你走。

“一点都不冷,我就是要在外面玩。”果果放声大哭,一双白脚踩在冰坑里,走来走去,“一点也不冷”。两个人比着赛地升级他们的愤怒,罗小草抬起手就在他头上打了一记。

“哎哎,怎么能打头呢?你不好这样。”母亲又拦下来。几个人拉扯着,又把小孩抓回到房间里去了,母亲急急忙忙拿条毛巾给孩子擦脚。

几天前果果在幼儿园的好朋友被他的父母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回家,骇然地说着这件事情,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第二天是孩子的爷爷送他去上学的,爷爷大概也觉得说不过去了,跟老师解释说,没想打他的脸,是打手心的时候,打歪了,不小心打到头上去了。这实在牵强,因为孩子的两个眼窝全是紫的,鼻子上也是一大块瘀青。“再怎么打也不能打头。”饭桌上大人们说着,果果突然放下饭碗说,“妈妈也打我的头。”

“我打过吗?”她问。

“你打过的。你不是打过的吗?”他很认真地说,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得又清脆又响亮。他的态度并不是控诉,只是在陈述一个清晰的事实。

现在她终于当众打了他的头,但依然余怒难消,大人们围成一团争着教训孩子,每个人的声音都很气,互相听不见。钥匙咔哒一响,小峰开门进来了,“怎么了?”他把哭哭啼啼的小孩拉过来,果果本来已经被制服了,现在看见爸爸来了,感觉有了撑腰的人。“我就是要出去玩!”他又开始闹将起来,罗小草感觉又要开口骂人。

终于大家把情绪按捺下来,搁置争端,他们开始吃饭,早点吃完饭,还要去阿姨家。他们就路线到底要怎么走争论了一番,父母记忆中的地址也不太一样,小峰掏出手机导航看地图。果果感到今天的大人们很奇怪,他不停地问,我们要去哪里?

吃完饭,小草把一大堆蔬菜从父母的冰箱里拿出来,分门别类,放在一个纸箱里,父母明天要出趟远门,他们叮嘱她把这些菜带回她家去,吃掉它们。母亲在写吊唁金的信封,找来找去,都是红纸封,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黄色的牛皮纸封,还是皱巴巴破的。最后只好自己拿白纸糊了一个。

罗小草照了照镜子,她今天出门的时候不知道要去亲戚家见人,所以并没有化妆,头发很久没有理过了,嘴唇白得像一个死人。

然后他们出门了,她搬着一箱菜,扛到小峰的汽车后备厢,小峰给果果带来了一双干鞋子。夜幕降临,地面上全是雪,出门刚拐了个弯,方向盘就开始打滑。“那年在新疆的时候,有一天也是这样的大雪……”父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开始向女婿讲述他年轻时在大雪天里的惊险故事,母亲在旁边向她附注父亲故事中的人物如今安在,小峰在对果果说暴雪警报,以及两轮驱动车和四轮驱动车在雪天的表现,果果在问罗小草,知道不知道哆啦A梦还有个妹妹,并且一定要让她猜出妹妹的名字,罗小草就哆啦B梦、少啦A梦、哆啦少梦地一通乱猜。车上每一个人都在说话,自从她有了孩子,她就时常生活在一出所有人都在同时说话的戏剧里。

雾气弥漫了整个车厢,开了散雾按钮都无法吹走挡风玻璃上的雾气,车子走得很小心。轮胎把雪挤向两边,在马路上碾出许多冰雪的皱褶。人们小心翼翼地赶路,身体前倾,缩着脖子。

他们一路辨认着,在争论声中,开过隧道、城墙和栈桥,车灯漫长,光线使人恍惚,像在一个没完没了的移动长镜头里。忽然阿姨家到了,母亲很确凿地肯定,就是这里。车子没办法停到路边,因为路边的积雪太厚了,他们必须下车,自己走进小区,脚一探出去才发现不对,这是很松的积雪,冰渣子一样,一脚陷进去,雪底下都是水。他们没有带伞,头上已经落满了雪,深一脚浅一脚的,罗小草怕母亲跌跤,想要去扶母亲,扶了一会儿。母亲松手说,不要扶,越扶越坏事,各人顾自己吧。

按照原定计划,小孩子就不去死者家了,小峰带着果果去找个好停车的地方,等他们完事了,再开车过来接他们。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人行道上,母亲突然说,哎呀不对,好像不是这里。小草和父亲一起停下来,看看她,这时候小峰的车子已经开走了。母亲又想了一会儿,哦,对的,就是这里。于是他们就继续走。

几分钟后,他们站在走道里等电梯,走廊已经破旧,贴满了小广告,但是电梯倒有三部之多。电梯开了,母亲不用再费心回忆到底是哪一个门牌了,电梯出来就看见花圈,他们顺着花圈走,就走到一个临时布置的灵堂,门没有关,他们走进去,阿姨的大女儿迎上来,对着小草的爸妈喊了一声,阿姨,姨夫,你们来了。母亲就开始哭,“阿姐啊你难为就走落了啊。”

子女点起火盆,把银元宝扔进火盆里去烧,吊唁的人跪下磕头,阿姨的长女和女婿在一旁陪跪举哀,嘤嘤哭泣。小草对着遗像喊了一声阿姨,阿姨听见了,在照片里咧嘴一笑,小草哭起来。她跪下去磕三个头,她的狐狸毛领子实在是太大了,阿姨的女婿跪在一旁,看见她每次头磕下去的时候,狐狸毛领离火盆里蹿动的火苗只有几厘米,很紧张,生怕她的领子一瞬间烧将起来,一直在旁边提醒她,你按着领子你按着领子,不要着火了。

许多脸围了上来,大家阿哥阿姐阿姨姨夫大姑小舅地乱叫了一气,劝母亲莫要再哭。好像是很多老家的亲戚都从乡下赶来,小草不太认得,她跟母亲这边的亲戚一向不熟。死去的茉莉阿姨相对熟悉一些,但是她连生了三个女儿,每次见面,刚把三个女儿区分清楚,接着就是几年不见,再见面时,又搞不清谁是谁。

很多人是第一次看见小草,都上来问长问短,按照初见的礼数,她应该笑脸相迎,和悦一些,但是按照丧事的礼节,似乎又应悲戚,何况她也确实在哭,不停地拿袖子胡乱去擦抹眼睛,又要应付说话,一会哀哭一会挤出微笑,表情相当错乱。

谈话这个时候已经倒向了互相安慰,人们纷纷说着,死者终于解脱了,家里人也解脱了。死在八十岁是多么的好啊,因为按风俗,死在八十岁,大宜子孙,而死在八十一岁,子女就要出去讨饭的,现在他们不用讨饭了。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如果是过完年再死,那可就是八十一岁了。何况她死的时候,也并不痛苦。母亲最后一次看见阿姨是半年前,那时候,阿姨脑子已经糊涂,不认识人了。

小草这时候才突然发现,客厅里他们站着的地方,后面就摆了一副床板,上面放着一个人,浑身上下被盖得严严实实,身上覆着红色的锦缎,脸也被红色的大帕子盖了起来,失去了所有的特征,这就是茉莉阿姨,她的身体四周掖着一些小小的金元宝。小草从来没有守过灵,她只在《红楼梦》里看过“停床”这种说法。

父亲看见桌子里边坐了一个老人,完全不搭理周围人,事不关己似的,正在一个人翻找着什么东西,父亲跨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他的手,“哎呀这是阿哥吧。”

原来这竟是姨夫么,小草惊讶极了,她记忆里的姨夫根本不是长这个样子的。眼前一个奇瘦无比的老头,脸黑黑的,脸颊眼窝全部陷进去,看上去非常老了。她几年前还见过他,那时候他脸上还有肉。老头抬起眼睛来,那双眼睛还是姨夫的眼睛。他握着父亲的手说,“你终于来了。你从来都不来的,你忙得不得了。”

姨夫在找一张南无阿弥陀佛的CD碟片,正拿了一堆碟片坐在那里翻,小草一家来得不是时候,桌子上摆了六道素菜,许多碗粥,阿姨一大家子正准备开饭,大家让了又让,坚持让他们再吃一点,最后达成协议,饭不吃了,糕总是要吃一点,糖茶也要喝一杯。于是又一阵忙乱,分杯子的分杯子,拿白糖的拿白糖,倒开水的倒开水。他们每人分到一块云片糕,这种小时候常见的吃食,现在似乎只有在婚丧嫁娶的时候才派上用场,客人把糕放在嘴巴里,喝一口热茶,慢慢地抿着,主人家也终于消停了,他们坐下来,在离尸体不到一米的地方,开始吃菜,喝粥,说话。死亡并没有停止什么,只是划出分界,互不打扰。

三个女婿里有一个女婿,穿了一件灰色的毛衣,脸微微有点胖,人情练达的样子,一直在旁边候着,陪客人说话, 张罗桌上的人吃喝,他告诉小草的母亲,他在这里照顾病人已经照顾了一个月了,小草总是忍不住去看那个床板上躺着的人。

姨夫饭吃得很少,但据说他每天零食不停,瓜子、花生、蚕豆,“这些要买给他吃的,牙还很好,能咬。然后,每天总归要喝一杯咖啡,放牛奶。”

小草问灰毛衣,阿姨的墓地选好了吗?选在哪里?

选好了,他们报出一个地名,“几年前就买好了,当时只要五万块钱,现在大概已经涨到十几万了。”

墓地是阿姨活着的时候自己去挑选的,她听说,活着的时候就买,去认认路,之后走的时候,找起来就比较方便,否则,慌慌张张的,身后临时再买,会迷路的。母亲听了不以为然,她说:我这个人是很想得开的,我将来是不要墓地的。

大家高谈阔论,以至于说笑。关于牙口,疾病,每个人的孩子,孩子的对象,孩子又生的孩子。母亲宣布她的儿子,现在已经是美国人了,以及她的孙子,现在终于会讲几句中国话了。两个从未谋面的亲戚,不停地掉转头来,跟小草说话,问她还要不要继续生孩子,对她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认为她长得像娘。

小草从小跟母亲那一支的亲戚走动不多,父亲这边的亲戚倒是常来常往。母亲是外婆第三次改嫁生的孩子,生她的时候,外婆已经四十六岁,属于老来得女,母亲跟之前的兄弟姐妹不单是隔父的,姓氏不同,而且年龄悬殊很大,她的大哥比她大二十多岁,完全不像一代人。母亲从小辈分大,兄弟姐妹的孩子年纪比她都大,可是得管她叫姑,还得让着她。这姑从小横着走,饭来张口,导致一辈子都不太会做家务。侄儿们难得来她家一趟,都带着几分心虚地讨好,其实他们并没有任何事情要她帮忙,只是习惯了。小草还在上中学的时候,母亲的一个侄儿来她们家,看见小姑妈家的脱排油烟机竟然这么脏,沾满了黏乎乎的油污,显然从装上那天起就从未清洗过,这个爱干净的乡下人惊呆了,他趁母亲不在家,自己爬上去,帮小姑妈把油烟机擦洗得干千净净,亮得可以当镜子照。擦完了,一想,现在是干净了,以后怎么办?我走了以后谁还能来帮小姑妈洗油烟机呢?他想到一个好主意,跟小草要了许多废报纸,把油烟机左一层右一层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只留下了两个抽风口,鼻孔一样,用来呼吸。

“这样以后就便当了,过一段时间,油烟机脏了,只要把最外面一层报纸撕掉就行,里面还有。你讲我这个办法好不好?”侄儿对小草说,他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手艺,包得那是相当平整。

母亲下班一回家,看见自己家厨房的脱排油烟机被裹成了一个木乃伊,气得叫了起来:哪个让你包的!你神经啊!

饭吃得差不多了,这时母亲正拉着亲戚在讲,上次她请客吃饭,吃完回家才发现有两道菜饭店根本忘记了上,再去找饭店说理,结果死无对证,亲戚们纷纷保证,当时确实没有吃到那道菜。姨夫精神抖擞地从里面房间走出来,手里拿了很厚很厚的一沓子书稿,那是他自己打印的,几十万字的小说。

姨夫是个聪明人,早年在铁路上班的时候,就经常搞些发明创造,据说铁路现在沿用的调度法里,就有他的贡献。现在八十八岁了,耳朵近乎全聋,自己在家写小说,写完了让女儿帮她印出来。几年前就送给小草一本全部用上海方言写成的小说《拼滚上海滩》,他没有受过任何文字训练,文章里错别字不少,但居然写得不错。没想到几年不见,老爷子又写出两本来。“在家没有事情做,瞎写。你们拿去,随便看着玩玩。”他把小说递给小草的母亲,母亲在他耳朵边放大音量叫道,“你的小说很了不起,应该改编成电视剧!”

姨夫摆摆手,“写的都是丑事,丑得不得了的事。”他对母亲说,“写的是我祖父的小老婆,在上海滩开男妓公馆的事情。”

小草接过两本书稿一翻,厚的一本是《吴门百年》,写的是他祖父当年在上海滩的发家史,他祖父是中国最早的保险洋行总经理,很传奇的一个人物。薄的一本是《小毛豆公馆》,描写男妓营生的应该就是这本《小毛豆公馆》,封面上还写着双语题献:“No one likes to talk about is, but it happens.没有人喜欢谈论这件事,但是已经发生。”小草想,“s”应该是“these”的讹误,两本拍案惊奇式的章回体小说。

他们站起来,向姨夫一家告别。一个星期前,小草帮父母买了去云南丽江旅行的特价机票,订好了酒店,明天是出发的日子。父母本来就爱旅游,几个月前,听见一起锻炼的老头儿说,八十岁之后,旅行社海外游的团就不肯再收他了,他们俩更加抓紧一切机会出去玩。小草有个朋友在开旅行社,专卖特惠尾单,无论哪里的尾单行程发来,问他们去不去,他们俩都一条声地说:去!

小草本来以为,阿姨突然去世了,母亲会却不过情面,取消旅程,参加葬礼,这当然会损失不少钱。但是母亲并没有犹豫,原定计划不变,他们要去旅行。今天晚上的吊唁,就是跟阿姐最后的告别,她向阿姐一家解释着,机票已经买好,火化那天就不能来了。

小峰的车子已经开回来,在路边等他们,他们踩着雪走出来,嘎吱,嘎吱,两脚冰凉。果果坐在车子里,欢天喜地地在喝一杯星巴克的热巧克力。小草抓着两本书,爬进后座。她想,不去追悼会也是对的,父母年纪大了,何必徒增伤心。他们应该抛开一切去旅行,在云南的雪山下面烤太阳。

她微微疑心,姨夫拿出这两本小说,虽然递给了母亲,实际上是想给自己看。在姨夫的眼里,也许她就算是个专业写字儿的了吧。否则,这几年里,母亲自己去过阿姨家好几次,他怎么一次都没有把作品拿出来?

身边的人所拥有的创造力,尤其是那些隐藏着的创造力,总是让她心生妒忌又心下一惊,不光是这个八十八岁的老头, 她在家里憋着,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时候,她五岁多的儿子,经常摇摇晃晃地逛进她的书房,央求她用电脑记下他自己编的故事,“你必须帮我记,因为,你知道,我还不会写字”。然后随便一喷就喷上三千来字。

回家的时候,小峰换了另外一条路况更好的路,隧道里一排绿色的指示灯,在泛着水光的路面上拉出长长的绿色倒影,跟汽车红色的尾灯灯影交叉相错,如跳探戈。

从隧道出来,他们开上了高架,大雪纷飞,母亲突然不认识路了,问,“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啊?”

“我们走了另外一条路,马上就要到家了。”她对母亲说,她向下指着不远处的一组房子,教她辨认,“你看,那就是你经常去的大超市嘛。”

小草过去以为,老人对熟人的死讯会格外敏感,那是普遍意义上的丧钟为谁而鸣,很容易联想到的一种唇亡齿寒。她还是不太了解老人,不了解天地不仁,常以残忍作慈悲。跟伤春悲秋的年轻人比起来,老人反而在第一时间就完成了切割。死的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那是他们的安全阀。她的母亲,今天刚死了姐姐,明天要去云南旅行;她的姨夫,今天刚死了老婆,惦记着要送出自己的小说。这两年,父亲接连走了两个妹妹,她一向知道他们兄妹感情甚笃,父亲又是如此心重的人,可是,事到临头,他跟没事儿一样。

把父母送回家后,他们飞快地开回了自己的家。她捧着满满一箱子蔬菜,把两本小说插在菜里,小峰用脸盆去兜一盆雪,他答应果果,可以让他在家里做雪球,对窗外砸着玩儿。一家人向家走去,雪花无声无息。果果心满意足地叹着气说,“下雪太美了,可是它让我想起伤心的事。”

下雪太美了。从车子钻出来的那一瞬间她如入白昼,四周为之一亮。别人家停了一天没挪窝的汽车,车顶上积了厚厚的雪,边缘有一个内切的角度,从后面看去,像戴着白色羊毛假发卷的法官。白雪皑皑的大地折射出寒光,照亮一切,夜晚的天空竟是粉红色的,如同海洋贝壳泛着珠光的内壁。这是一个平安的夜晚,正如这颗星球上每一个幸存的夜晚那么平安。

蒯乐昊
6月 1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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