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成为作家的基金经理和他的虚妄之妻

想成为作家的基金经理和他的虚妄之妻

我很久没有这种自由的感觉了。就这么托着腮,望着周遭发生的一切。

4月 22, 2020 阅读 759 字数 8028 评论 0 喜欢 0
想成为作家的基金经理和他的虚妄之妻 by  沈是

1
王慕川在职业社交网站上的职位是一个基金的投资经理。在大多数人眼里,他是一个颇为理性凛冽的男人,做尽职调查时详细缜密,进行行业和公司分析时也有一套颇为有效的方法论,已有一些拿得出手的投资项目。因为办事靠谱,脑子灵活,职业道路上尚未遇到什么磕碰。从初中起,他一直在一条他自觉庸常却在整个人群的正态分布中已在极其右方的道路上行进着:名校初中高中,出国读了名校本科,在美国工作了两年,读了MBA,现在在陆家嘴外资大基金工作。他今年三十岁,一年前和徐也结了婚。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们不久后或许会到美国生个孩子,然后像许多高薪的夫妻一样在美国购置房产,为了下一代的教育做一对经常来往于太平洋上空的跨国的鸳鸯。王慕川会在四十岁的时候成为高层甚至自己筹措基金,圣诞节全家人在某个岛屿喝蓝色和黄色相间的鸡尾酒。

徐也也在美国读了本科,毕业后在香港的投行做了两年,在一次多校联合举办的mixer上认识了王慕川,一年后结婚。因为王慕川来了上海,也因为准备生娃安顿,她辞去香港的工作降薪在上海做了一家投行的中台。工作时间比以前少了不少。闲暇时她研究如何用珐琅锅烹饪,偶尔重拾青少年时期学习的大提琴。圈子里的许多人都以这样的方式行进着可预测的人生,徐也一直以来以为他们的生活会如此进行下去。

直至近一年,徐也开始越来越强地意识到,这个轨迹或许并非既定。更让徐也感到不安的是,她无法准确描述这个轨迹将向哪儿偏移。她以为嫁给王慕川是购买了一支评级优质的债券,而此刻王慕川将做的决定让这场婚姻更像是风险投资。不,这轨迹甚至没有潜在的物质回报可言,无法称得上是投资。

徐也是如何感知到这种轨迹的转变的呢?

一次王慕川打电话来请徐也帮他找出生证的原件,翻找中徐也发现王慕川有一台徐也从未见过的电脑和一台手机。徐也纠结了许久,忍不住尝试了几个她认为王慕川有可能使用的密码,无一成功。彼时王慕川正在伦敦出差,偌大的房子里不久后就蔓延满了徐也焦躁的情绪。她知道此刻给王慕川打电话绝非上策——他如果不是在开会便是在去开会的路上,而她知道这时候打电话去会对他的事业产生不好的影响。但她也没办法抑制揣测:这是一台苹果电脑,意味着不是为工作所用;手机已经用了一些时日,背后有些划痕,说明如果有任何其它关系的存在,这也是有一定历史的关系。

王慕川回家时,看到徐也散乱的头发和红肿的眼眶,关切地上前询问,徐也看着他,随后看向餐桌上的手机和电脑。王慕川迅速就明白了,他低着头,想了一会,对她说:“你还是发现了。”

徐也的脑细胞瞬间爆炸后混乱成一团,所有的揣测似乎都获得证实,她不太确定此刻是否应该大喊大叫,还是应该坐下来盘问追究一下事件的前因后果。王慕川看到她眼神的飘忽,说了一句让徐也脑细胞再一次混乱的话:“徐也,我想成为一名作家。”

王慕川这另一半面的灵魂一直不为徐也所熟悉。徐也只知道他大学时曾自费出版过一本诗集。徐也并不懂诗,但她炽热地爱着王慕川,因此即便行李在超重的边缘也一直带着,直到换了工作后不需要经常出差,便摆了一本在床头,王慕川加班晚归时偶尔翻翻,望着扉页上的他的字迹入睡。读他过去的作品,她能够感受到一种穿透灵魂的才气,非常规的词句的组合有一种独特的美感。但她一直认为这种隐隐的才气,在物质为王的这一代人的灵魂里,和年少时学习的钢琴,提琴,甚至拉丁语一样,是一种在物质财富之外的锦上添花的东西。因为王慕川是她的男人,她对王慕川诗集中透出的才气有一种自豪感,这种自豪感和她会演奏Antonio Vivaldi的曲子并无二致。

“你是认真的吗?”十秒的沉默后,徐也问。 “是的。”

“你打算怎么做?”

“我可能会辞职。”

徐也试图镇定下来,可大脑又一次不可抑制地混乱了起来。她看向王慕川身后距离两米的墙上的画,脑中自动开始计算为了购置这套房产他们每月多达八万元的贷款将如何偿还,存款和投资产品中为未来养育儿女而储备的资金或许得用来偿还贷款,那么在香港购置的保险呢?昂贵的保费是不是还要交下去?忽然间脑中又跳出另一句话,是徐也生性乐观的母亲一直在说的“无论什么事总能找到好的一面”。徐也下意识地去搜索,很快就找到了那一面:好在此事无关另一个女人。

她不知该说什么,又过了一阵子,她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问题:电脑和手机是怎么回事?

王慕川到餐桌旁坐了下来,打开电脑,密码竟是“woaixutuzi”。徐兔子是王慕川对徐也的爱称。徐也瞬间感到温暖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归混乱。

电脑桌面上有十几个文件夹,徐也打开了其中一个,里面是一篇古代武侠小说分章节的描写。每篇标题的后面是最后修改的时间,最早的一篇是一年以前开始动笔的。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我怎么不知道?”徐也问。

“你睡觉以后,或者在飞机上。”

“你怎么会有时间写这些?”

“我其实并不需要多少睡眠。”

王慕川的另一面灵魂在徐也面前铺展开来,让她觉得自己似乎不怎么认识这个男人。她睡得很沉——这或许是她一直没有察觉的原因。王慕川早出晚归,常常在她醒来的时候便已离去。她只知道他们每次缠绵之后,王慕川在她闭眼之前是确确实实地在她身边躺着的。但是后面是如何衍生出这许多个小时,演变出眼前这些文档,她不得而知。

“手机是怎么回事呢?”

“我有一个微信号,因为做这个可能显得不professional,不方便让同事看到,所以用这个手机管理账号以及和圈子里的人交流。”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害怕让你有现在的想法。”

徐也抬起头,看着王慕川的眼睛。王慕川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但却似乎看透了她。她刚刚进行的计算,她下意识地产生的对物质生活的被剥夺的可能性的恐慌,她对这整个事件的不理解。

“你写的东西读的人多吗?”徐也问。

“不多。有的时候可能只有几十个人阅读。”

“即便如此,你也要辞职吗?”

“我只是想做全职的作家。”

“那我们怎么生活呢?”

“一开始的时候,可能需要靠你的收入来支持。”

徐也忧惧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为什么不能像冯唐那样,边工作边写作?”徐也问。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做全职的作家。”

“你打算什么时候辞职?”

“再过一段时间吧,手头上的项目做完以后。”

又是一阵沉默。王慕川把电脑盖上,带着手机回到书房。徐也木然地坐在沙发上,不知觉地睡去。

醒来时,徐也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王慕川已经走了。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徐也记得自己在沙发上睡着,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便开始想象王慕川如何温柔地抱起自己,然后幸福地舒展身体。而此刻,她唯一能做的思考行为是一再确认自己是否摆脱了昨晚那种混乱的感受。

她用冷水冲了把脸,眼边的红肿尚未完全消去。走到餐桌前,她看到王慕川留下的一张字条:

“保温锅里有egg benedict和hash brown。我估计你醒来时还有三分热度,热一下再吃。”

那种温暖而混乱的感受再一次侵袭了她。

2
丈夫成为作家是一件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吗?不是的。作家是充满正当性甚至带有美感的职业。会进行大量的阅读,对人和事物进行体察,即便从功利的角度看, 也不能排除任何王慕川最后成名成家的可能。

但是对徐也来说,她无法接受生活乘载着那么大的不确定性,她不断地想起《月亮与六便士》里面那个才华横溢的斯特里克兰德,抛下妻子浪迹天涯,将人生变为一次自私而自由的旅途。那个女人在叙述中好像是一个浅陋的无法使之丈夫最大化其才气的存在,可是徐也此刻无比深刻地了解这种带有男权主义的叙事是多么的不公。对王慕川的爱调动了她所有的激情乃至母性,让她开始对经营家庭产生如此大的兴趣,甚至降薪改变自己原本追求的更高的职业目标也在所不惜。而此刻王慕川一直隐瞒着自己有可能开始的另一事业,在人与人的链接过分紧密的今天,她不担心王慕川远走高飞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但是她知道,如果王慕川的心沉迷于追求灵感和写作的激情,那么无论人在何处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终将越走越远,精神上的,认知上的,追求上的远。

她害怕生活质量下降,害怕无法实现她正在实现的、让未来的孩子不再有经济上的忧惧的生活的理想。这几乎是徐也用整个二十至三十岁的生命去开始的一个目标。

徐也并非是极度虚荣的女人,她对于物质的追求来源于一种对大学生涯中产生的巨大的落差感的补偿。她的父亲是一名杂志社的编辑,母亲是一名中学老师。父母在她上初中时离婚,她跟了她的母亲。每个月她的父亲会有一天到学校接她并一起吃晚饭,每年的十二个晚上就是她能对父亲理解感知产生感情的所有时间。徐也读高中的时候,出国读本科的潮流渐起。本来以徐也家庭的情况,她不应该过多地思忖出国这条道路。此外,她的成绩优秀,即便参加高考,也很大概率可以上全国前几名的大学。但是和一位成功申请到美国大学奖学金的学姐的交流中,她对美国教育的向往就像魔鬼一样让她夜不能寐。她把所有的午休时间都花在在学校的电脑房搜集美国大学的资料。

当她告诉母亲自己的这个想法的时候,母亲难堪地回答:“徐也,我知道你是野心勃勃的人,我也想给你最好的教育。但是你知道,去美国读书需要很多钱。”徐也彼时正在叛逆期的顶端,即便她从理性上认识到了自己家庭的情况,在感性上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优秀如她不能去接受最好的教育。她日日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即便母亲喊她吃饭也不答应,自顾自地准备SAT和托福考试。在SAT考试来临之际,她甚至直接称病向学校请了两周的假。而她的母亲从一开始的无法理解和不允许,到最后没有办法只能默许她对学校撒谎请假的行为。母女二人都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

徐也考出了2300的高分,托福也接近满分。她申请了一系列提供奖学金的文理学院,和所有的常青藤大学。最终她被一所常青藤大学录取,但是这所学校没有办法为她提供任何的奖学金。另一所二十余名的文理学院则承诺给她每年四万美金的奖学金。母女俩这场一开始就不知尽头的旅行突然到了一个要摊开一切进行抉择的时刻。母亲告诉她自己有六十多万元的积蓄,而完整读完四年需要一百六十万元。徐也给她的父亲打了电话,这是她第一次告诉父亲自己要出国留学的事情,父亲沉默了许久,告诉她自己已经重新组建了家庭,那个女人刚刚怀孕。他可以尽自己力所能及为徐也提供一些帮助, 但是这个数字怎么样也填补不了一百万的空缺。

多年之后,徐也还记得在电脑上按下“decline”键时自己爆发出的眼泪。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申请这些可能不给奖学金的常青藤学校了——或许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优秀。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后悔证明了自己的优秀又不得不放弃。那感觉太苦涩了。也是这次申请的经历,让徐也对金钱产生了巨大的敬畏。她真切地体会到了金钱可以如何改变一个人关于其人生的抉择。更重要的是,因缺乏金钱而产生的鸿沟,无法通过努力弥合。

正是因为对金钱的敬畏,即便是在充满了人文情怀的文理学院,徐也有些另类地经营起了自己追求未来利益最大化的道路。她很快就搞清楚了进投行是本科毕业生最赚钱的可选道路这一事实。但残酷的现实是,她的学校不是主要投行的目标学校。因此,除了保持4.0的成绩,她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和校友社交上。大二及大三时,她每个周末都坐三个小时的彼得潘巴士去纽约和校友喝一杯十五分钟的咖啡。她几乎从不进行休闲性的旅游。衣物也购置得极少。在她充斥着廉价品牌的衣物的衣橱中,有三件她咬牙买下的theory商务休闲套裙及正装——这是她见校友及面试的行头。在同学们的社交网络上充斥着沙滩雪山和埃菲尔铁塔时,徐也的Facebook首页的最后一次更新还停留在她大一那年。

有着这样的努力,加上徐也本身就十分优越的资质,她如愿以偿地进了一家bulge bracket成员。在拿到第一笔工资,拿出其中一部分给母亲汇去三万元人民币后,徐也那根绷了四年的弦才终于松了一些。她长叹一口气,感恩那个关于金钱的梦魇似乎要稍稍离她远去了。

后来的故事你都知道了。徐也遇见了前途明朗的王慕川,让她以为自己在事业上稍稍歇息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直到“我想成为作家”这个决定从王慕川的口中说出。

而这一切的一切,王慕川纵使断续听过,也无法产生任何真正的共鸣。他出生在极度爱他的家庭,父母竭尽所能满足他的一切需求,甚至在他没有考虑出国时,就在思忖是否要把他送到像艾克赛特这样的美国顶级私立高中的事。他最后没有早早出国的原因是早恋,而这样的原因竟也被父母原谅包容。在他就读的外国语学校里,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在浴血奋战之时,考完了SAT的他和他的朋友们在读着萨特和北岛。

在王慕川的眼中,当下就是全部,因为无论对别人来说多么渺远的“未来”,需要努力和规划才能企及的未来,在王慕川过去的经验中,都不需要太长时间来实现。过去想做的事,所有人都为他开路,未来在他眼中,也应该是如此。

王慕川和徐也前小半段人生截然不同的被爱和爱的经历,竟让他们见面时互相吸引。王慕川爱上了徐也似乎总是在用力的样子,徐也为王慕川时刻带着的“容易”气质所着迷。可在一些致命的地方,他们又是如此相似:他们是最有资格和最习惯于自私的一类人。对于这一类人,爱和共情是两个不同的功能,爱与情欲、仰慕、性、依赖有关。共情更多的是在社会环境里需要获得被认可时才能被激发出的情感——它是需要努力的啊。在亲密关系里,因为假设对方可以被无限伤害,谁也不去主动共情。是的,我爱你,但我不一定要去站在你的角度思考,这不是我爱你的方式,仅此而已。

徐也不断地尽力去掩盖恐惧、不甘与压力交织的记忆,但她就像是用一抔一抔的水去扑灭正在不断地扩大的大火。她的掌心那么小,而火焰就像在刻意证明她的无能一样愈演愈烈。直到她感受到无法承受的热。

她知道这种不安全感意味着什么。

那个梦魇又回来了,如此真实而令人无力。

3
王慕川出差两周,徐也少有地一个人度过了周末。看不见王慕川,徐也心情复杂,有一些思念,也有一些不用被迫面对他随时会做出的荒诞抉择的释然。

时间果然是良药,每一次睡醒,不好的记忆和恐惧感就忘却一些,需要做的思考就清晰一些。

徐也是一个非常需要规划的人,每天早上要在脑海中排出今天要做的所有事项,而今天的事项分别是:早餐烤两片吐司,热一杯牛奶;充分理解作家这一职业的可行性。徐也心里默念着:慕川,我在尽力了,在尽力去理解你了,在我们不去换位思考的游戏里,我正在努力去迎合你,用我对你的爱去改变我自己。

如何理解这一职业的可行性呢?徐也关于文学,尤其是王慕川似乎在尝试的通俗文学的印象,都仍停留在韩寒、郭敬明、安妮宝贝的年代——她也曾是购买过《萌芽》、《新蕾》等杂志的少女,可那也仅仅是小学时在报刊亭踮着脚付钱的少女而已了。

这些在她记忆里有些影子的作家们,如今都已成名成家,拍出票房上亿的电影。虽然这些人和她几乎是同龄人,但她完全和他们的轨道错开了,她不知道这十几年,她在读书,追求传统的精英路线,体味属于她的平凡而用力的生命的时候,那些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作家们如何成为了这些成熟的文化和资本运作者。

她本来也不必去想的,只需要挽着王慕川的手臂,找一个周末去影院时淡淡地想一想就好。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去想了。更糟糕的是,她只能想到这些人,而她知道,这些凤毛麟角的人,以及那些狗血却成功的大城小镇撕逼的剧情,是一个庞大的冰山中的顶峰。洋面之下,有无数的未能成名,没有灵气而不自知的孜孜不倦的同样被归为“作家”这一职业的人们。

徐也打开一个文学论坛,“玄幻”“总裁”等主题充斥其中,徐也觉得她有些无法理解那些神魔和少女与总裁的故事是如何打动人的。她实在是太久没有去有意地花时间在那些想象力的结果上了,无论是俗的还是雅的。

对于徐也这样的女人,通俗文学这种类型的文化的体现有些不尴不尬。她这一阶级需要的是更为图像化、直观、概念更健康和上流的东西:比如加州酒庄的葡萄酒,北海道的滑雪场,从安缦望出去的夜色和某个人迹罕至但装修精致的寺庙里的佛。如果非要读点什么,也应该是一些名字优雅的东西,比如帕慕克,比如马尔克斯,比如多丽丝·莱辛,即便那些作者的作品里大多数是一些多了异域风情的狗血,但是如果非要读,也总是得读他们的才显得成体统啊。

不知不觉,就这样过了一天。徐也被饥饿拉回过神来,刚要起身去做点吃的。一个海外的电话打进来,徐也按了免提,传来王慕川的声音。

“亲爱的,在做什么呀。”

“整理一些昨天没做完的工作,你在哪儿?怎么是电话打过来了。”

“我在芝加哥一家餐厅里吃早午餐,这里没有wifi。”

“哦,一切都顺利吗?”

“还可以。我只是突然有了一种心情,想分享一些感受给你。”

“好,你说。”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上次和你说的辞职做作家这件事有许多情绪。你可能没法理解,或者说很担心我这样的决定会带来的后果。”

“确实有一点,然后呢?”

“上一次来芝加哥的时候,我也是在这个餐厅吃饭。这个餐厅很有趣,周围都是黑人,只有我一个黄种人。那天我做完了工作,又是一个人吃饭,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观察着旁边的人:一个魁梧的黑人男性正在独食,手里的叉子对他来说似乎太小了;一对夫妻抱着两个孩子吃婴儿餐;服务我的黑人大姐常常用眼睛瞟我看我是否有需求。我很久没有这种自由的感觉了。就这么托着腮,望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却又那么有融入感。”

王慕川继续说道:“在回去的航班上,我无法入睡,脑子里都是一个逐渐成型的故事——一个看似平静的餐厅里的特工传递信息的故事。我把它写了下来,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这个体悟,思考,脑中的细节和线索幻化成情节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徐也沉默了一会,说:“可是为什么非要作为一种职业呢?”

“我后来便开始经常地写,经常地去观察,我意识到我可能在这方面有特殊的才能,但是我缺乏素材和经历。我是一个学得很快的人——每次读一本书,我都能很快地理解它的结构,语言风格和情节特点。虽然我的工作要求我如此理性并有效率地去做计算和分析,我仍然能保有那种学习能力。可是写作的终极美感,来自于经历过,或者哪怕听过某种经历。”

“你的意思是,想象出来的东西不如真实的好。”

“差不多是这样,即便是想象的故事,那些言语间的缝隙,那些情节中打动人的东西,需要真实的体悟去实现。因此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拿出一整块的时间,去实现这种完整的浸入式的观察。”

“因此你觉得,需要全职做一名作家。”

“对,这是我的想法的起源。”

“但是你知不知道,写作是一件门槛很低的事呢?我看到网上很多很火的故事,不过是一些三教九流之辈写出来的。你的教育,你的职业,在这个领域里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啊。”

“是的,可是好处又有什么用呢?”

“那么慕川,你有没有想过我呢?我们的家庭和未来?”

“我计算过,这并不会有很大的影响,无非是我们的保险可能不能按原来的方法交下去了。我们可以把房子出租,换成小一点的,还有不少存款呢,不是吗?”

徐也一时语塞,她无法相信王慕川是用这种存量的眼光看待这个问题。她对他的爱慕变为一种混合着难以置信和鄙夷的失望。更让她难过的是,王慕川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仅凭着感情,而在思考关于徐也和他们的未来的时候,又理性地把所有的风险都计算好让她承担。

“而且,如果你担心钱的话,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开始出书的。”王慕川说。

徐也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次。钱,是啊,这似乎是问题的起源,徐也想。但她是俗鄙爱财的吗?她发自内心地爱他,爱过,爱着,受到挑战了,仍想去试图理解,去窥探一下他看着的,她没看到的那个世界。可是现在,问题已经不再是钱了,是一个持久关系中的期待失衡,是一个努力去颠覆自己规划的极端规划者向一个肆意却永远顺利的人作出的妥协。最后的最后,当这个极端规划者忘记了开始妥协的缘由时,肆意的人却还一直记着。

双方尴尬地沉默了几秒,徐也深呼吸了一口气,吐出几个字来:“再考虑一下好吗。”

王慕川顿了一会,说:“好。那我先挂了。”

4
挂了电话,徐也趴在桌上,默默地看着桌上和王慕川的合照。

半晌,她擦掉自己下意识流出的眼泪,赞美自己将感情控制住了。她拿起手机,给做律师的朋友发了微信:“在吗?”

大洋彼岸,王慕川回复了上司试图挽留的邮件,打开他喜欢的编辑器,开始了一部新的小说:

《想成为作家的基金经理和他的虚妄之妻》。

沈是
4月 2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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