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容骑士

愁容骑士

眼皮子上挂了秤砣一样,拼命想要睡着。心里却涌出一股欢喜泉,拼命往上奔蹿。这两股力量在人中的穴位上碰撞,相互中和,化解,产物是一种特殊感觉,是痛,是痒,是甜,是酸,沈清始终都不能分辨。

3月 1, 2020 阅读 1449 字数 8816 评论 0 喜欢 0
愁容骑士 by  凉炘

沈清那时候十七岁,在西樵高中读高二。六月傍晚,沈清到办公室和伏至扬探讨师生恋传闻的事。她搬个椅子摆在桌前,坐上去说,伏至扬,外面已经传得不行了,狗血得不得了!竟然说咱俩在搞恋爱!过了不久,伏至扬问,他们传的是我追的你,还是你追的我?沈清气得牙痒痒,真想夺过他手里的报纸,卷成卷,给他头上来一棒。伏至扬又说,沈清,你到底是学习不学习?沈清说,学,不过这件事需要酝酿,我跟我爸说了,让他给我弄到高一去,我得从高一开始,重新学,现在早就跟不上了!基础的东西都不懂,怎么学?

伏至扬大惊失色,撇下报纸,手上拨开一个软塌塌的橘子,都快要放坏了,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女生。伏至扬说,沈清,没想到你做得这么绝,我以为你要留级呢,没想到干脆要降级。沈清笑开了花说,伏至扬,像你说的嘛,这是一场革命,革命就要革彻底!说完就站起身来,把椅子放归原位,走出门去。扶着门框,沈清咬了一口抢下来的半牙橘子,酸得紧闭眼睛,牙齿颤了好一阵。接下来她朝办公室里面看了一忽儿。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伏至扬。

伏至扬三十五岁的时候,被调入西樵高中任教。当初,贺兰三中的教导主任听闻这个消息,气得眼睫毛都分了岔,把烟都点反了。搁谁谁都生气,几乎所有认识伏至扬的同事都患上哀怨的心病,都说伏至扬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就是踩到一泡品相极好的狗屎。要说转调到好学校,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伏至扬。即使把门卫老张头调过去看门,都更能让人接受。

伏至扬是什么东西,伏至扬三十五岁的时候,未婚,处男,头发像马鬃,骑一辆随时可能散架报废的摩托车,脸上挂一副随时有可能想不开去跳楼的表情。前些日子,市里举办在职教师的音乐器乐比赛,省内公办的中学、高校、大专院校,都得派音乐教师参加,两个名额,至少得去一个。贺兰县第三中学的教导主任说,小伏,麻雀再小也是个鸟,滥竽也可以充充数,你就当凑热闹嘛,又不掉你一块肉。伏至扬胡乱扒了一阵钢琴,弹的是肖邦还是巴赫?记不清了,只记得其间弹跑偏了,将错就错,串了一段卡梅洛的爵士乐。后来被通知得了金奖,把奖状塞在车筐里。路上尿急,夹着双腿踩油门,咬紧牙关往家奔,发现奖状飘飞了,索性不捡了。

伏至扬被调入西樵高中,幕后推手是陈校长。此人秉性刚烈,把“好马配好鞍,好猪配好圈”立为人生信条,极其喜欢挖人。浓眉大眼国字脸,背着手、横行在国旗台上的样子,让人想起螃蟹味的关云长。他立志于把省里最好的资源都挖到西樵来。西樵高中,因此变成了传奇教师的大观园。大家心知肚明,陈校长底子硬,教育局里有不少人,这就好比挖墙脚用的是金铲子,轻车熟路,轻而易举。

他挖人挖上了瘾,像是收集癖一样,其实他办公室里挂的那幅画就很能说明情况,临摹版的徐悲鸿作品——《愚公移山》,全靠挖。带过物理竞赛一等奖、作文大赛一等奖之类的,这种类型的教师,都不必多提。就连见义勇为、跟歹徒干仗干赢了、上了城市晚报的小区保安,也被他弄来当学校门卫。效果是有的,状元出了不少,位子坐得很稳。

可是当伏至扬来校长室报到,站在画作之下时,陈校长整个人都懵了,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你就是伏至扬?不可能吧?”
“咋不可能?”
“你会弹钢琴?不会吧?”
“咋不会?”

“你明天把头发剪了去,我们学校男生统一要理圆寸,女生统一短发,男教师也普遍都是平头。”
“那可不能剪。”
“咋就不能?这是学校规定!”
“报告校长!我家里规定:但凡有儿孙胆敢剪发削毛,就逐出家门,断绝亲缘关系。”

伏至扬瞎编乱造的家规把校长噎得够呛,张口三四次,也没蹦出一个字来。站起来疯狂咽茶,嘴皮子沾了茶叶,恼羞不已,花了吃奶的劲把茶叶片子吐进垃圾桶。

“那你扎起来去!你家里让不让把头发扎起来!?”
“行,我跟我妈请示一下。”

沈清十七岁的时候,父亲北上办酒厂,举家北迁。沈清和西樵高中放在一起,同样让人笑掉大牙。中考二百来分,能进西樵高中,原因连鬼都知道。其实在二十一世纪,有一个使用率异常之高的词语组合,叫“家里有钱”,估计能变成下个世纪的成语。

沈清只有一米五五,走起路来像一只小鹿,笑的时候有两个酒窝,湖南女孩的脸形。因为不求上进,不学习不看书不做卷子,二十四K纯混,眼睛的利用率奇低,导致她竟然不近视不戴眼镜,眸子像湖水,风一吹,险些吹出涟漪。这样一副眼睛,放在尖子班的人群里,感觉非常蹩脚。

伏至扬头一回在西樵高中上课。那一天,沈清折腾完了偷装的唇彩和眉笔,抬头看见一位长发的,右肩膀抗着一架电子琴,像搬家一样的伏至扬走进教室来。沈清先是被他身上的西装恶心到了,灰褐色,麻布料,村支书标配。估计家里没女人,里面的衬衣也没人给熨,泛黄,皱皱巴巴的。三七分的长头发,是标准的自以为是的“艺术家发型”。

伏至扬把讲桌上的粉笔盒子和黑板擦都移开,把琴哐当一下扔上去,然后坐在凳子上,抖着腿,用与抖腿相同的频率,来回舔着上嘴唇。高二(3)班后墙挂着一幅标语,红底白字,“敌人在拼杀!你在干什么?”伏至扬就盯着那玩意发呆。

上课铃响,物理老师兼班主任走进来,他一走进来,学生们就知道,这节音乐课可算是泡了大汤。大家都上了十来年的学了,一个比一个锤炼得懂事。什么音乐课、生理卫生课、体育课,这些课被“正课”占,那是理所当然的嘛。就像裹脚的小媳妇一样,不被欺负才叫奇怪呢。早就死了心了。

张老师头一回看见伏至扬真人,伸手要握手。伏至扬站起来,手心蹭蹭大腿。握完了手,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还一本正经地坐了回去,大腿里安了个发动机似的,又抖上了。张老师朝伏至扬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出门说话。可伏至扬竟然也没有看懂,像看猴戏一样的,盯着张老师拨浪鼓似的头,连带眼神一起,往门外甩。

张老师尴尬片刻,索性在讲台上说:“伏老师,这不上周刚月考嘛,这节课我赶紧讲一下卷子,不然时间太紧,对付不过来。你的课后延一下吧?”搁着往常,张老师是不必费这么多麻烦事的,还握手?还阐明情况?都不,他只需要走进来微笑一下,音乐老师便心领神会地还以微笑,提着录音机潇洒离去啦。

伏至扬脸色突变,从故作友好的那种友好表情,变到匪夷所思的惊恐,只用了半秒钟。他两片眉毛都扭在了一起,说:“又讲卷子?啊?我的课不是课,上次徐老师就占我的课,我看她是女的不计较,这回你还来闹?”

张老师向后退了一步,估计是被伏至扬公牛一样的直勾勾、不懂事的眼神吓得不行。“伏老师,我说是后延,是后延嘛,不是不让你上课。”

“后延后延,上次就后延,这次还后延,确实,我也觉的你挺厚颜!厚——颜——无——耻!”

此话一出,学生们哗然抬头,炸成一锅粥。纷纷从成堆的辅导书里钻出来,像一大窝鼹鼠同时冒了泡。沈清个子小,因为不学习,才被安排到最后一排。沈清的书桌上比脸还干净,她正梗着脖子往前看闹剧,嘴上咧开一轮月牙。

“伏老师,你这话就非常过分了吧?有什么不满,你可以去问问陈校长!”

“我自己的课,我上不上还要向校长请示!?我有病!还是你有病!?”

张老师摇摇头撇撇嘴,“月考后的卷子,一定要及时处理!及时帮大家找到问题,这关乎教学方法!我三天以后再处理这卷子,大家对题目都不熟悉了!”他环顾四周,提高了声音,问学生们,“是不是啊?”

学生们虽然鸦雀无声,但细细一看,不少人的桌上,白花花的卷子早就摊开了。

这次小小的民意调查使张老师信心大涨,连忙决定扩大战果。

“伏老师,或者我们直接问问他们。”

“同学们啊,有谁现在想上音乐课的?”

伏至扬把刀锋似的眼光从张老师额头上拔出来,横扫教师讲台下的光景。只见,小鼹鼠们通通缩回书砌的窝里去,不吭声。

在伏至扬三十五岁生日这一天,他头一回扛着电子琴在西樵高中高二(3)班上课。之前在贺兰县中学里,他的课可没人抢,非常受欢迎,每次进到班级里,同学们欢天喜地像是打了激素。可在这一天,他和一位张姓老师吵破了脸。这一天,他环顾四周,看见班里最后一排,有个身高不高,脸白白的,小鹿似的女孩,把手扬得高,手腕上有银色的环环,相互碰撞叮叮铛铛响。

伏至扬二话不说,大踏步离开教室,在教室门外,他又朝里面喊了一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我这就去问问陈校长!我没来之前,你可不要开讲!这可是我的课!”

待那身影抹过班级前后两扇窗,陈老师在讲台上晃了两圈,看看手表,大讲特讲起来。

“最近咱们班里某些人,刚进步一点,尾巴就翘起来了,我告诉你们……沈清!?你干什么去?”

“报告老师!我肚子疼得要岔气了,上厕所!”

小跑两步,沈清看见了伏至扬,他走路的姿势,摇摇晃晃,外八字。沈清知道校长室的方位,便和伏至扬分道扬镳,选了不一样的路径。踩着点儿,刚好,校长室的门开了又关上之后,她也到了位。

在门口,耳朵贴着铁门,沈清听见,三十五岁的伏至扬说话却像个小孩子似的!张口第一句,“校长!张老师抢我的课!”

沈清看不见二人表情如何,只听校长放下茶杯时咯噔的声音,然后说:“伏至扬,上次让你把头发绑起来,你当耳旁风?你瞧瞧你,上次开会你就打瞌睡,我给你新老师个面子没点你,现在黑眼圈还是这么重,你晚上都干吗去了!?”

“校长,张老师现在就抢我课着呢,就是现在。你给个说法!很急很关键。”

“高二(3)班那个张老师?教物理的吧?哎呀,伏至扬!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周刚月考,这周音乐课体育课肯定都上不了啊!讲卷子呢!不然你让张老师抽什么时间去讲?”

“我管他抽什么时间去讲!?这不关我的事!”

“伏至扬啊,来来来,你先坐下,别整天搞得跟衙门告状似的。我想你应该清楚,能来西樵高中上班,对你的职业生涯也是不小的一次提升吧?再说了,音乐课,一周就一节课,你就教三个班,上课少,拿的钱可不少!你还成天抱怨别人?”

“你站在张老师的角度想想!人家图个什么?占你的课讲卷子,又不多给他发工资,人家还不是为了学生!”

沈清的这次凑热闹之旅没白来,听相声似的,捂着嘴笑,气流从指缝里呼哧呼哧喷出来,在铁门上喷出三条蒸汽做的细线。她听见,伏至扬坐下后又连忙站起来,把椅子弹得刺刺响。

“你说什么?张老师上课是为了学生,意思我上课是为了我自己好玩!?陈校长,早知道抢课在你这是合法的,我就不来了!在贺兰三中学的时候,我的课从来就没被抢过!到你这儿了,光天化日之下你也不管!”

“伏至扬,你瞧瞧你自己说的话,这不就说到点子上来了?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那个第三中学,是个三流学校。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教学成绩一对比,西樵高中就是一流学校,差距从哪来?就是因为我们的老师惜时如金!”

“好呀陈校长!惜时如金!原来在你们伟大的西樵高中,上个音乐课是浪费时间!”

“你也不要冷嘲热讽,我们都是成年人,摆事实讲道理是不是?唉?我看你是没有一点规矩!说走就走?你回来!你……”

伏至扬话听一半,扭身大踏步走出来,因为大步流星,弄得沈清猝不及防,他一搡门,发现有点异常的阻力,出门就看见了手上戴银镯的矮小丫头,仰头捂着鼻子,眼睛里渗出眼泪,手心下面流出血来。沈清恨不得能披上哈利·波特的隐身衣,掩饰自己被门撞得流鼻血的样子,但是她不能。只得拿泪眼和他的眼神撞上,马鬃似的黑硬头发,横眉冷对于她,她心想:我又没惹你!

“这位同学,你流鼻血也要找校长?”

鼻骨里本来就钻心的疼,听了这句话,险些踹伏至扬一脚。

沈清仰着脖子,跟在伏至扬后面,伏至扬从兜里掏出半包卫生纸,边走边说,“你哪个鼻孔流血?右边流血就把左胳膊抬起来,左边流血,就把右胳膊抬起来,保证马上好。”

沈清接过卫生纸,把戴银手镯的手抬得老高,这样走路的样子颇为滑稽。弄得伏至扬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幸灾乐祸的表情简直不像是三十五岁的人干出来的事,他说,“你是刚才举手的女生?你找校长,还是找我?你找我也没有用,陈校长的老脸已经磨出茧了,他觉得音乐课是浪费时间,我得赶紧跟上他的步伐,买点不锈钢锅刷子,把我的脸也磨一磨。”

血止住了,沈清放下手臂,掏出小镜子一照,鼻梁上被铁门撞青了一块。她问伏至扬,这节课什么时候上。伏至扬说,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泡汤了已经。

“那可不行,我交了学费,你的工资里有我学费的一部分,我现在要按课表上音乐课,你总不能拒绝吧?”

“讲道理的话,你说的没错。不过,你不能……”

沈清听到这里,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讲道理就对了!没有不过!伏至扬,你去拿琴吧,我在楼顶空教室等你!”

伏至扬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他大摇大摆走进别人的教室,招呼也不打,抱上琴就走,把门一摔,脸上面无表情,俨然闹市里一介痞子。他不敢相信,自己抱着这琴,跑到了教学楼顶层的空教室里,上了他在西樵高中的第一节课,而学生只有一个人!

空教室一派死相,打开门,门框一震,灰尘落个满怀。沈清刚刚擦完讲台,走下去坐在第三排的位置。伏至扬给琴插上电,他说,“我可从来没有单独给一个人上过课,真不知怎么上。”

“没事儿!你就当下面坐满了不就完了?你就当我只是其中一个!其他人也在,只不过你眼睛有毛病,看不见了而已!”

伏至扬的大脑经过一系列运转,把沈清说的话模拟了一遍,点点头,说,嗯,那我就全凭想象了,你不要笑就是。

他站起身来,“上课!同学们好!”

沈清也站起来,把声音拖得老长:“老——师——好!”

伏至扬见状,脸上蹦不住,笑得唾沫星子乱飞,前俯后仰了一会,见沈清一脸严肃地看过来,便决定继续往下演。

“好,坐下。”

沈清坐下。

“同学们,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有没有人知道?”

沈清没有举手,其他人也没有,伏至扬摇摇头,坐下来开始弹琴。教室空旷,琴声回荡出一种饱和的形态,是慢板的古典钢琴曲目。在这样的旋律中,沈清扶着右边脸颊,仿佛就要睡着。她看见,秋天到了,风一吹,黄叶子像一阵溪水,流窜在居民楼间的地砖巷子上。她看见,和伏至扬的手指一样粗糙的树干,随同这股风晃动着,好似在弹着空气里的琴弦。

眼皮子上挂了秤砣一样,拼命想要睡着。心里却涌出一股欢喜泉,拼命往上奔蹿。这两股力量在人中的穴位上碰撞,相互中和,化解,产物是一种特殊感觉,是痛,是痒,是甜,是酸,沈清始终都不能分辨。

突然,钢琴声断了,一切戛然而止。

伏至扬站起来说了一些话,他不光盯着沈清说,也盯着空座位上方的空气说,仿佛那里确实有人一样!沈清心想,伏至扬真是一个抽象派人物,她只是随便说说,而他的遐想,还真的挺到位!

“同学们!音乐和诗歌、戏剧,以及一切形式的艺术一样,都具有记载历史气味以及创作者人格能量的功能,比如我弹的这,这个c小调第二乐章里的片段。那时,贝多芬已写过“海利根遗书”,他的耳聋已完全失去治愈的希望。他热恋的情人朱丽叶塔·齐亚蒂伯爵小姐也因为门第原因离他而去,成了加伦堡伯爵夫人。一连串的精神打击使贝多芬处于死亡的边缘,说白了吧,搁着我,我早就自杀了。但是,贝多芬并没有因此而选择死亡。他在一封信里写道:“假使我什么都没有创作就离开这世界,这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同学们,也许在我弹琴时,你们面前堆叠的无数理综卷子,能让你们获得很多解决物理化学问题的方法。但是,音乐,以及它所记载的人格历程,也许能让你们获得一些]面对人生困苦的方法。这两种方法,哪种更难掌握呢?”

“同学们,今天是贝多芬诞辰240周年的日子。”

“和贝多芬同时代的音乐评论家曾这样说过:站在他的墓碑前,我们可以一本正经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个人,完成了伟大的事业。同学们,我们的一生应该如何度过?或者换句话说,当后人站在你冰冷冷的墓碑之前,他们是否会感到热血沸腾?”

伏至扬说,“好了,这节课就到这里,我们下课!”

说罢,他小鞠一躬,脸上神情轻松自信,似是得到极大的满足。伏至扬扛起电子琴大步迈出教室,俨然忘记了这是仅有一人聆听的课堂。沈清愣神了好一会,出门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只见,穿得土里土气的伏至扬,在一大群放学归家的蓝校服之间,非常扎眼。他把电子琴用胳膊夹住,找摩托车钥匙,死活找不见,左摸摸,右摸摸,电子琴的琴身就跟着他的腰身来回旋转。整个场面,让人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错觉。

伏至扬终归是在学生满座的教室里上成了课,只不过,当沈清第二次听他讲课的时候,他已经不带电子琴了。绑起了头发,换上了随意却干净的T恤,提着一架老式录音机——西樵高中工会发给教室使用的那种,和英语老师同款。录音机里放出《二泉映月》,伏至扬读着课本上的话。中规中矩,把时间把控得很好。当他发现台下的学生大部分都在做卷子,默背单词,看课外名著积累作文素材时……他用食指扣了扣鼻梁,把腿抖起来,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后排的沈清,则从头到尾皱着眉毛,撅着嘴,手里头的橡皮,一节课下来,掰成了碎渣渣。伏至扬则故意不看她。

半个来月后,周一午间,沈清提着一袋柑橘,到办公室找伏至扬。

“伏至扬,这是我奶奶带来的,湖南的橘子,你尝尝。”

“这不好吧?”

“我只让你尝尝!尝尝知道不?谁说要把一袋子都送给你了?”

伏至扬挠挠头发无法反驳。他打心眼里佩服起沈清来,剥开一个橘子囫囵吞咽了一大半,沈清坐在远处的椅子上,旁边有一盆吊兰,一个圆形鱼缸,鱼都让伏至扬养死了。

“你为什么不好好上课?”

“我怎么没好好上课?”

“你少装蒜!你自己心里清楚!”沈清气得站起来,胸板挺得直,两个小拳头捏在一起。手里扔过来一个东西,伏至扬猝不及防。

伏至扬万万不能相信,在他三十五岁时候,这眼前发生的一切。如果沈清不在,他绝对要扇自己两巴掌,再拿烟头烫烫手心,看自己是不是在梦境之中。

“你还说陈校长脸皮厚呢,我看你也差不到哪去!”

“我记仇!谁让他们当天不举手的!?”

“好啊,伏至扬,原来你把我当个死人?我不是举手了吗?只要教室里有一个举了手的,就是你的支持者,你就得好好上课!不要在那里磨洋工!”

伏至扬提高了声响,“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革命!从这周开始,我正式霸占了校园广播站,我已经给校长说了,我被占的课,都要从那里找回来,他不同意都不行。”

“反倒是你呢?你就没有磨洋工?我找你们班主任看了你的成绩了,最后一名呀小姑娘!要是我,我早都钻到土里去了。你还在我这叫嚣乎东西!我好好上课的时候,说的话,你不是也当耳旁风了?那我何必要好好上课?”

沈清站在那原地,眼神忽然暗下去,气呼呼地跑走了。跑出去才发现,门外堆了一些同年级的男生,向她投来某种发着臭水沟子味道的眼神。伏至扬桌上多了一袋橘子。

每天傍晚,伏至扬都在广播站开始了他喜欢的工作,广播站是一间很小的隔间,不过五脏俱全。麦克风,调音台,控制台,电脑,工作桌,沙发,靠垫,书柜,都有。傍晚的时候,常常有风吹进来,把那个蓝色的纱帘吹得鼓起一个包。

也许留心的学生会听到,有那么一段时间,西樵高中的播音风格变了样,一个中年男人的音色,午夜啤酒和吸烟弹钢琴后留下的沙哑,混在里面。他常常在一段琴声之后,讲很长的一段话。播音技巧实在是三流水准,喉咙里像是含了个橡皮糖,稍微一不注意,就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同学们,今天是二零零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三百年前的今天,塞巴斯蒂安·巴赫出生于爱森纳赫,那是德国的一座小城镇……”

“……同学们,今天是二零零五年,四月一日……”

“……同学们,所以,我有一点希望你们去思考。文化艺术,和自然科学,二者之间难道真的毫无联系吗?”

有一天,他一边说话,一边把麦克风的播音滑钮拉下来。

“同学们,我个人认为,抛弃了音乐戏剧、诗歌文学的教育,是一种丧失美感的教育,是一种骨瘦如柴的,激素式的速成教育,是一种塑料泡沫工厂式的骨架教育……”

当天下午,伏至扬把写好的五千字辞职报告递给陈校长。这五千字,是陈校长逼迫他写的,陈校长记仇,伏至扬在西樵高中工作的半年,总是跟他犟嘴,会场上打瞌睡,走路上见面了也不打招呼。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你不写个五千字,讲讲你为什么辞职,你的档案就别想带走!”伏至扬只好认怂。

六月的傍晚,伏至扬在电脑上敲打完了五千字的报告,在办公室里抽着烟看报纸,他刚被数学老师占了一节课,逃兵似的窜回来。这时候沈清来找他,和他讨论师生恋传闻的问题。对于伏至扬来说,恋爱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都三十五岁了,他连异性的嘴都没亲过。他性格上的孤僻和漏洞,几乎全部体现在异性交往这一块。可是和面前这个有着革命友谊的女生,他的脑壳像是打开了闸门,什么话都可以说。于是,伏至扬腆着脸问:“他们传的,是我追的你,还是你追的我?”

五年以后。

沈清在社交软件“你可能认识的人”模块里,看见了一个头像,心想,老伏可真自恋,拿自己那惨不忍睹的自拍做头像!沈清连忙点击添加好友的按钮。伏至扬的网名是“愁容骑士”,这个她知道,大学里,世界文学史课上讲过。愁容骑士,是堂·吉诃德的别称。堂·吉诃德是什么东西,堂·吉诃德是一位总把自己想象成骑士的疯子,在骑士精神早已消亡的时代,非要到处行侠仗义,被世人看作一个笑话。

她坐在宿舍里上网,心想,二零一零年,省里有关部门正式取缔了高中音乐课。老伏当年说自己是短暂借调到西樵高中的,要调回原学校了,之后一走了之。可是他现在在干什么呢?点开相册,沈清发现,伏至扬那身衣服,放在山区简陋的教室中,竟体现出一丝高雅!照片里,几个手指发黑的小孩,淌着清鼻涕,围在电子琴旁边。伏至扬鼻孔朝上,牙齿皓白,仰头大笑,从没见他那样开心过。沈清不知怎么的,在寝室里哭得稀里哗啦,她想起了高中时代的一场革命,以及并肩作战的战友。

在沈清上大学二年级这一年,陈校长功成身退,宣布卸任。他收拾办公室遗留时,发现当年伏至扬的辞职书,还从来没有看过呢。

他最后一次躺在办公椅上,摊开那稿纸看了一遍。

“校长,写到这,五千字也快完了。这五千字,几乎都记载了一些杂事小事,我有一个体会——凑字数,简直比吃屎还要困难一些!接下来,陈校长,我要承认一些事实,这些事实会得出一个结论,你看过这个结论,就肯定要把我轰出西樵高中了,几乎都不用我自己辞职!”

“我承认了这一点,就相当于把自己归结为一个染上罪恶的人。当天,沈清同学在我的办公室,把一片橘子皮扔到我胸口上,像是来自天堂的一次点拨式的攻击。她还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你少给我装蒜!那一刻,我发现我非常喜欢她,这种喜欢,已然超出了我前文提到的革命友谊的范畴——这就使得我丧失了一个教师的基本职业修养。所以,陈校长,我决定回原来的学校。”

“望您批复!”

凉炘
3月 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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