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班的时候我过了几天坐地铁上下班的日子，感到疲惫厌倦。打车价格太高，顺风车的价格只有一半，能够承受，于是成为通勤首选。唯一的问题是早上接单率很低，司机也赶时间，经常手忙脚乱。

我于是早晨坐地铁，晚上坐顺风车回家。

从打第一辆顺风车开始，两个月过去了。后来遇到正好同个小区又交谈轻松的司机，就经常约了一起走。这两个月里，我大概接触了30多个顺风车司机，从50后到90后都有。

按照我每天的路线，这些司机基本代表了这个城市某一类小中产阶级：在市中心上班，家里有房住在郊区。开的车大多在20万左右：高尔夫、别克、福特、标致……男司机比较多，只遇到过一个女司机。

不知道是因为在狭小的空间中，人尤其害怕尴尬，还是我作为记者和作者的本能，总是在努力促使他们“说出你的故事”。他们几乎不会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也可能因为是陌生人，所以反而相当坦诚。

还记得自己打的第一辆顺风车，登记的是白色高尔夫，来的却是一辆黑色宝马。我问他：“你有两辆车呀？”他说：“刚换的。”说是刚换的，但车并不新。后座堆满了礼品，当时是要端午节了。他开着车去市区给业务单位的人送礼。

一个小生意人，为了撑面子刚刚换了一辆二手宝马。我是这么猜的。

“码农““程序员”这个类型的司机我遇到过四五个都不止。他们很喜欢开顺风车，或许是因为平时交际圈比较狭窄，而且他们很务实，觉得顺风车可以补贴油费，好几个还认真算过账。

“华为”“中兴”的我都遇到过，与我想象的不同，我以为这两个公司挤满了埋头挣钱的单身男人，结果司机却告诉我：“现在单身的也不多了。我们可以说是这个行业的第一代，当年都是年轻的小伙子，现在年纪也都大了。这个行业的平均年龄在上升，很需要年轻人。”

到了30多岁，他们面对的是相当迷惘的职业生涯：如果升不上管理层，又拼不过小年轻，该怎么办呢？

一个司机说他一个同事，因为家庭条件不好，虽然收入还不错，但一次一次错过了在南京买房的机会，现在年纪大了，没有上升空间，仿佛只能等待被取代，于是正在考虑回老家的国企去，但那也很难。

还有同事决定辞职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我听着那不靠谱的商业计划，估计也只是幻梦一场。

这个行业的人，经常看不出年纪。明明资料上写着90后，来的却是一个看上去相当老成的人，他以前在“华为”上班，后来跳槽到一个国企。以为日子会好过一点，岂料现在“钱拿得又少，气氛又讨厌”。一个月就要进行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与“华为”的工作气氛大相径庭。他说：“华为评估员工的打分不仅仅来自上司，上司没有绝对的权威，打分还算是客观公正。”整个工作气氛与乐于塑造权威的国企当然不一样。

也有傻乎乎的，看上去就是个小孩子，在一个电器实体店做着跟网络相关的工作：这家实体店已然强弩之末，转型电商又太晚了。他因为学历不够，进不了华为这种公司，也不想跳去竞争对手那里，因为虽然看上去势头更好，但钱也不多还很累。

他说自己并不喜欢范冰冰这种类型，一点也不觉得她漂亮。我问：“那你觉得谁比较漂亮呢？”我猜想小男生大概比较喜欢娜扎吧，于是就问：“你喜欢娜扎吗？”他说：“我对她没有特别的感觉。但我不喜欢她们的宗教。”

我一时对这种匪夷所思的逻辑无言以对，只是感觉自己终于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了微博上的某一类年轻人。但他又最爱《权力的游戏》。我其实并不明白一个喜欢《权力的游戏》的年轻人为什么会这么想问题。

房子已经不是什么热门话题，既然住在郊区，都是买了房的。

因为限价，导致二手房和新房价格倒挂，也就是说同一地区的二手房往往比新房还贵，导致新房难求。做医药代表的司机，前段时间一直在各个楼盘摇号，结果一个都没有摇到。最后没有办法，还是得托关系，才买到了一套新房，150平米，“以后都不用换了，不再烦了。”

因为住得近才会搭顺风车，所以我们会聊聊附近的房价，发出幸存者的感慨：“当时幸好买了，要不然现在……”会聊到当时是多少钱，为什么会买，“谁会想到这个地方的房价也会涨成这样？”

一个男司机跟我说：“其实我有点恨很多年前那个楼盘的销售员，我那天已经带好了首付款，但大概我看上去很小，也很穷，销售人员根本没有向我推销，甚至都没有理我。我当时还很年轻，也就算了，没有买。……现在那个楼盘的价格已经翻了四倍了吧。”

也有司机很高兴的说：“我们有两套房，我爸妈有一套房，我岳父他们又有一套房……我的小孩生下来就有四套房啦！”

小孩是我刚刚解锁的一个新话题。以前我万万聊不到这里，现在却能自如地交谈了。但因为面对的基本都是男司机，他们对小孩都没什么概念，基本都是父母和妻子在带。“如果让我在家天天对着小孩，我可要疯啦。”

只有一个司机家里尽量不让父母帮忙，不到两岁就送到了早教机构的早托班。上午8点送过去，下午4点去接，“父母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他与妻子热爱旅行，小孩4个月就带去了泰国。他自己在大学里教授一门边缘科目，时间比较有弹性，“既发不了财，也饿不死。”

我遇到的唯一的女司机也在大学工作。“大学也不轻松。说是有假期，但今天一件事明天一件事，还要陪学生暑期实践，各种开会，根本休不到完整的假期。”

在国企工作的普遍态度消极。

“还做什么？什么都不要做，多做多错。”

我竟然碰巧坐上了同集团同事的车，“就这样吧。”他说。

不管是什么行业，哪怕是一些更倾向业务性的国企，也是感觉都提不起精神。

但在这种国企工作，即使有什么不满，也几乎没有人选择离职。毕竟南京这个城市，可供选择的工作真是寥寥无几。

一个司机原本在一个上市企业，但其实更接近私人公司，反而更加荒诞。每天早上都要升国旗，内部斗争激烈，业务涣散马上就要退市了。他换工作到一个小企业，虽然人少一点，工作更辛苦，但气氛舒服一些。烦恼的是：公司原本就在家门口，结果忽然换地址到了极其遥远的幕府山附近，上班也变成了相当痛苦的事情。

从工作这件事来说，不可控的因素真的太多了。

好像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工作变得再无对错可言，也没有什么信念可以坚守了。

男司机们很多大概都在30岁左右，也就是说比我小五六岁的样子，但他们都以为我比他们小。大概因为我本身显得非常活跃和天真。也可能普遍我们的男人都提早进入了中年状态。

他们大多数心事重重，经常唉声叹气。

一个男人跟我讲自己为了赚几万块的中间价差点要赔掉500万的故事。凌晨三点他一个人一动不动坐在办公室想着要怎么办。凌晨5点的时候500万退了回来，幸好对方只是想毁约而不是骗钱。第二天他立刻去德基广场给妻子买了一条蒂凡尼的项链。

我见过一个堪称模板一样的男人，开一辆低配宝马。他说：“二胎嘛，肯定是要生的。我觉得学校这个东西最重要的不是教育本身，而是让小孩去经营一个好的社会关系。”他正要从这一片搬走，因为觉得：“这一片已经不上档次了。谁都能住进来。”

显然是嫌弃这一片的家长们不够有钱有势，不是他想要经营的关系，所以他要搬到另一片区的洋房去，“邻居都是有头有脸的，小孩的同学都不一样的。”

他所在的行业这两年利润降得很多，当他谈及这些烦恼的时候，我差点想问他：“那你觉得你的邻居为什么要跟你交际呢？”

当然我没有问出来，而是说声感谢之后下了车。

我遇到过几次免单，基本都是因为司机经常载我，兴之所至。只有一个是陌生人。

是一个自己创业的90后，开着一间小小的装修工作室，业务主要靠熟人介绍，一个客户带另一个客户。

他热爱健身，喜欢自己做饭，吃意面都自己炒酱。

“有时候也想着听爸妈的话，回自己的小城，去当一个公务员。”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忽然开始掏心掏肺。

我说：“现在你还小，不懂城市之间的区别是因为你还没有机会看到它的天花板在哪里。刚毕业的时候，我拿四千多块钱一个月，我北京的同学上海的同学，也一样拿这么多，看起来南京跟这些一线城市似乎要没有太大区别。然而十几年过去了，有人已经开始年薪百万，或者有了更高的职位，或者想换工作就可以换。而南京连可以换的工作都没有。有时候你看不到城市的差距，只是因为你还在城市的底部。到了一定高处你才会看到城市的局限。就像年轻的时候，只能吃便宜的东西，麦当劳必胜客什么的，南京和上海能有什么区别呢？等你能够吃得起更好的餐厅，才会发现南京根本就没有多少好餐厅可供选择。更何况你那个小城？”

到家之后确认行程时才发现他给我免单了，还留言说：“也许我现在能想象，但体会不到我30岁以后，对自己当初做的决定不后悔。谢谢姐姐今天良言相赠，让我似乎体会到了一些。”

顺风车让我感觉回到了很久之前，比如我们只用QQ的时候，认识的一些陌生人。虽然有一个司机已经载了我大概不止10次，我知道每天他妻子为他准备了什么便当，还知道他昨晚加班到几点。我甚至知道他的妻子不知道的事：他前女友最近给他打了电话。我们聊得不少，但却从来没有试图提出要加微信。我们只用APP自带的聊天系统联系。那个聊天系统连表情都发不了。

一个大概比我爸爸小一点的叔叔司机，可能是我遇到的最快乐的人。他晚上要跟战友吃饭，心情愉快，非要带我走“车子很少的路线”。

他选的路线车是很少，但先绕到西边又绕到东边，时间完全都没有节省。

关于人生，他有很多感慨。跟我讲起他曾经的政委，一个在部队已经坐上小桥车的人，如何因为一个选择性的失误，而在时代大潮中完全被淘汰。“命运真是不好说啊。他如今的下属倒是混得风生水起。”也是因为这个，他对自己感到心满意足。

他还很高兴自己的儿子刚刚结婚生子了，“但他还小，贪玩，整天跟朋友打游戏，我总是教育他要懂得进步。”给儿子买了市中心的学区房，“虽然小，但确实是非常好的学区啊。”

中途他接到了通讯公司的电话，服务商想建议他升级套餐，有更多优惠。他刚开始想同意，但又非常疑惑，担心自己被骗了。纠结了很久之后还是说：“算了，我改天到营业厅来。”

“现在针对我们这个年纪的诈骗，太多了。”他说自己的朋友被卖保健品的公司骗了好几万，现在那个公司早就没了，钱也要不回来。

我遇到过最酷的司机也是一个将近退休的老人，在出版社工作，戴着眼镜，表情严肃，沉默。他开一辆黑色奔驰。全程选择高速，不开导航，车速极快。

我那个时候想：“希望我老了也能这样。”

这个夏天的每个黄昏，我都与一个陌生人一起，在高架高速上穿梭。

我们一起被堵在一动不动的隧道里。

一起骂抢道的出租车和公交车，还有不管死活乱闯的电动车。

我们一起看着摩托车骄傲地在高架上超车走远，一起喊：“哎呦喂”。

还见过一个驾驶座的门被撞掉的人，正试图把车开往修理厂。

右手边，夕阳正在落下，是难得的蓝天，还有漫天晚霞。

但并没有任何雀跃的心情。

我们不穷，不苦，有了一点钱。

但很奇怪，却很少见到一个真正开心的人。

有一天，我跟陌生人一起看到了彩虹。

暴雨过后，顺风车司机忽然叫起来：“你快看，彩虹！”

我们周围所有的人都看着同一个方向，一起目睹神迹：一条完整的彩虹跨在天上。

我们一起看了看。然后我下了车，说“再见”，按“确认”……

然后各自回到自己那一言难尽的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