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稻田之春

早稻田之春

有一些电话绝对不会接起来,代价是所有漫无止境的等待,心胸酸痛。

12月 21, 2020 阅读 1953 字数 4362 评论 0 喜欢 0
早稻田之春 by  凉炘

塑料瓶发抖,破布告别它的线。飞机伸出黑轮子扎向虹桥机场,不把郊区人民当人民。音浪狂放,涡轮距离公寓楼顶不足一百五十米,掩盖住大地深处传来的低沉的吟诵——根本无人听见巨大的“空虚一号”巨轮在地母胸膛中庄严地穿过。新叶,落叶,显而易见的交配的代价。小蜘蛛钻进鞋带,塑料瓶降解失败,刀片,刀片上的锈迹,滋生于反复湿润和晒干的泥土。清晰的初恋的面庞,毫无粉刺的皮肤,刻在她基因上的胆怯和雀斑,三角形黑色灌木中,存在一声叹息,展开在远处的湖泊。伴随着许多许多体温,口水,血液和夏天的植物,瀑布似地挥洒在野鸭的翅膀下、水波上。有一些电话绝对不会接起来,代价是所有漫无止境的等待,心胸酸痛。那些酒精后来被肝脏所分解,路过肾脏时,一同观摩它壮观的分泌,用激素调配出体温,口水和血液。有一些人,在公交站台站着,吸烟,使用手机,或者静如雕塑。他们在等待沪朱专线、青徐线,或者企业班车。小片湖水,大片的草地,沪渝高速路切割着你所能看见的一切湖水,草地和天空。

生命的迹象如此显著。在赵老板二十四岁的时候,他蹲在郊区的黄昏里,观察着种种痕迹,一些风尘中明显地裹挟着猫科动物的求偶信号分子,腥腻、骚味、甜香,一同吹进他的鼻孔,耳朵,甚至借助水分子的粘性,铺上他充血的虹膜。他却仍然偏执的认为:世界是一片死灰。

因为灵魂的粘性已不足以与眼前的生活有所粘连,他决定去嫖娼。或者说是,在性交易活动中,做付钱的那一方。在离开陈桥车站十五分钟后,他成功地利用手机软件叫到一辆私家车。关上手机,环顾四周时,忽然想起来一件颇为重要的事:首先要告别身边的女人才行。对,想办法,把她支走。这位女士正焦虑地分享自己的困惑,实际上,她的发言从半小时前就已开始。语言千千万万句,像晚风一样,无聊又正确,正确又无聊,无聊又正确。

“好迷茫,压力很大”,她是赵老板的情人,在煞人的春寒里穿着一身长款的灰色羽绒服,把自己裹起来,踩着一双配有增高鞋底的白色皮鞋,“上海太大了,处处生机盎然,充满活力,唯独我不知道该怎么养活自己”,她持续说着。赵老板则开始信口胡言,他装病,咳嗽着说,“控制自己的心,是一种能力”,他搂上她的肩膀,这双肩膀对于赵老板来说,与地铁扶手没什么差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孤独困苦也是生活的礼物的一部分。熬过最漫长的迷茫,总会迎接最踏实的幸福。脚踏实地,恒心积累,厚积薄发,用能力征服这座城市,得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像这种狗屁一样的畅销书语言,赵老板一张口就能绝不重样地说上六百句——有朝一日,奥运会将添加心灵鸡汤写作竞速项目,赵老板这种顶级人才将被公派出国,为国争光。他看了看手机,车靠近许多了。

“但行前路,莫愁己身,没有什么是用健康的作息、激昂的心态和绝对的毅力换不来的。晚上有个会议,今天只能先饶你一命了。”赵老板说罢,顽皮地笑,感叹,唏嘘,遗憾又悔恨的眼神,证实了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表演天分。他灵活的大脑把这句话作为此次会面的休止符。他不再想和眼前的女人上床,因为那意味着又一次的,兴趣的焚毁,欲望的崩塌,被激情的燃灰覆盖躯体。更意味着,他在成为死灰——他所厌恶的真实世界的本体——的路上又前行了一步。

梦子拥有巨大而软塌塌的乳房和20岁女孩常有的面容、描绘着零星暗疮和粉刺的后背、看起来很天真的屁股,以及日夜外卖滋养出的略微有赘肉的腹部,这一切的中心,是乱草丛生的器官和赵老板荒芜破碎的情欲。受到励志言语鼓舞的她,眼神冒光,焕发出活力。畅想着未来。但赵老板已不再想进入任何活人的身体,用浓烈的激情去撞击永恒的空虚,然后燃起香烟,互相置之不理。直到又一次以简餐、电影、酒吧或是闲逛为开头,完成一场生物间的硬性交流。没错,从今往后他都不愿意如此。

“去你的!就算晚上你有空,我还没空呢!”梦子用谎言扯过自尊的被子角儿,不过,这是赵老板最情愿听到的了。他就怕她不答应,怕她撒娇,强行挽留来着。

他是在六点整坐上那辆开往芙蓉江路的私家车的,虽然是第一次嫖娼,但心中毫不胆怯。他知道,胆怯属于生机的一部分,而这世界是一片死灰。他的心态从未如此平静,在操控车窗完全下坠后,他看见城市的阳光被大手笔地染黄,凭空烧毁了整片视野,这仿佛是太阳对于他心中强烈快乐的强烈回应。他现在向往心如死灰的同类人。应召女郎就是一种死人,之所以她们心里一片死灰,所以流动在表面的,表演而出的欢愉显得极度纯粹,不含杂质。她们温柔而谄媚地讨好顾客,以换取优质评价、避免投诉,或者得到不菲的小费。

六点半他下车了,走进一幢电子商务楼。电梯左侧有一个门洞,走进去,是信箱、满地垃圾、戴着蓝牙耳机的望风的男人,以及灰尘满满的台阶。赵老板走上去,走到三楼,迎接他的业务员拥有肥头和小耳朵,打开钱包熟练地在一扇厚重的电子防盗门左侧刷卡。红光幻灭,蓝光亮起,“嘀嘟”,门锁咔嚓一声打开。门后是一段忧郁又甜蜜的夜晚。

栀子花香氛涌入鼻腔,让人感觉非常舒服,里面装潢奢华极了,让人不得不回头望一望方才那扇漆黑厚重的铁门,而后一个成语自然而然被神经元递送到嘴边:“别有洞天啊”,赵老板感叹着。“没办法,干这行,最忌讳把门面搞大了”,业务员搂着赵老板的肩膀,像是搂着失散多年、有必要要好好招待一番的亲弟弟,“酒香,咱不怕巷子深”。

大厅里现在有三十多个男人,换鞋、结账、争论、说笑,年纪普遍在四十岁左右。他们穿着干净整洁,十分注重仪表,根本不像是来嫖娼的,更像是参加企业年会或者业务论坛。从他们儒雅的笑容和举止里,你能看见一系列蒙太奇混剪,比如贤妻、小学生儿子、家庭聚餐、周末春游、亲子游乐场、家长会和员工表彰大会。

赵老板被指引着坐在沙发上,他脱下鞋,有年轻人把他的鞋夹上标签收走,把拖鞋放在脚底下。穿上拖鞋后,大头小耳朵的业务员把手牌递给赵老板,8018号,看起来非常吉利。之后他起身走路。在长长的吧台右侧,有另一扇需要刷卡进入的门洞。“嘀嘟”过后,里面的装修换了风格,与欧式简奢的大厅不同,这里面每一处构造都充满日本元素。墙上画框里的浮世绘中,描绘着大片农田和庄园,描绘出樱花烂漫的早稻田之春。这就非常奇怪了,一些不涉黄的场合总喜欢挂裸女与情色的画像,而涉黄的场合,反而有极为清淡的艺术追求。这一现象让赵老板钉在原地怔了许久,直到业务员尴尬地发问:赵老板,您先换衣服吧?我这边儿,还有另外两个客人。

换衣服,是的,赵老板找到8018号柜子,默默地脱下衣服。现在他浑身赤裸,仰着头,望着精美穹顶上的画作。富士山,白鸽子,春游的女人们将餐布铺在绿色草地上,阳光清冽,却无法融化富士山的雪顶。这坚固的,甚至有些委屈的冰凉,和春日带来的盛大温暖形成极大的切磋感,让赵老板再次发愣。业务员几乎有些脾气了:赵老板?里面走?

赵老板进了房间,“您稍等,姑娘马上就来”,业务员说罢,轻轻关了门。

赵老板脱了鞋,光脚踩上榻榻米,膝盖弯曲,顺势躺在绣线精美的床垫上。这种睡眠的高度,总让人感觉日本人臣服和信仰于大地母亲。纯木鞋架、香薰台、檀木圆筒、纸灯笼、绿萝在黑色瓷缸里垂败,墙上的分屏画框,一同描绘着典型的樱花树。在门被推开前,有轻盈的女声问了一句:“老板,我进来了哦”?之后赵老板看见了梦子浓妆之后的脸,以及被聚拢内衣和深V紧身礼服勾勒得近乎完美的双乳。她脚下踩着20公分左右的银色高跟鞋,整个人像圣母塑像一般高高地凝滞在墙边,退无可退地呼吸着。

“早就和你说过了,世界是一片死灰。”赵老板一边怒吼,一边拉过被子,蒙住眼睛。

“什么?”梦子的声音颤抖着。她不知道赵老板是在跟自己对话,而非对她。

之后梦子半蹲下来,用红色的情趣捆绑绳勒住赵老板的脖颈,在他声带撕裂、胡乱挣扎的时候,她刚好坐下来,用双脚死死地反向用力,蹬住他的双肩。换位思考,她的确有必要处死这个认识她诸多朋友的嫖客。这时候,轻弱的钢琴声从宇宙的缝隙中发芽,无数画面从赵老板充血的视网膜中闪过,他清晰地听见巨大的“空虚一号”巨轮在地母胸膛中胜利返航,新叶,落叶。小蜘蛛钻进塑料瓶,旋紧了瓶盖,丢弃荒野之中。

第一次搭讪梦子的夜晚,淮海路酒吧,背着画框的少女,“艺术生”?“惭愧,画画儿的,跟艺术不搭嘎”。钢琴换一个和弦。初恋的脸颊,狂热的雨季,无数枚嘴唇和刀片的闪现,高天上幸福洋溢的月色,这一切,无不是死灰的一部分。静思湖,工业废水,潜水的白鸭窒息于觅食的港湾。黑伞之下是河流似的黑发,疼痛的躯体,平坦如麦田似的胸脯上,两个粉嫩如幼猫掌心的光点。生命馈赠给他的一切,都被他摔入漆黑的谷底,直到巨大的绿色巢穴停止分泌,他才发现自己正站在生命的本身之上。快乐的钟声已经如此密集而明显,他却依然偏执地认为:世界是一片死灰。

钢琴声愈发增强,你可以看见演奏者指尖红肿,一夜白头。赵老板打开怀表,捏住一枚下午那会儿在草地上捡的生锈刀片,凭感觉向脑后划去,这一划软绵绵地,什么也无法伤害。他有点沮丧,绷紧腹肌,捏紧刀片,那一刻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手臂下的骨骼嗞嗞作响,在接近死亡的冰凉的前一刻,雄性生物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又划出一次。

巨量的,雌性动物的纯粹的红血,齐齐喷射了。它们呈一个扇面朝赵老板的脸铺盖过来,有那么一瞬间,在这血幕将落未落之际,他透过这一扇浓稠的半透明的红色,看到墙上的樱花徐徐飘落。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想通了困扰他大半人生的问题——为什么人类宁可各自在家对着影像资料自慰,也不肯摘下面具,热情相拥,驱散那共同的敌人们,比如陌生与孤独?——原来答案只有一个:这世界是一片死灰。

钢琴声中加入鼓点,为那流淌飘摇的和弦添上骨骼。现在他的脸上被血浸透,就连一小块干着的地方也没有,红了脸的赵老板用手里的刀片拼命地向身后刺去,防卫过当,这一过程足足持续了二十分钟,他太害怕生命的消逝,那意味着彻底变成死灰的一部分。以至于动作变成了机械性的重复。直到梦子已经发冷,发硬,不再能轻易地刺进去了。

他打开门,顺着暧昧又温暖的日式走廊向结账的大厅移动,刀片已经嵌进他的手指,成为他指尖的一部分。他路过一扇又一扇房门,听见门后各有特色的富有节律的声音,它们和琴声、鼓点,以及新加入的电吉他一起,汇聚成一曲交响乐。交响乐盛大又昂扬地歌唱,和赵老板因声带碎裂而沙哑的笑声一起,在突然袭来的静谧之后,忽然爆发。

“什么是我们,分开的借口。什么能让我,为谁停留。时光就这样,悄悄地溜走……”

音乐,乐音,歌唱,轰鸣,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赵老板跪下来,在体力耗尽、昏迷过去的前一秒,他无比精准地听见最终的吟唱,“带着她的影子,站在街头。像恐惧的鱼,拼命地游。时光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也无比精准地观察到一个事实:人类文明千千万万年无数次提纯的情欲,纷纷穿过锁孔,穿过他浸血的脑仁和鼻孔,直直射进墙上的画框,缓缓地融进树木的枝叶,催熟了樱花的花苞,随着无辜的花瓣一起,坠落在《早稻田之春》中。

凉炘
12月 2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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