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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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好东西,试图让别人明白自己是噩梦,酒是美梦,会温暖你,治愈你。

3月 22, 2021 阅读 1698 字数 7801 评论 0 喜欢 0
明天 by  刘文

陈是我常去的六月咖啡店的服务生,她很瘦,透过雪白的工作衬衫能隐约看到肋骨的形状。大多数时间,她都抿着嘴唇,走路的时候低着头,步履匆匆,生怕被人发现了她的美丽。

六月咖啡店和其他上千家美式咖啡店相仿,提供加了过多植脂末的咖啡,甜的齁人的杯子蛋糕,和平淡无奇的三明治。陈在的时候,餐牌还包括烤得金黄色外焦里嫩的苹果派,她可以把非常平庸的材料做出非常有感染力的味道。

陈只做晚班,除了周三,一周六天,从七点到十一点,风雨无阻。这一片区域不是很安全,所以常常八九点一过就没了人,我在最角落的落地灯边上坐着写稿子,陈在我对面看文件,她看起来总是很疲倦,眉头也总是皱着,有的时候她出神地抠着沙发上的一个小洞。我忍不住趁她去洗手间的时候看了下她在看什么,发现大多是法律文件。

那是农历八月十五,到美国的第三年,我发现我已经忘记了那些传统节日,包括什么节要吃什么说什么吉祥话的传统。
“看,月亮很圆呢。”陈从文件里面抬起头来,指着窗外的月亮给我看。
“是啊。”我扭过头去,发现月亮很低很低,几乎要垂到地面上,颜色是略带点橘色的金黄,大得有点儿骇人。我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我明天给你带月饼吧,我自己做了肉糜,加上香菇和蛋黄,烤了之后很好吃的。”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我攀谈。
“明天不是周三吗?”我问。
“哦,对哦,我最近忙得都糊涂了,那我周四带给你。”她拍拍脑袋,羞涩地一笑。
“你周三晚上要上课?”我没话找话地问。
“哦,不是。”她脸色黯淡了一下,但她显然不愿多谈,立刻转换了话题,“中秋节,不回家吗?”
“回家也没事干。”我耸耸肩,“而且我都忘了是中秋节了。”
“和你的男朋友在一起也没事干吗?”可能是觉得有点失礼,她立刻补充道:“哦,我是说,那个有时候会来接你的,蓝色捷达车的主人,是你的男朋友吧?”

“算是吧。”我叹一口气。
“你怎么不在他家里写?”她想了想又问道。
“因为他对我的写作并不是很感兴趣,说实话,就算他感兴趣,他也不懂中文,一个字都看不懂,我又不喜欢对别人说我写了什么,毕竟很多情绪都太多私人。讨论工作常常让我们彼此失望。”

许多次和A讨论工作问题都以争执而结束,因为我们实在太过不同了,不同的家庭环境,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职业,想要达成任何共识都非常艰难。每次试图向他解释我的观点都像是在做一个想要尽快醒来的噩梦。我常常躲在黑黢黢的房间里哭泣,委屈得不行,但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给他听。他就从厨房拿来两杯酒,哄我喝下去,然后从后面抱着我,一下一下摸我的头发,轻轻往我耳朵里吹气。

“酒是好东西,试图让别人明白自己是噩梦,酒是美梦,会温暖你,治愈你。”陈颇有感触地说,“可惜这家咖啡店没有卖酒的执照。”
“那你现在在看的是什么?”我问。
“我的男朋友对我做的事情也不是很感兴趣。”陈说,“但是,他现在就指望着我的知识救他出来呢。”
她冲我眨眨眼。

咖啡馆里突然进来了几位嗓门很大的墨西哥客人,老板从柜台后面大声呼唤陈去做咖啡。
她笑了笑就离开了。

后来的几周都别无新事。陈送给我的月饼出奇的好吃,外焦里酥,我问她是不是她妈妈教给她的祖传秘方,她笑笑不说话。我们对面而坐,谁都不知道如何开始一场新的谈话。
我倒是有几次留意了一下洛杉矶的月亮,和香港的比起来,更大,更圆,颜色也更黯淡一些,看多了会觉得压抑,我不知道天文学上是怎么解释。

有一次我去得比较早,前一天晚上和A的争执让我心不在焉,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陈在吧台后面,戴着大大的耳机,一边哼着歌一边洗杯子。
突然有个强壮的黑人冲进门来,把一张纸摔在陈面前,然后猛然一拍桌子,整家店都被震得摇了一摇。我被吓了一大跳,心跳得飞快,本能地把电脑收起来藏在包里,想要立刻冲出门去,又在犹豫要不要替陈打911。

陈缩着头背着手站着,解释了几句,但是很快又放弃了。黑人男子手一挥把她刚擦干净的三个玻璃杯统统扫到地上去,陈垂着眼,动也不动。
男子被她的沉默激得越发愤怒,一把抓过陈的领子,拼命摇晃她。
咖啡店的老板彼得很快从储藏室里面走出来劝,他狠狠地打了黑人男子一拳,趁他走神的时候挡在了陈和黑人男子中间,双手叉腰,一下就把黑人男子的气焰灭了下去。
两个人争执了好一会儿,黑人男子想要拉陈走,彼得则大力地推搡着黑人男子。他们飞快地嚷嚷着,直到有人要报警。
等我再次抬头看的时候,黑人男子已经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外。

柜台后面已经看不见陈,彼得亲自来给客人送覆盆子曲奇压压惊。“可怜也是她可怜,交了那么个败类男朋友,现在进了监狱还要靠她的钱来救。”彼得一边和人打招呼一边嘀嘀咕咕的。过了一会儿,陈过来给我端上吞拿鱼三明治和苹果派,她的脖子上有两个大拇指形状的淤青。

我望着她,她笑了笑,对我比了个Ok的手势。

接下来的一周都看不见陈。我心神不宁了好一阵,生怕那个黑人男子在咖啡店以外的地方对陈不轨。我后悔怎么没问陈要个电话,现在说断了联系就断了联系。
“她去参加电视剧的试镜了。在咖啡馆里打工哪能挣到两万八千块。”彼得对怀念陈的苹果派的客人说道。
“什么两万八千块?”我忍不住问。
“她男朋友艾伦的保释费。”彼得一边说,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挥挥手。

我才知道原来陈的男友因为聚众打架进了监狱,最近好不容易有了保释的机会,男友的家里拿不出保释费,就派了男友的哥哥来找陈要。
“他们一家都住在南边,我跟陈说,那种地方出来的人根本不能交往,能有什么正经人啊。”彼得不屑地撇了撇嘴。洛杉矶南边是出名的治安差,贩毒,持枪抢劫之类的案件都是家常便饭。

“艾伦为什么进了监狱?”
“因为那个混小子在拉斯维加斯的夜店里面喝高了,一不小心亲了其他人的女朋友,最后还和人家打了起来,还把人家鼻梁打断了。”
“那陈还帮他出保释费?要是我的话,干脆一巴掌把他的鼻子也打断了!”熟客A说。
“可怜的陈,她多漂亮啊,做的东西也好吃,要我说,这么好的姑娘,嫁给住在比弗利的有钱人也不为过。”熟客B气得直拍桌子。
“她说她爱那个男的,我早就看出那个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彼得激动地大声说道,熟客A和B纷纷点头。

后来彼得神秘兮兮地问我知不知道陈为什么每周三晚上都不上班。
“因为她男朋友只有那一天可以打电话,她就每周三一整天都坐在电话旁边,生怕错过了什么。有的时候她等一整天,她男朋友也没有电话打来,她还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泣。”
“她告诉你的?”我问。
“谁年轻的时候没爱过一个不该爱的人。”彼得啧啧嘴,“可惜我每次给陈介绍的小伙子,她见都不见就把人家回绝了。真是不知好歹。”

那天晚上我在A的家里写剧本大纲,A很晚才回来,打开电脑就开始闷着头打游戏,一枪一枪把游戏里面的人打了个血肉横飞。
他恶狠狠地一下又一下按着游戏手柄,屏幕里面的人发出一声又一声惨叫。

“你怎么不说话?”A突然问。
“我有点累。”我故意揉揉太阳穴,打了个哈欠。
他回身走去厨房,拿出一瓶朗姆酒和两个放了冰块的酒杯:“是不是写剧本太辛苦?喝一杯就好了。”
他并不关心我的写作,有一次被拉去我编剧的短片的放映会,看完之后他指责我写的关于到法国旅游的剧情太过矫揉造作,认为我应该把时间用到“更有意思的事情上面去”。
大多数时间,A对我都是冷漠的,他很少对我说他自己工作上的烦恼,而他也不来干涉我在做什么。我每周固定有三天到他那里去过夜,我们做各自的事情,偶尔一起做饭,或者一起喝酒,选一部不需要动脑的喜剧片看,在电影放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开始做爱。

“你爱我吗?”从来都没办法问出口的话脱口而出。
“你真的需要问吗?”他反问道,双臂环抱在胸前。
“不,我不需要。”我主动拿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因为喝得很快,酒劲很快就涌了上来,那一晚我做了个美梦。

两周之后,我在写第三幕的时候,陈默默地在我面前的沙发上坐下。
她瘦削的雪白手臂上有触目惊心的几处淤青,和一条骇人的带血抓痕。
“你要是也来劝我和艾伦分手,我就坐到那边去了。”她抬起头来看我,脸上说不清是黑眼圈还是被人打了两拳。她有气无力地对我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你去面试动作片了?”我问。
“是啊,我去演神奇女侠了。”她扑哧一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还有心思开玩笑。”彼得拿着一管药膏走过来,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愤怒地可以喷出火来,“还是你没脸说你到底去干了什么。”
“我去跳舞了呀。”陈满不在乎地说,扭过头去,正好避开彼得的目光。
“是正儿八经地跳舞还是性感艳舞呢?”彼得不依不饶,他长满胡茬的脸气得红彤彤的。
“就是艳舞啊,怎么了?我妈妈也是跳艳舞的。而且我一个晚上赚一千多,比我在这里做半个月赚得还多!”
“去你妈的,你还有脸说你妈妈。你妈妈看到你现在这样,不知道该有多失望!”彼得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我对她也很失望啊。”陈不依不饶地说。

“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你爱上谁都好,干嘛偏偏爱上那个人渣。你说说看你要是不用养活他,不用给他付保释费,你的生活会好多少倍!”彼得愤怒的吼声让我觉得耳膜发痛,周围的客人也都停止了交谈。
“我爱他难道是我能控制的吗?”陈也站了起来,吼了回去。
彼得突然就不说话了,他默默把药膏放在桌上,扭头就走的时候小声说了一句:“每天记得擦两次。”
“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吗?”陈挑衅地看着我,尽管眼里有泪水,她依然骄傲地扬起她长长的脖颈。她的锁骨是一字形的,突出而尖锐,很是美丽。

我后来才知道陈的母亲是夜总会里面的舞女,本来不应该爱上任何人,却爱上了陈的父亲,一个金发蓝眼的军人,有着厚实的手掌和好闻的须后水气息。他们在两个月里面疯狂做爱,然后军人上了战场,她继续留在夜总会里面,直到肚子大得再也跳不动,然后她就在夜总会楼上宿舍里的公用浴室生下了陈,陈出生的时候,夜总会里面的音乐正放得震天响,盖过了她的第一声啼哭。
“我一直不想承认她是我的母亲,但现在看来,我和她还真是像到骨子里。”陈的右手一直无意识地戳着盘中的沙拉,把一颗番茄戳得千疮百孔。

我坐在出租车上去A的住处的时候,脑海中还在反复回放陈的眼神。A接到了新的工作,再也没有时间来咖啡店门口接我。

A最近很暴躁,他因为我杯子洗得不够干净狠狠吼了我。他一整晚都在抱怨:他的老板拒绝支付他加班费,他的同事老是出错,因为没钱请搬运工他搬摄像器材的时候扭了脖子,他的旧房东拒绝让他去拿还遗留在那里的信件,他每天工作到深夜但是依然还有五年才能还清学生贷款。
“这个世界糟透了。”他这么说,打开了一瓶伏特加。
“是啊。”我回答道。
“不,你根本不知道有多么糟糕,你这种家里有钱,学习又好,银行卡里有存款的人,是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丑陋的事情的。”他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
“我有试着在了解啊。”我辩解道 。

“说得好像你能明白似的,”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酒瓶,用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我,“你写的文章,格局都太小了。小打小闹,小情小爱,旅游的时候的一次邂逅,你难道不知道作为一个作者需要去揭露社会的阴暗面吗?”
“我有在试着写一些社会问题。”我小声回复。
“你根本没有在试!你在浪费你的才华和机会!我最讨厌看你们这种过得很好的人纡尊降贵地写点无关痛痒的东西,还自以为自己在针砭时政。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房东养的腊肠犬尖锐地叫起来。

A骂骂咧咧了很久,才想到要来给我擦眼泪。他晃晃悠悠地拿出一个空酒杯,给我倒上:“你太清醒了,快把这杯喝掉。”

“然后呢,你就这么算了?”陈反问我 。
“是啊,然后我也喝了两杯,醉醺醺地,就抱在一起睡着了。”
“有做吗?”她咯咯笑着问。
“有啊,天亮之后,迷迷糊糊地做了一次。”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为什么不分手?”她还是笑嘻嘻的。
“不知道呢,”我是真心觉得没办法回答,“追我的男生几乎每周都会遇到,也不乏长相英俊家境富裕的,但我对于他们却毫无欲望,相反,只要A一不回复我的短信,我就心神不宁,要是几天都没见到他,我简直就没办法正常工作,连睡觉都睡得很浅,一个接一个做梦。”
“听起来和我很像。”陈举起了她的咖啡杯,和我的碰了一下。
“你也不缺人追吧?”我问她,她穿最普通的衣服看起来都很时髦,而且绝对不会被淹没在人群中。
“不缺啊,我在夜总会跳舞的时候,人们疯了一样往我身上扔百元大钞,有人立刻就要和我结婚,有人要把他公司的股份送给我。我后来想,我这么爱艾伦,大概因为是艾伦不怎么爱我。我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他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人,而我也不由自主地越发想要得到他的注意,仿佛他是挑战赛的最后一个项目,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座奖杯。”
“怎么不去见彼得给你介绍的人。”

“我试过和他们出去吃饭,但就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们想要拉我的手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躲闪,他们亲吻我的额头让我觉得恶心。他们夸奖我的美丽会让我起鸡皮疙瘩,有一个男的试图强吻我,我看到他的牙龈,差点吐出来。”陈摇摇头,“彼得和这里的熟客都觉得我脑子坏掉了。”
“我的心理治疗师对我说过一个词,叫lithromantic,说的是人们会对他人产生感情,却并不需要回应,甚至一旦得到回应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并且立刻失去了兴趣。他们很害怕建立亲密关系,所以通过回避来防御。”
“听起来真是和我很像呢。”陈苦笑着说。她拍拍手站起来:“我要去厨房了。”

A今天回来得很早。我到他家的时候牛扒在烤箱里滋滋作响,他正把蘑菇浸在红酒里面,然后用小火慢慢煸炒。他递给我一袋土豆泥粉,让我倒上热水之后搅拌五十秒。
“我昨晚就开始腌牛扒,今天早上八点钟起来,在上班前去菜场买了新鲜的蘑菇和芦笋,你要是敢说不好吃,我就一脚把你踹出门去。”他一边哼着歌一边说。他装作很生气,但是语调中有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昨天终于下定决心辞职了,你猜怎么着,今天早上就有一个朋友让我和他一起拍一个科幻片。”
“资金都到位了吗?”

“前期筹了几万块,接下来的话,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太好了。”我忍不住踮起脚尖轻吻了他。
我看着他一步步陷在按部就班的人生里,无论怎么努力都始终找不到方法,既不能变得更成功也不能变得更富有。他最终还是适合过随性的生活,抛弃条条框框,401k,医疗保险,办公室的零食和免费咖啡,享受生活本身,如果生活本身就是艰难而绝望的,那么也别无他法。
“对不起。”他伏在我脑后,喃喃地说道,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完之后就走了。
“哎你怎么跑走了,你回来,牛排都要烤焦了!”
他突然转过身,冲过来,把我举过头顶转了一圈。

“那么他是爱你的咯?”陈又坐在我对面,她津津有味地听着八卦。我则有点害羞地看着她身后窗外的一轮新月。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如果事情都像爱与不爱这么黑白分明就好了。”

“如果他爱你的话,你会不会对他失去兴趣?”她又问。
“我不知道。”我又摇摇头,“估计不会吧,他做饭真的很好吃,调的酒也好喝,床上也好。”
“起码我知道,如果艾伦爱上我的话,我就立刻会对他失去兴趣。”陈斩钉截铁地说。
“别说那么绝对。”我拍了她一下。
陈在书包里悉悉索索翻了一会儿,拿了一个蓝白色的丝绒盒子给我看。
“哦天哪。”我惊叫起来。陈立刻过来狠狠捂住我的嘴,指了指在厨房忙碌的彼得。
陈缓慢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很朴素的指环,上面有很小很小一颗钻石。
我张大嘴看着陈,陈郑重地点点头。

陈和艾伦的家人去接他出狱,然后艾伦执意要请她去家里吃饭,然后她就在冰淇淋里面吃到了戒指。艾伦的妈妈把音乐放得震天响,艾伦的哥哥和妹妹朝陈身上撒了彩带和花瓣。买戒指的钱是他妈妈和他哥哥一起给他凑的,他们都说,陈这么好的姑娘,可千万不能被别人抢走,要好好对待她。
“我是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庸俗的求婚仪式。”陈嘻嘻笑着说,她看起来就像刚卸下了千斤的重担。
“他哥哥上次还来店里面骂你。”我不屑地说。
“他哥哥最近每次见到我,都点头哈腰地向我道歉。”陈嬉皮笑脸的。
“要是道歉就能换来两万八千块,我每天给你磕头也行。”我白了她一眼,“那艾伦因为亲了别的女生聚众斗殴又怎么说?”
“艾伦说他之后把银行卡都放在我这里,我不给他去夜店的钱他就去不了了。”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你不会答应了吧?”我有点不安起来。
“我说我虽然收了戒指,但还是要考虑考虑,”陈狡黠地冲我眨了眨眼,“你忘了我是lithromantic了吗?”
“所以一旦他表达出了爱你,你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哎,也可以这么说吧。”陈从椅子的这一边挪到另外一边。
“因为你从小都没有得到过爱和关注,所以觉得一味地付出而被忽视是正常的,一旦得到关爱和夸奖,反而没办法应付。你的缺乏安全感会主动让你离开一切亲密关系。”我说道。
“是啊。”陈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或许我应该试着和艾伦在一起。彼得要是知道他向我求婚了的话,一定会抢着要做证婚人的,还会让我在咖啡馆里搞订婚派对。”
“对,他还会在墙壁上挂满你和艾伦的照片,在门框上吊着一串又一串槲寄生。”看到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识趣地住了嘴。
“我从被求婚到现在一直在想,怎么会有人真的愿意爱我这样的人。”陈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我和陈好几次都说要不醉不归,没想到第一次去喝酒却是为了离别。
“我小的时候,妈妈还在夜总会跳舞,每天晚上我都一个人在家,有的时候我就偷偷溜出去,走一个小时去海边,躺在沙滩上看星星,到了后半夜,城市的灯光逐渐熄灭,星星一颗一颗显现出来,慢慢组成银河的形状。月亮的光辉也强得晃眼,我看完银河之后再走回去,给妈妈做早餐。”
我看着陈的眼睛,她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那么飞蛾扑火,那么竭尽全力,但你又觉得她是疏离的,仿佛她在静静地俯视着奋不顾身的自己。
她后来说,这是她从心理书上看来的方法,最难过的时候,就把自己抽离开来,仿佛在受委屈的是毫不相关的另外一个人。
“我这么多年,只是和命运妥协了而已。但最近,突然觉得可以开始一段不一样的旅程。”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从包里抽出一份录取通知书给我看,“我被芝加哥大学的法学院录取了。”
“天哪!”我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艾伦被抓进去之后,我开始查法律资料,看怎么能让他保释,或者减刑,慢慢地发现自己也挺喜欢法律的。我发邮件求助了一些律师,后来和其中的几个成为了好朋友,他们替我写了推荐信。”她说得好像漫不经心,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都收不住。

“太棒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恭喜她,“那艾伦呢?”
“我还没想好怎么把戒指退回去,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和他之间的感情,但我真的很期待新的生活。彼得也很为我开心,虽然他说再也招不到像我这么好的服务生了。”她吐一吐舌头,似乎是为了转移话题,“那你和A怎么样了?”
“他说他或许是爱我的。只是之前太疲于奔命,无暇考虑任何浪漫的情愫。”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她了然地点点头。
“或许有一天他就爱上我了,或许有一天我就不爱他了。我因为爱他而要死要活的时候,心理治疗师问我,如果我和他这辈子再也不相见会怎么样,我想了想,发现好像也不是什么无法面对的结局。”
陈在桌子下面握住我的手,我们各自抿着杯里马蒂尼酒,吮吸着杯沿上的一颗荔枝。偶尔牙齿碰到杯沿发出微小清脆的响声。
远处的乐队正在弹奏着不知名的乐曲,我们彼此依偎着,身体随着乐声晃动,仿佛乐声是从我们内心生长出来的一样。

我注意到今天的月亮格外明亮。

我们在月光下作别,各自叫了出租车,开往不同的方向。
“再见。”她拥抱了我,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次就不能说明天见了。”
“总会有机会见的。”我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紧了些,能感觉到她肋骨的形状。
她叫的黄色出租车比我的先到,我看着她伸出车窗的手逐渐消失不见。常年干旱的洛杉矶竟然起了一阵薄雾,让我觉得她是去往了未知的远方。
但相较于现实生活的无奈,离别竟然也不是什么太伤感的事情。

刘文
3月 2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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