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进所有的夜晚

火车开进所有的夜晚

我宁愿他在我身上捅刀子,多捅几刀也无所谓,这样他还能舒服点。

8月 6, 2021 阅读 2308 字数 3669 评论 0 喜欢 0

跨过琼州海峡,随着一阵撕心的刹车声,列车徐步停在铁轨上。时间是凌晨两点。车窗外能看到一处汽车回收站,报废车辆的空骨架在百米阔的广场上依次排去。天空昏曚重浊,要等天亮,还有三个钟头需要打发。

我掼掉手里两张黑桃四,捶腿起身去厕所,马里奥洗好牌等我。他又赢了我一次。从餐车供应盒饭到现在,我和马里奥坐在吸烟处打了六小时的“跑得快”。马里奥并不姓马,我也不知他姓什么,他嘴上一撮灰白交杂的浓胡子,鼻子大得能塞进两枚一元硬币,头戴的鸭舌帽也是绿色的,随身还带了暗灰小包。我只好叫他马里奥。就像我哥们去拉萨后,整张脸晒得黑不溜秋毫无像素可言,我便管他叫马赛克。我并不知马里奥是什么来历,只晓得他不是去拯救公主,而是回老家探望儿子。回到抽烟处,我重新垫了报纸坐下,他正痴痴地凝视窗外。

“广播说前面塌方了。”我说。他不睬我,手也没摸牌。蒙了一层水雾的玻璃窗正漏着冷冷的光。马里奥回过神来切了牌,是张红桃A。“好手气。”我说。他躲开我的眼光慌张地掏出一包“黄鹤楼”,抖出一支衔住,就着打火机忽扇的火焰猛吸一口。他收起烟盒,重又掏出,礼貌地伸给我,“戒了。”我说。他放回兜,两根姜黄的手指夹住烟蒂频频吐烟雾。“华子就在汽车回收站开吊车,十多年前的事了。”马里奥递过牌试探我是否愿意听他的故事,我推开牌听他讲。

华子是我家独苗,我不跟你捣虚话,他开吊车真是个好把式。跟师傅学了半个月就进回收站了,站里给的钱不少,头一月就寄回家两千多块。你知道,十年前的两千块可比现在值钱,那会儿一大碗豆腐脑也就一块五毛钱,还是大瓷碗盛的——他弹掉烟灰,比划出一个大碗——现在啊,一小碟就要三块,还没尝着味道就没了。

头两年,他月月给家寄钱,成箱奶粉、饼干往家带。华子晓得他妈苦,夏天没人在家,他妈捂出一身痱子也下不得床。吃口饭都要人喂,更不说拉尿了。华子跟他妈亲,说日后哪也不去,专在家服侍他妈。华子妈听不得软话,一听就堕泪了。她淌泪望我,我晓得,她是怨我的——两人挨进吸烟室抽烟,马里奥捏灭烟头,又点上一根,放低声音——我也该,谁叫我嘴贪哩?我是开卡车的,在钢铁厂里,现在不开了。当时接一笔单子,去信阳一家焊铁床的小厂送钢,我媳妇押车。交了货当晚我就喝大了,可想到明儿早还要回厂送款,便连夜开了车,厂里人劝我也不听。我媳妇坐在副驾驶上拿湿毛巾,一个劲儿地帮我擦脸。

开了一个钟头,我彻底酒醒了,路也好走,就是尿脬涨得厉害,我歇车站路边撒了泡黄尿,可等我拉好拉链回头一瞅——觌面吸烟的两人转过头来谛听,马里奥用力摆手,头也摇着,他顿了良久强咽下一口唾沫才开口——哪儿还有人?一辆集装箱闷头撞上去,我魂都掉了,驾驶室压成一块大饼,幸亏她是睡着,要不然连头都挤掉了。我整个人被死死拿住了,竟僵在那里。等我反应过来,砸了窗户费死劲拽她出来——他愣怔地盯住我——她身下的腿就像两条空棉裤管,晃晃荡荡的。我就知道这下完了。人都有不行的一天,我也一样,迟早的事儿,送去医院……

马里奥捻起牌底的红桃A侍弄着正反面,两人离开吸烟室,他改了口:要不我怎说华子跟他妈最亲呢?

我跟他妈商量,再过两年给华子娶媳妇。他妈问华子有没相中的,他痴痴地说不要不要,有了媳妇就不能照顾他妈了。他妈一认真,华子才道了实话。这孩子贼精,早谈了对象也没跟家里传言——马里奥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笑——我平日里糊涂惯了,倒忽视了这一茬。过了个把礼拜,他带着女朋友回家来。囡儿长得瓷白瓷白,身段细瘦好看,就是衣服穿得花里胡哨,后背露出大半,就跟电视上放的人似的。华子说外面人都是这打扮。他妈偷偷揭了席边掏出五百块,囡儿道谢接了,没推让半点。饭前饭后囡儿一声不吭,夹菜也挑挑拣拣,米饭刚吃了一口就撂了碗。儿他妈是中意的,喜得整天唠叨要刨了土墙盖楼房。我心里却滚瓜走石得说不出滋味。

自打那天之后,家里老会丢钱,先是三五十,后就是成百成百的红票子。他妈说该是华子有急事拿了,没来得及说。我想也是,自家儿子拿的钱,又不是别个甚人。等他回来问问便知。过了一月,华子也没归家。

有天五更夜里,家里遭了抢劫。我去村头吃酒了,回来见孩他妈趴在床上哭,手里攥着一沓钱,喊着有贼有贼。我问是哪个,她死死把住嘴。我反锁了门,打开衣柜,把钱塞进长裤口袋里。我问那人长甚模样,哪个村的?她反倒哭了,骂我灌黄汤灌到了半夜,要是不喝酒也不会有这等事。她哭得更厉害,干脆嚎开了,哽咽间,说华子一脸死相进屋抢钱,眼神恶狠狠的要吃人一样,张口就要两千,说是朋友借的。他妈不信,华子翻箱子踢柜子,把屋子搜个罄尽。他妈死死护着席边不给,华子干脆抢了。我连夜骑车寻他。

“你可晓得我看到了甚?”他问我。

“这哪个猜到?”我说。他摇头屏住气。

满屋臭脚味,遍地烟头,猪圈都不如。四个小青年,年纪一般大,横竖躺着,身边点了盏煤油灯,纸卷、针筒、汤勺随意撒着,华子睡在地上,如一摊细泥,琵琶骨一根根看得分明,手臂上扎了密密麻麻的针眼,胳膊肘处的针眼都淤黑青肿。他翻了身端起汤勺,打着火机煨烧勺底,鼻子凑在勺子边。他们管这叫“走板”。我拾起扫帚就打,他认不得我,嘴里日娘捣老子地咒骂,还说女人都是骚精变的,女人生女人是一窝骚。我扇他嘴巴,他也不闭嘴。他骂哑了就大哭,还要拿针筒戳手腕,我心软松了手,他跑掉了,半年没归家。我去站里问了才知,跟华子去家里的小囡儿,先前在旁人家住了大半年,刮过胎才跟了华子,华子也傻,日夜供钱把她养着,她把华子摸捞干净卷钱跑路了。

送灶那天,我在锅屋揉面,听到弄堂里有走动声,心想儿他妈要解手吗?谁晓得推门就见到华子在屋里翻东西,身子瘦得像根扁担。眼下他摸出衣柜里的长裤,掏出一卷钱,看都不看地揣进怀里。见身后有人,他慌忙掏出裤兜里的匕首,有恁长——马里奥比划出合适的长度——他是犯了毒瘾走投无路了。他妈哭喊着掉下床,抱住他的腿,任他踢踹也不放手,谁晓得这畜牲一刀捅进他妈的胳膊肘里,又连轧两刀,孩子妈的棉袄瓤子都湿血漫出来。我将要上前,他忽喇几下挥着刀子把我逼到门外。他疯掉了,我也疯掉了,可我比他还疯哩。

我在院里胡乱瞎走,前后拿不出主意。我不跟你胡诌,那几分钟当真煎熬,翻来覆去,跟油锅里的鸡蛋饼似的。我走到井边拾块砖头,觉着不合手便丢了,又去锅屋取了案板上的菜刀,还是不顺手。院墙根倚着一把斧头,生了锈,刀口也钝了,但还能用。屋里传出孩儿他妈的打骂声,华子也在嚎哭。我提了斧头冲进门——三个青年人走进吸烟室,彼此递了烟,嬉笑打闹。马里奥不说话,默默给我发牌,他又起了打牌的兴致。

“然后呢?”我问他,“你进屋以后?”

“华子抢了钱坐在地上,他妈抓住他的头发,胡乱扇他头,他大哭着,拨开他妈的手,把刀子擎过头顶,狠狠地盯着他妈。”

“他不会是要……”我说。

我走上去,落下斧头,就像平日里劈开一根干柴。铁锈渣子掉进他的发茬里都能见着。我从他后脑上拔出斧头丢到一边,他的身体栽倒了。我抱起他坐在门槛上,他轻得像一只花猫。我浑身没力乏得厉害,像扛了一天水泥包,终于可以休息了。屋外比屋内冷清多了,领口里灌着风,刚才我还没感觉,一坐下来,冷风吹在脸上像在扇巴掌。我脱了皮袄盖在华子身上,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好似从前都是死着一般。院里的水井、条凳、草堆看着那么生疏,难不成是别人家的?梧桐叶在梢头弄喧,跟雀子一样——马里奥扭头望向窗外的回收站,烟燃到尽头烫了手指他也不在意。三名青年正奇异地打量他——我抱住儿子,到了天明也没撒手。上个月,村里来电话说,一家胶合板厂盘下村里的三亩稻地,我是回去迁坟的。

我明白他回家探望儿子的意思。马里奥问我喝水不?我说不渴,他解开随身小包,一手掏水瓶,一手撑开五指当空掩着。好似包里装了见不得人的物什。

“你说你儿子哭了?他抢钱为甚要哭呢?”我问。

“当时哪儿晓得?后来才知。”马里奥换了根烟说,“他竖起刀子,尖头是对着自己的胸口,他不是要杀他妈,而是要捅死自个儿。他知道自己疯了。”马里奥抹了把眼睑,“可就在那空当……”他深吸一口冷气,“我宁愿他在我身上捅刀子,多捅几刀也无所谓,这样他还能舒服点。儿他妈哭瞎了眼,搬了地方也没用,终究还是走了。”

“走了?”我问,“怎会这样?”

“也就刚走,”马里奥说着,大鼻子殷红,“火化了儿子,我们搬去了外地,在人家车库里开了家小超市,开张不到半年,我媳妇偷偷藏了农药,整整两瓶,趁我进货时喝下死了。等我到家,身子都硬了,手指蜷成了鸡爪。往后,我还能有甚奔头?”马里奥愣了愣,起身去厕所,说水喝快了想去解手。他走后,进来吸烟的人踢到他的包,包里铛铛响,我倾身探望,里面竟装了两瓶农药,黑漆漆的,玻璃瓶。我蓦地打了寒噤,胸口似打进了铁钉。回来后,他在裤腿上擦净手,强挤出笑容问我还打牌吗?我说打吧,反正也没事。车厢剧烈晃动,想必前面的塌方清除了,列车重新开动。“嚓嚓”的车轮声,像掰断一根根手指的脆响。马里奥捏灭烟头,默默抓牌。车到了下一站停留两分钟,他抽走屁股底的报纸准备下车。

“你回去不仅是迁坟吧?”我随口问。他提溜起灰包,看着我,没说一声再见便下车了。借着站台上阴冷的灯光,我看清站牌上赫然写着:天堂村。

徐畅
8月 6,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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