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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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过去,她的名字上了报纸,上了电视,上了无数次网络搜索头条,成为一个著名的悬案。

5月 17, 2020 阅读 579 字数 5823 评论 0 喜欢 0
真相 by  方慧

我坐在大巴车里,等着去参加初中好友的追悼会。

空旷的车厢里,没有第二个人。我很满意,在我看来,第一个到达约定地点,无异于低调地向其他人强调着,我和死者关系的特别。我稳稳实实坐定,就像个体恤的主人,打开微信群,浏览着还堵车在半路上的其他老同学的抱怨。

好友叫周晴,初中临近中考那几天,莫名其妙被勒死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尸体裸露着,竖在废弃的摩天轮支架上绑了一夜,第二天被打扫的清洁工解下来,凶手至今不明。十五年过去,她的名字上了报纸,上了电视,上了无数次网络搜索头条,成为一个著名的悬案。至今,我总是看着电视刷着微博,就碰到了她。

坐了一会,就远远看见当年的学生会主席,架着一台简易摄像机,一边拍一边走上车。“我们将乘这辆车一起前往周晴的老家,参加周晴同学的十五周年忌日追悼会”,他用标准的新闻腔,对着摄像机介绍道。等他走近了,我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滑稽的红色马甲,前后印着几个黄色的宋体字,“周晴慈善之行”。

我并不奇怪。社会上,以好友命名的各种慈善活动、正义小组并不少见,前不久,甚至还冒出一个“周晴公益基金”,说是要筹款专门用于这一类悬案的调查研究。对这些,这个学生会主席向来是积极参与的。他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却和中学时一样,对集体活动有着几近亢奋的热情。他把摄像头对过来,让我说几句,而我并不想搭理他,只是打了个招呼,匆忙把脸转向了窗外。

过了某个时间点,那帮初中同学就一下子都到了。其实每一年,大家都会聚一次会,平时的微信群里也消息不断,话题除了叙旧和互通有无,自然也少不了回忆周晴,或是分享案子的新动向。进入社会以后,大家都和高中、大学同学联系渐少,反而和初中同学热络不减。我感觉这些年以来,周晴的去世,把大家紧紧地拢到了一起。这会儿, 车厢里马上流动起各种熟络的招呼声,倒像是一起郊游的同事。

天气还好。春天的样子刚显露出来,太阳不温不火,车子一路往郊区深入,有几扇窗开着,进来的也都是暖风。“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明明前一天还在准备中考。”跟我隔着一条过道的女同学开了口,“我们一起回家,一人买了一瓶汽水,急着回家写模拟卷子,一切都很正常,第二天就那样了。”

说话的女同学叫吴梦,当年跟周晴上学放学同路,虽然没有人亲眼见她们一起走过,但是每次同学聚会,她都会感慨地提起那段路程。“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条路有几个上下坡,树多,便利店多,我们两个总是停下来,在全家买芬达和寿司卷。”

她的邻座问她,“周晴出事前没有什么不对吗?”“没有的。”她若有所思,接着补充了一些细节,“她还说问我借一本辅导书呢,我让她第二天去我位子上拿,她挺开心的,真是一点也没感觉到,最后会出那种事情。”

上一回,在同学聚会的饭桌上,她补充的细节是周晴要到她家去,一起看一个电视剧,两人商量许久,决定作罢,等月考结束再看。她惋惜道,“我哪晓得再也没机会一起看了。”上上一回,又是周晴要跟她去江边吹吹风。

每一次当她说起这些的时候,所有人都盯着她,不发一言地听她说完,一边啧啧惋惜,似乎这些细节提醒了他们,周晴也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他们的反应,又鼓励了吴梦继续往下说,一直到聚会结束。

这次也一样。她似乎是精心搭配了衣服,乍一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耐得住细看,处处埋伏着亮点,头发也做过,看起来俏皮而年轻,脸上却披着不多不少一薄层悲伤,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听她,也看她。

我注意到,只有一个人,对这边的情况并不关注,一脸置身事外。他姓朱,是周晴的同桌,坐在后面靠窗户的一个座位上,不发一言,也许因为不怎么出席之前的同学聚会,显得生疏,没有人与他说话,他也不搭理任何人。但是,我还是把他认了出来。

在吴梦说话的时候,学生会主席一直举着摄像机,在拍。等她说完了,他就把摄像头转向了我。“你有什么线索吗?”他叫了一下我的名字,“你和周晴关系也是很好的。”

我当然是和她关系很好的。我们曾经做了很长时间的笔友,无聊又寂寞的初中时光,我们通过信纸,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倾吐给对方,没有人比她更懂我,也没有人比我更懂她了。可以说,今天将要到场的同学当中,没有比我更为她的死而遗憾的了,包括吴梦。所以我说,“我早就感觉到了。”

我本来不想说。进入社会以后,繁复的人际关系使我觉得吃力,我逐渐养成能避免和人交集就避免的习惯,每一次同学聚会,我都不会多说。何况,我总觉得那是我和周晴两个人的事,我只会在一个博客里,日复一日写信给她,像那个时候一样,把我的心事倾吐给她,作为一种精神寄托。

但这次,我看了吴梦一眼,决定开口,“我们是笔友,什么都会跟对方说的,没人比我了解她。她那阵子情绪有一点消极,好像有心事,可能跟这个有点关系。”我说。

人群一片哗然。他们肯定都看过我的博客,知道我们的关系,屏气凝神地等我说下去。

“但是她不像是有心事的人,也很少消极,她的死应该是偶然,可能只是碰上了精神病。”吴梦也看了我一眼说。

“应该还是有关系的,她心情不好,所以才大半夜跑去公园,看到了什么事,或者得罪了什么人,也许就是认识的人。”我说。

“我天天和她一起,还是很了解她的,她很开朗,你会不会搞错了。”吴梦并不罢休。

我们都觉得自己更接近真相,坚持着。人群有点迷惑,看看她,又看看我。我本来不想再说了。我说,“天天一起,也不一定就很了解。”

“就是说,写几封信就很了解喽。”她讥笑道。

“我和她是朋友,知己,当然了解。”我干脆说道。当然,我不说,所有人也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没有说出来的是,“你并不是她朋友,朋友不会翻来覆去拿她生前的事来抢风头。”

“朋友,知己,那确实了不起。”她最后说,“你好像也没有别的朋友了吧。”

我没有再接话。在家里,在单位,在任何场合,我都是一个孤僻的成年人,但是没有人会说什么,他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只是她死了,我就不愿意交新的朋友了,而并不是交不到朋友。

在我们的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很快又进入林荫,有人在劝和,我们各自扭头看向窗外,外面景色还是很美的,偶尔会闪过一片白色的花丛。

但我们的气明显都没消,当学生会主席架着他的摄像机,再次在我们面前晃动的时候,我们几乎同时爆发了。“你够了吧。”“有劲吗?”

我们都清楚,从中学起,他就屁颠屁颠,积极地协助警察调查周晴的案子,义务组建了各种论坛,活动,靠这个拿了不少品德奖励,大学毕业后更是依靠这些,美化自己的简历,拿到新闻工作。但我们似乎都不只是在骂他。

车子一路开向偏僻的深处,进入村庄,两边路上平房渐多,太阳还是不温不火。我们都不说话,均匀的颠簸缓和着车内的气氛,似乎刚才的紧张正在慢慢变稀。司机师傅松了松背颈说,快到了,还有二十分钟,让我们计时。

他显然忽略了我们这次行动,是以痛苦和遗憾打底,没人有心情跟他玩计时。越是接近目的地,车厢里就越是沉默。

过了一会,有个男生小声地提醒,“如果她还活着,就是走这条路回家。”我们看向外面,两边都是人家,偶尔闪过一些散漫的家禽,地面上长满杂草和野花,我们想象着周晴以熟悉的心情看到这些。

“她死的时候太可怜了,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冻僵了,还有很多伤痕。”另一个人说。

“何止是可怜,简直是残酷,挂在那么高的地方,赤身裸体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谁受得了这种羞辱。”

“凶手到底是谁呢,如果有一天查出来了,真应该把他千刀万剐,凌迟。”

最后一个说话的女生,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她似乎哭了,身后有人安慰她,很快,安慰她的人也哭了。车里此起彼伏,全是抽泣和叹息声,一开始我觉得夸张,但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我竟也忍不住有些哽咽。

余光中,我感觉吴梦颓然坐着,在流泪,泪珠完整地顺着脸颊往下落,她并不去擦,而是任其被新涌出的眼泪补充,形成更大的珠体悬在下巴尖处。她一定觉得这个样子好看吧,但明明我才是最应该哭的人啊,迟疑了一会,我便也酝酿了一些眼泪出来。很快,我发现吴梦开始耸肩而泣,纤瘦的肩头一起一落,整个身子颤抖着,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意思。至于吗,我想,怎么也不至于这样吧。我有些烦躁,擦干了眼睛。

“那个谁。”邻座突然问,“为什么就他不哭?”。我和她周围的人一起转过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在看那位坐在窗边的朱姓同学。他依然面无表情,甚至戴上了连衣帽,屏蔽掉大家的声音,把自己隔绝在外。

“他不是和周晴是同桌吗,为什么好像没反应?”邻座满脸不解。

“你要知道,世界上是什么人都有的。”她的身后,有人用阴阳怪气的声调回答道。“不然,也不会有杀人凶手了。”

几个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慢慢开始挖掘更多对他不满的地方。如何在毕业后再也不和其他同学联系,如何直接挂断同学会邀请的电话,如何在任何社交网络都找不到他的踪影。她们目光一致的凶狠,斩金截铁地总结道,这通通源于他的冷漠,源于一种人性的恶。

大巴车停了。周晴的家就是一路平房中的一座,看起来并无特别,因为已经有几个男同学,带着大家买的东西事先来探望过,招呼过,我们跟着他们走过去。她的父母在门口迎接我们,笑容拘谨,把我们引进家里,引进堂屋。

家里倒是不穷,家具是新的,电视机是新的,冰箱空调也有,她的爸爸说,是社会上的人捐赠的。他特别强调,前几天就有另外一批同学来看过,还硬拉硬拽请老两口去了大酒店,也打过钱,所以我们真的不必再买东西。事先来过的男同学或许是遭过推脱,悄声不屑,小学同学也能有那么深的交情?

堂屋宽敞,已经摆好照片,摆好我们买的花,安置好座位,大家坐下来,她的父母坐下来,摄像机也开好了,学生会主席开始主持。

“我们首先向叔叔阿姨致以最真诚的慰问,你们是最伟大的父母。”他说。他的脸上涌起阵阵激动的红晕,初中毕业典礼那天,他站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也是这个样子。“其次,向我们可爱,美丽,善良的同学和好友周晴,致以我们的思念和祝福。”

我们就自然地看向她的照片。照片裱在相框里,挂在墙上,并不是黑白的,却有着一样的灰色调。照片里的人是小女孩的样子,稚嫩,畏畏缩缩,似乎还是她儿童时候照的,因而并不能立刻认出来。

他发完言,就是他身边下一个同学发言。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长串的稿子,打印出来折在口袋里,或者存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她的父母对这种事,似乎有些木然,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看着我们进行。

我又去看她的照片,我打算细看一遍,找出一点她的轮廓。照片也许真的太久了,颜色有些晕染,但还是能看清楚她的眉眼。脸盘是小的,下巴有一些婴儿肥,眼睛不大但是很亮,鼻子和嘴巴该在哪里就在哪里,并不突兀,一张脸算得上标致而平淡,说是任何人的童年,也是可以对上一二的。我奇怪的,是她嘴角旁边那颗黑痣,辣椒籽大小,算不上大但是显而易见,我搜遍记忆,也找不到这一颗痣。

我的好朋友,有这样一颗痣,而我竟全无印象?这真的是她的照片,还是弄错了,甚至,我们根本就是找错人了,找到了另一个周晴?我想向身边的同学确认一下,一抬眼,就看到吴梦坐在身前,饱含深情地看着照片中的人,眼神如泣如诉,那必定是特别亲密的人之间才会有的。我马上住了口。

如果我问了,那么就表示我对周晴的童年毫无印象,但谁都知道,周晴是我最好的朋友,这肯定会让他们笑掉大牙吧。我只好像吴梦一样,饱含深情地看着照片中的人。我想,应该不会搞错,地址是我们向初中的班主任反复确认过的,周晴就是这个周晴,照片应该也不会有假,她的父母就在这里。一切都是对的,只是我太久没有见她,生疏了她的样子,一定是这样。

我便在脑子里搜寻周晴的样子。隔了太久,初中的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她的相貌也是。我按图索骥,从头开始梳理,奇怪的是,每次开始想她,我记起的只有那些信件上的内容,而她的样子,我试了很多次还是一片模糊。

我看向大家。他们还在发言,学生会主席不知什么时候用笔记本播放起了轻音乐,一个女同学在音乐中抑扬顿挫,她的声音富有感染力,很多人都听得入了神。他们都还记得周晴的样子吗?

我们发完了言,吃了饭,在周晴父母的百般阻挠下还是留下了东西和钱,临走的时候,她的妈妈领我们几个女生看她的房间。房间里的东西还保留着原样,我们看过了破旧不堪的奖状,码得齐齐的辅导书,床头几个简陋的玩偶,就开始看她的影集。

从小到大,从幼儿园第一张入学照到小学毕业照,竟然真的每一张都有那颗痣,而照片中的人,我通通没有印象。我不露声色,只是跟着大家往下看,接着,就看到了那张初一郊游合照。照片上方烫金着学校和班级的名字,那不是我们的母校,照片上的同学,也并不是我们。

我便想起她爸爸说起的,上个月来过的另一批同学,或许不是小学同学,而正是照片上的这些初中同学。我们这群人,真的认错了人,找错了地方,并且到现在为止还浑然不知?环顾四周,没有,并没有错,这是她的家,我曾经在三个不同的刑事新闻中,就看见过,尽管有些变化,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她的父母也是她的父母,网上都是依稀搜得到的。哪里出了差错?

她的爸爸过来送我们,他的脸上或许有些疲惫,或许是不耐烦,他横冲直撞地问,“你们是她转学之前的同学,还是之后的同学?上一回我就忘了问他们。”

人群安静下来,被他突然扔过来的、猝不及防的信息震住。我们被迫要去面对的,是一个久经回避的事实:周晴是转学生,初三的时候因为户籍的关系,调到我们班来备考。我们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早就忘了。但他丝毫没有在意到我们的面如死灰,追问下去,“都说是在自己班上出的事,是哪边呢?”

大家都沉默着,房间里只剩下呼吸声。我看向吴梦,吴梦也正在看我,我们的目光接触后,迅速弹开,像碰到了不该碰的东西,各自忌讳着。

我通通都想起来了。我们和周晴,只是两个星期的同学而已。这两个星期内,她被安排在后排的一个空座位上,成为没人愿意与之同桌的,成天忙于制造各种混乱的搅屎棍朱同学的同桌,又被挡在堆积成山的辅导书和模拟试卷后,中考逼近,谁也没有心情绕过去看清一个陌生人的长相,去和她做朋友。说到底,除了她的同桌,这个班上没有一个人认识她。

我们也根本没有人见过她死后的样子,等所有人放学赶去,现场早就清理完毕了。但是十几年过去,我们就都见过了,都能在人前人后细致入微地描述当时场景,为她流下多多少少的眼泪。

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她的父母把我们送到门外。不远处,朱同学在她家的周围踱步,时不时停下来,发一会愣。他安静的表情让我想起多年前,他跑来找我,吞吐地问,“你和她既然是最好的朋友,能不能告诉我,她知不知道我喜欢她?”他满脸迷茫,像在寻求一个永远丢失了的答案。

远处的树和房子隐进暮色里,路上空无一人,几批瘦狗在相互追逐,村庄显出静默的面貌。他蹲下来,久久地抚摸那些草叶,像是要最后一次,抚摸到她的气息和温度。

方慧
5月 1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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