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

稻田

在小顺的想象中,自己就是个蛰伏在小镇上的杀手,是一柄裹在校服里的刀。

2月 28, 2021 阅读 1160 字数 4541 评论 0 喜欢 0
稻田 by  路明

小顺咽不下这口气。

事情是这样的,早上数学课,小顺被老木头叫到黑板前,算一道三角函数题。小顺昨晚跟阿胡子和小德他们“押二八”去了,连作业都是一早来学校抄的,自然做不出来。小顺就站在黑板前晃。老木头气极,给了小顺脑袋一记爆栗。小顺头颈缩了一下,又不是第一次挨老师打,小顺无所谓,何况老木头力气小,其实不太疼。老木头姓穆,五十多岁,干瘪得像一截枯木头,要不是偶尔戴上一副老花镜,形象跟老农民没啥区别。事实上,老木头回到家里就是农民。老木头的家在小镇西北边的孔巷,虽说早就“农转非”,吃上了商品粮,家里还有两亩半水田需要他照料。有几次老木头来上课时,裤腿很不像样地卷在小腿上,像刚从地里回来,惹得坏学生们窃笑不已。

小顺还在晃,老木头叹气,烂泥扶不上墙啊。这句话是用菉溪镇土话骂出来的,更能表达他此刻的痛心疾首。老木头的普通话不太标准,除了教育局来人听课,他会穿上西装打上领带,面红耳赤地讲上一节课的普通话之外,平时都用土话上课。九十年代的小镇,除了几个上海知青子女,基本没有外来人口,大家都听得懂。小顺咧开嘴笑了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老木头越发生气,说,你还笑,你还笑,你娘在水果摊哭呢。

全班轰然大笑起来。阿胡子笑得最响,额头上的筋都暴出来了;车匪趴在桌上,用手捶桌面;小德笑得滚到桌子底下去了。小顺没想到老木头会来这句,也没想到这句话会有如此轰动的效果,一时慌了阵脚,脸都红了。大家都知道,小顺的娘从纺织厂“买断”后,就在老街租个门面,摆了个水果摊,卖些廉价水果。当年大家缺乏健康概念,水果摊的生意并不太好。烂掉的水果小顺的娘自己舍不得吃,就用小刀剜去腐坏的部分,给小顺吃。到后来,小顺闻到霉橘子的味道就要发呕。小顺想,准是老木头骑着他那辆老坦克经过老街时,娘叫住了她。穆老师,穆老师,娘怯生生地问,那个,我家小顺最近表现怎样?还能怎样,小顺知道,每回老师告完状,娘就深深地低下头去,老师你说得对,老师你多费心,然后痛骂小顺的不像话。娘说,啊,我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着小囡过,多少苦恼,人家要给我介绍男人,我怕后爹对小顺不好,一直都不答应的,我多少苦恼……讲着讲着,掉下几滴泪来。通常这时,老师会低头看一眼手表,说唉呀上课来不及了,飞腿上车走人。小顺的娘赶紧跑回摊位,抓起一把黄岩蜜橘或一只砀山梨,反身去追自行车,有时要跑出十几米,才能把她的心意丢进车筐里。小顺昨天跟娘说,我不读书了,反正也读不出来,我去镇上的合资企业打工,做到小工头,赚得不比老师少。娘说,打工要有初中文凭,你看看你,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哪家厂敢要你,你去混“青龙帮”算了。娘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小顺心里烦,摔了门,找阿胡子他们去了。

小顺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所以一直走浪子路线。经常豁开校服,一个人趴在走廊上吹风,做冷漠忧伤状。风吹动小顺的头发,他觉得自己帅极了,像香港电影里的杀手一样。在小顺的想象中,自己就是个蛰伏在小镇上的杀手,是一柄裹在校服里的刀,身怀绝技,冷酷无情,有一天他会带着对某个女子的思念浪迹天涯。结果今天老木头来了这一句,小顺的杀手人设瞬间崩塌。哪个杀手的娘卖水果?小顺恨恨地想,不管娘哭没哭,老木头把这件事当众讲出来,是不对的,并且还强调了“水果摊”三个字,增强了句子的喜感。这下好,娘成了笑柄,他小顺也成了笑柄。

吃过午饭,小顺去楼下四班找汤司令吹牛。其实小顺跟汤司令没那么要好,小顺天天来四班报到,是为了看桂英。小顺吹的那些牛皮,什么一下午钓了一桶龙虾啦,“押二八”连赢二十多块啦,劈风掌练到第七层啦,都是讲给桂英听的。桂英坐在汤司令的前排,是小顺小学时的同桌,进初中分在不同班。桂英脾气好,小顺当年经常拿她的作业抄,还抢她的自动铅笔和彩色橡皮,把桂英气哭过几次。进了初中,桂英蹿了个子,越发出落得山青水绿。小顺想,他妈的,当年怎么没觉得桂英好看呢。小顺又想,等自己拿到初中文凭,先去合资企业打几年工,攒一点钱,然后就把桂英娶回家,让她管小顺的娘叫娘。桂英家也是孔巷的,跟老木头一个村。照理说,小顺是“街上囡”,桂英是“村里囡”,理应有一点优越感才对,但小顺不在乎,小顺是个重情义的人。

汤司令看见小顺走过来,挤眉弄眼地说,你娘不哭了哇。小顺脑子一热,朝汤司令脸上挥了一拳。两人滚在地上扭打起来。混乱中,小顺听见桂英的尖叫。小顺被几个男生架开,鼻血淌到地上,汤司令的左眼青了,脸上有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小顺的。小顺本来还指望桂英不知道这件事,现在他明白不可能了,汤司令肯定听说了,并且在桂英跟前添油加醋过。小顺本该干净利落地干掉汤司令,重新立威,可汤司令不是阿胡子,不是小德,汤司令十五岁就长到一米七五,一身的腱子肉,咬肌发达,抗击打能力极强。今天要不是两人被及时拖开,小顺是要吃亏的。小顺走的时候低着头,不敢看桂英一眼。小顺的心是破碎的,他知道自己没戏了,桂英不可能管一个在水果摊哭的女人叫娘。他小顺一世的英名,一生的幸福,都给老木头一句话毁了。

此刻,小顺躺在床上翻大饼。从前,小顺挨了骂或是挨了打,会去拔老师的气门芯。但这次不一样,拔个气门芯显然不够解恨,最直接的办法是把老木头打一顿。小顺被“打老师”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转念一想,自己将来是做大事的人,不该拘泥于小节。只是,一旦动了手,小顺肯定被开除,开除就拿不到文凭,拿不到文凭就不能去合资企业打工,小顺的娘就在水果摊上哭得更伤心了。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偷袭,在老木头背后来那么一下,直接打晕过去,然后迅速逃离现场,香港电影里都是这么干的。小顺想,学校里人多,下手不方便,他决定去老木头的村里。

第二天是礼拜六,小顺睡到很晚,起床时娘不在家。小顺喝了一碗冷掉的绿豆粥,骑车去了孔巷。小顺对去孔巷的路很熟悉,他曾经远远地跟着桂英,看她骑车进了村里。正是六月上旬,太阳暖暖地照着,水稻抽了穗,长到半人高,地里有三两个农人。小顺远远看见了老木头,从身形和走路的姿态可以判断出来。老木头背着一只大桶,毛巾蒙了口鼻,在给水稻打药。

小顺停下车,躲在灌木丛后面观察了一会,从书包里掏出半块红砖,悄悄下到田里。老木头背对他,一步步向远处走去,浑然不觉。小顺的计划是,埋伏在老木头的路线上,等他靠近了,跳起来就是一砖头。实际操作起来有困难,水稻倒是够密,可惜不够高,小顺只好趴在地上,像一条冬眠的蜥蜴。小顺有点懊恼,应该穿一身绿衣服来的。小顺贴紧地面,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是老木头刚喷过的药。四周静极了,听见蛐蛐在叫,以及远处喷雾器有节奏的声响。小顺知道,老木头走到这块地的尽头,然后调转过头,朝自己这边走来。等了很久不见动静,小顺抬起头张望了一下,嘿,这老家伙,不专心喷药,在跟另一个农人讲闲话呢。

阳光直射地面,热气蒸腾起来。小顺的额头渗出汗珠,一粒粒滚落到土里,心跳得厉害,握砖的手也不自觉地抖起来。小顺估摸着下手的力度,越估摸越觉得没把握。小顺打过群架,也跟人单挑过,一对一时基本没落过下风,最辉煌的履历是单枪匹马打退了两个来“拗分”的职校生,就是从来没有拍晕过人。拍重了,小顺得吃官司,讲不定还会被枪毙——他想象不出他要是被毙掉了,娘会怎样地哭;拍轻了,会被老木头认出来,然后被学校开除,他只好去县城找青龙帮,从马仔当起,跟着大哥砍人,看场子,收保护费,总有一天也要吃官司,或者被砍死在大街上。小顺有点后悔,好好的礼拜六不打街机,不去“押二八”,大老远跑来跟一个老头子过不去。香港电影里常说,干大事的人要忍,看来他是没忍住。其实老木头对他不错,别的老师早就放弃他了,只有老木头还时不时拉他上一次黑板,幻想着要拉他一把。老木头看他的眼神里痛心多于鄙夷。他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就像他受不了娘的眼泪一样。

喷雾器再次响起,老木头朝这边走来了。小顺的心更加剧烈地跳动起来。一步,两步,三步……他已经能感觉到老木头的气息,像一片乌云在逼近。事已至此, 逃也来不及了。不动手,老木头也会看见他。小顺感到一阵晕眩,呼吸困难,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砖头。

老木头今年头一次给水稻打杀虫剂,打的是倍硫磷,别名百治屠,用于防治稻飞虱和稻螟虫。以前不用这个。老木头听推销员讲得天花乱坠,就买了一瓶试试。打了一早上药水,有点头晕,老木头想,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刚想停下来喘口气,猛然看见地上有一只手。老木头吓了一大跳。他后退两步,大喝一声,是谁!那只手一动不动。老木头壮着胆子往前走,一个人趴在地上,人事不省。

老木头赶紧把小顺抱到村里,几个妇女围上来,七手八脚脱去小顺的衣服,用井水冲洗身体。老木头借来一辆三轮车,顶着大太阳骑了十五里路,把小顺送到镇上的卫生院,累得老木头差点散了架。医生给小顺打了一支阿托品,又验了血,出来告诉老木头,小伙子脱离危险了,但还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医生说,幸亏处理得当,送来又及时,倍硫磷属于剧毒农药,晚一步就不好说了。

小顺慢慢睁开眼,看见娘坐在身边,眼睛肿得像个馒头。小顺说,娘,不要哭了。老木头凑过来说,小顺你好点没。小顺虚弱地点点头。老木头问,好端端的,你趴在我田里干嘛。小顺闭上眼睛,说,抓田鸡。田鸡就是青蛙,剥了皮,加点蒜瓣,炒来吃很香。老木头摇头,心想,用砖头砸田鸡,这不胡闹嘛。

过了一会,桂英跟着她娘来了。见小顺没事,桂英轻松了很多,捂着嘴吃吃地笑,小顺被笑得莫名其妙。把小顺扒光的几个妇女里,有桂英的娘。当时桂英正在屋子里写作业,听见外面喊有人农药中毒了,赶紧跑出来看。小顺已经被扒得一干二净,像个剥皮田鸡似的,一条腿还在抽搐。桂英的娘举起一桶水,往小顺身上浇去。小顺问桂英笑什么,桂英不肯说。

小顺要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一切,那时孔巷已经不再是农村了,昔日的稻田上盖起了成排的动迁房,老街拆迁的居民被安置在这里,其中有小顺的娘。桂英嫁了个台湾佬,生下一儿一女。毕业二十周年的聚会上,桂英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着小顺当年赤条条的模样,一帮女同学笑得花枝乱颤。

小顺一直没结婚,生意做到了天南海北。

小镇变得太快了,每次回来,都像更陌生了一点。小顺端着酒杯,看定了桂英,自嘲地想,妈的,老子这算是做到了吗,带着对某人的思念浪迹天涯。

毛豆问,老木头怎么没来?桂英说,邀请电话打过去,老木头说年纪大了,血压不太稳定,这次就不过来了,让同学们吃好喝好。小顺有点失落,他从小讨厌老师,不知为何,此刻却很想再见到老木头。

1996年的初夏,小顺体验了一把鬼门关的感觉,是老木头拼了命把他抢回来的。事情过去几天,老木头家的地里,依旧弥漫着一股类似大蒜的臭味,大家经过时都捂着鼻子,连狗都是夹紧尾巴一溜小跑。别人地里一样打这种药水,小半天味道就没了。老木头纳了闷,回到家里,戴上老花眼镜,翻出说明书细细读了一遍。老木头冒了一身冷汗。原来是自己一时眼花,把0.05%的配比浓度看成了0.5%。作为数学老师,犯下这种低级错误,实在让人羞愧难当。老木头心惊胆战地想,幸亏自己穿了雨衣,蒙了毛巾,不然,先倒下的一定是自己。

第二天一早,老木头骑着老坦克经过小顺娘的水果摊,老木头下车,掏出两百块钱,塞到小顺娘手里,说给小顺买点补品。两百块相当于老木头大半个月的工资,小顺娘说什么也不肯要。老木头把钱团一团,往水果上一丢,飞身上车,逃也似的走了。

路明
2月 2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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