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年

老少年

人生何处不相逢,在尘世上兜兜转转,指不定哪天又会撞个满怀。

1月 9, 2021 阅读 1602 字数 8894 评论 0 喜欢 0

上篇

1

本班男生体格之强弱,从座位就一目了然。弱小的坐前排,强壮的坐后排,这是条明规律。还有条暗规律:通常弱小的成绩好,强壮的成绩糟。

我成绩稳定在前十名,紧挨讲台坐头一排,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但对一个初中男生而言,这没什么可骄傲的,相反会招致无尽的耻辱。以李强彪、陈劲松为首的那伙后排男生,欺负起我来简直毫无压力。

至于班上那些女生,只有在考试成绩张榜时,才会朝我投来片刻仰慕的目光。而在课间,当李强彪们撸起袖子走向我,摆开电视上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架势,弯下身叉住我的腰胯,把我倒着提起来,狠狠摔在地上,也称之为“倒拔垂杨柳”时,她们全都跟着哄笑,半点同情心都没有。

彼时彼刻,我不再是尖子,活脱一只马戏团的猴子。我愤恨、羞恼,但我忍着不落泪。这是我男子汉尊严的最底线。

尽管本班女生当中,颇有几个姿色出众的,但我情窦初开之时,从未将她们列为追求对象。

我恨她们。我也不敢同她们好,因为我清楚,即使她们中有人答应做我女朋友,我也无法成为一个有尊严的男朋友。

2

我的屈辱只有一个人懂,就是小地主。我的同桌、我的兄弟、我的亲密战友小地主,他还是我的男红娘。但我以前可不拿他当兄弟。

小地主是小地主的外号。这小子细骨伶仃的,一点地主相也没有。他被按上这个外号,传说是因为他老爸跑医疗器械赚海了,半条太平街上的商铺都是他家的。

小地主是本班最弱的男生,就连我这样的,也能对他来顿“倒拔垂杨柳”,可想他在班上地位如何。

鉴于我和他具有相同的弱点,班主任特地安排我俩做同桌,叮嘱我俩在学习和生活上互相帮助。学习上如何互相帮助,他没具体讲。关于生活上的互相帮助,他举例说:“比如看到一个在挨欺负,另一个应该立刻跑来报告我。”

小地主将班主任的话记在了心上。打那以后,我每回被“倒拔垂杨柳”的次数就很少超过五下了。每每李强彪们拔我拔得正起劲,班主任就满面怒色地过来了。而小地主被拔的次数却节节攀升,因为他替我打小报告的行为激怒了那帮家伙,我却并未投桃报李。

我本能地讨厌他,不屑与他结盟。可能是因为他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孱弱和卑微。

我和小地主之间不对称的友谊得到根本性的改善,是在一回他受了重创之后。那回只拔了四次。第四次被拔起往地上摔的时候,小地主反应迟钝了些,没及时用手掌按住地,让身体得到缓冲,结果鼻梁直接撞向水泥地面,撞出了一朵红艳艳的爆竹花,鼻梁没骨折实属万幸。眼瞅着一地鲜血,施暴者陈劲松慌了神,和围观者一道哄然散去。

小地主爬起来,用手指堵住鼻孔,匆忙奔进教室,回到座位,从书包里抓出一把卫生纸,撕成条,卷成小棍儿,塞进鼻孔,小纸棍儿洇透了便换一根。

我恻隐之心尚存,问他要不要去卫生室。他摇了摇头,嗡嗡地说不用。他淡然而温和的态度,令我意识到了自己一贯的卑鄙。

后来他告诉我,当时他是吓坏了,生怕一大声说话,血就会汩汩地冒出来,所以才显得那样温和。鬼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他的鼻血洗礼了我的灵魂。我决定还他以对等的兄弟情谊。

3

我和小地主一个显著的差异是,我爱好文学,而他……好吧,我只知道他爱好跟我聊天。

一个第二性征开始显露的文学少年,免不了做红袖添香的酸梦。人生若无女朋友,读遍琼瑶也枉然,是我当时比较重要的一条价值观。

上文说过,我决不考虑本班女生,但我性格内向,几乎没有跨班交际,所以我的红粉佳人,在我和小地主变成好兄弟之前,只存在于幻想中。

小地主一向是很讲义气的,听闻我的心思后,当即承诺要将他小学时候的班花介绍给我。他说第一遍时,我就记住了那个名字:“米洛。”我反复在心里叨咕,叨咕多了,就觉着格外亲切,好像她真成了我什么人似的。

小地主语言表达能力有限。我每次叫他描绘米洛的容貌,他都不知如何措辞,只能借助双手比划来比划去,好像他划出的乱七八糟的弧线就是米洛。

透过小地主苍白的描绘,我对米洛形成的印象是:五官美、皮肤白、声音柔、脖子上有块疤,是小时候打翻热水瓶烫的。

小地主强调说那块疤很小,而且时间久了,不大看得出了,好像怕我不肯要米洛似的。

他多虑了。如果说五官美皮肤白嗓音柔只是令我心动的话,那块疤则彻底把我的心弄疼了。这是个经受过苦难的女孩,正是怜香惜玉的才子梦寐以求的呵护对象呀。

小地主皱眉挠头,想多找点词语描绘米洛。我按住他的肩膀,诚恳地说:“足够了,我爱上她了,你快安排见面吧。”

但佳人总是不易见的,尽管小地主说她也是我们学校的,就在三班,在北面一栋房子与我们平行的教室。

一天早读课上,小地主报告说,昨天放学时,他在路上遇见米洛了。他向米洛重磅推荐我,说了我很多好话。

“但她就是不同意跟你见面。”小地主说。

我面孔一阵发烫,如同被人当街抽了一记耳光。可小地主是一片好心,我不能怪他。

我勉强笑笑:“人家不想见,就算了吧。”话一出口,我有点想哭。我爱上的第一个人,连面都没见上,就失去了。

小地主拍拍我的肩说:“不要灰心,还有机会。我跟你说,女生都是很俗的,只要送她点东西,她心里一乐,什么都同意了,米洛也不例外。”

我喝住小地主:“不许你这么说她!”

这时我才发现,比之我的兄弟小地主,我更愿意跟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孩亲。

我不许小地主说米洛俗,但我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给米洛送礼物。他虽然没有追女孩的兴趣,却像个情场老手。他说:“送音乐盒吧,现在流行这个,没有女孩不喜欢的。”

4

礼物是小地主挑的,一只淡紫色的水晶盒子,掀开盖就立起一个穿蓬蓬裙的芭蕾女孩,跟着音乐缓缓旋转。叮叮当当的音符,如同大颗粒的白砂糖,一粒一粒蹦进嘴里。

至于递交礼物,小地主也一肩承担。

那实在是个丢脸的下午,教育局要下来检查,因此全校大扫除。室内室外到处是人,我的印象中,那天校园里的人,比平日多了几倍。

小地主决定趁大家都忙得团团转、无暇注意我们的当儿,潜入三班,将那个音乐盒塞进米洛的课桌抽屉,事后再找机会告诉米洛那是我送的。

小地主去了。我随手抓起一把扫帚,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胡扫一气,以平息狂乱的心跳。

没过几分钟,他就跑着回来了,边跑边扭头往后看。

我知道出了问题,心口直打鼓。顺着他惊惶的目光,我望见一个女孩虎着张白皙而肉感的长圆脸快步而来,手上拿着个四方形的东西,外面包着浅粉色的玻璃纸,印着一箭双心图案。显然,这个女孩就是米洛。

没想到第一次见她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感觉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目光聚拢在她身上,接着跟随她的脚步向我逼近。我感觉自己像个炸药包,那些目光便是火苗,等它们落到我身上,我就会原地爆炸。

事态没那么严重,一阵哄笑之后就过去了,也没传到老师耳朵里。

米洛对我还是手下留情的。她在离我还有两米远时,突然变了方向,朝教室走去,把那倒霉礼物搁在窗台上,就转身走了。

我咬牙切齿地问小地主:“怎么会这样?”

他讪笑道:“她当时就在教室里,我直接交到她手上,说是你送的。她不肯拿,我就放在桌子上,拔腿逃了出来。谁想到她这么不给面子啊……”

我注意到李强彪正站在不远处,歪着脑袋,冷眼瞧着我们,吓得后背一片冰凉,忙轻声呵斥小地主:“别说了。”拉着他远远地避开。

5

那年夏天,银幕上流行男青年偷看女青年洗澡,这让我对米洛的追求闪现出一线转机。

银幕上流行男青年偷看女青年洗澡的消息也是小地主告诉我的。这个比我还弱的小子,却永远比我消息灵通。他的消息和主意使我狼狈过、挫败过,也怀疑过,但我没法不继续信任他,因为只有他是真心为我的幸福着想的。再说,除了他,还有谁肯帮我呢?

小地主说,银幕上的男青年偷看女青年洗澡,总会被女青年发现。女青年脸红到脖子根,用毛巾捂住裸体,还挺生气的样子,但她的生气是假的,只要被偷看了,她就会爱上那个偷看的人。

“基本上没有例外!”小地主解释说:“可能女的觉得被某个男的看了,就属于他了。”

小地主陪我去米洛家偷看她洗澡那天上午,先给她打了个电话,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天天洗澡?”

米洛没好气地反问:“这么热的天,不天天洗澡,人不会臭掉吗?”

小地主又问:“那你每天什么时间洗?”

米洛又不耐烦地反问:“废话,你难道早上起来就洗吗?”

小地主说:“我一般在晚饭前后洗。”

米洛说:“那不就结了?”

小地主想打探得更确切些:“那你今天是晚饭前洗还是晚饭后洗?”

那头骂了句“无聊”,挂了。

小地主没泄气,虽然不够精确,但大致情况还是掌握了。

晚霞漫天时分,小地主和我往米洛家走,去偷看她洗澡,确切地说,是我去偷看她洗澡,小地主放哨。这一点,不用我提醒,小地主已主动保证过了。朋友妻,不可戏,是他谨守的一条原则。当然,话是他自己说的,能不能信得打个问号。

他带我绕到后巷,来到米洛家浴室窗外,就像带我去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他忙解释说,他和米洛小学就是同学,且住同一街区,以前常来她家玩,所以对她家的构造门儿清。

米洛家浴室的窗户,下半截用彩色玻璃纸糊上了,上半截没糊。应该是出于采光的考虑。她家里人没考虑到,这也方便了我们坏人偷窥春光。墙根下居然摞着几块善解人意的砖头,这更方便了我的偷窥。小地主解释说,这是他踩点时为我摞的,是从几百米外的建筑工地搬来的。我感恩地望了他一眼。

窥浴行动并非一帆风顺,等待的时间超出了我俩的想象。夕阳在我们的等待中慢慢消融,暮色降临了,蚊子出动了,阵容十分强大,争相叮咬我的头脸和四肢,毫无恻隐之心且不解风情。

正当我们被蚊子折磨得烦躁不堪时,窗里的灯跳亮了。我和小地主会心一笑,各就各位。

她出现了,低着头,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露出粉腻的肌肤。唯一的遗憾是,她始终背对我。与身前相比,背后太过平坦,因而没多大看头。没办法,我只好着重看了看她的臀部,以慰藉没有看到前面的悲伤。

小地主比划着提示我弄出点动静,故意让她发现我在偷窥。

如果听从了小地主的建议,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这时我的头脑却格外清醒。我意识到偷看女孩洗澡这种行为未免猥琐,因此在道德感的支配下,我对他的建议视若无睹,并且立刻从砖头上下来,飞快离开了作案现场。

6

小地主的自作主张令我十分恼火。他未经我同意,便去向米洛坦白了一切。我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珠几乎迸出来。他求我息怒,并发誓说,他也向米洛声明了,那是他出的主意。

“再说米洛根本没生气呀,还说想见你呢,让我星期天带你去她家玩。一切都在计划中嘛。”

我眼前一亮。看来银幕上的故事不是骗人的,偷看女孩洗澡这事看似荒唐,却果真隐藏着爱情的至深玄机。

在小地主的提议下,见面那天,我带上了那只未能送出的音乐盒。

米洛如约在家等候,我们一敲门,她就开了,冲我们温柔一笑。

她确实够白。我特意观察了一下她脖子上的疤,比小地主说的要大,要明显,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她鲜嫩得如同挂着露珠的白蜜瓜。

小地主问米洛是否一个人在家。米洛点点头。他放了心,为我俩作了介绍,最后说:“你们谈。”

我不知怎么个谈法,只一个劲冲米洛傻笑。米洛也笑,比我从容得体。

她问:“看了?”

我红了脸承认:“看了。”忙补充,“只看了背。”

她问:“怎么样?”

她这么一问,一片薄薄的疑云浮上我的脑际。

我鼓起勇气迎上她的目光,端详了会她的脸,脱口问道:“你的屁股为啥没有你的脸白?”

米洛一错愕:“什么?”

我意识到失言了,正要道歉,小地主插嘴道:“笨蛋,她家浴室的灯暗,照在皮肤上,自然衬得黑些。”

他这么一说,我们三个都笑了。

米洛转过脸去问小地主:“究竟是哪天的事?”

“上周六。”

“上周六?”米洛想了会说,“上周六我中午就不在家了呀。我记得我去了姑妈家。那天洗澡的应该是我妈。”

“啊!”我这才注意到,眼前米洛的发型与那晚那女人的发型分明两样。

米洛似乎没动气,仍笑着说:“幸好只看了背,不然我爸可亏大了。”

“绝对只看了背!”我赌咒发誓。

这时小地主提醒道:“错归错,你们总算见了面,偷看不是真正的目的……喂,你怎么还不把礼物交给米洛?”

米洛接过那只熟悉的音乐盒,含着笑,久久不语。

小地主催她说:“答应不答应,你给句话呀。”

米洛扫了我们一眼,丢下句“你们在这儿等一下”,转身跑上楼,带着那件礼物。

看来她是收下了。我吁出一口气,放了心。

小地主冲我比了个 V 字,说:“请吃鸡蛋灌饼,加根火腿肠!”

我们左等右等,米洛还不下来,心里不免犯急,但她叫我们在这儿等,我们既不好离开,也不好贸然上楼找她。

接下来发生的事,大大出乎我和小地主的意料——

听见敲门声,小地主去开门。门口竖着两条高而壮的身影,一条是李强彪,一条是陈劲松。

李强彪伸出食指,指向小地主,又划向我,对陈劲松笑道:“这俩货又欠拔了。”

陈劲松边做扩胸运动边笑道:“那就满足他们。那个归你,这个归我。”

我和小地主都没作无谓的反抗,和往常一样,只是在落地的瞬间,努力用手掌撑住地,以防严重受伤。

我不记得一共被拔了多少次,心里默数了一会儿就乱了套,但我知道这是我被拔得最多的一次,小地主也一样。

米洛终于出现了。她站定在楼梯口,漠然地睥睨着这边,如同扑克牌上的黑桃 Q 。

这两尊凶神一定是她打电话叫来的,但我此时不知该对她抱以何种态度,只是在被拔的间隙匆匆瞟她一眼,连责问一句都做不到。我跟她其实一点都不熟。

李强彪和陈劲松终于拔累了,将我俩扔在地上,使出余力踢我俩的腿、腰、臀及裆。

我俩被他俩的腿脚扫荡着,连滚带爬逃向屋外。门在背后啪地关上,随即传来恣肆的大笑,其中有米洛的声音。

小地主爬到我身边,搂住我的肩膀苦笑道:“咱们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呀!”

我蓦然窜起一团怒火,甩开他的胳膊,冷冰冰地说:“谁跟你这贱人是兄弟!”

我想我拿他当兄弟是错了。他同我并肩作战,非但没有补强我的力量,反倒给我招来了更多的灾难和耻辱。

我感觉自己的睾丸肿胀了五倍。我忍着钻心的疼痛站起来,摇摇晃晃离开那个倒霉地方,把小地主甩在身后。

下篇

1

怀着对倒拔垂杨柳深不见底的恐惧,总算熬完了初中岁月。

我考上了一所过得去的高中,又考上了一所过得去的大学,在离故乡约150公里的大城市,念的是新闻,毕业后留在这座城市,进了家报社做社会新闻编辑,如一只阉鸡在泥地上啄食杂七杂八的零碎谷物。

在此之前,我从未与任何初中同学联络过,也没向任何人打听过他们的消息。我只想把那不愉快的三年从记忆中删个精光。我认为自己做到了。

可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尘世上兜兜转转,指不定哪天又会撞个满怀。

清明,回故乡扫墓,独自从先人们的墓地上下来,站在两片麦田中间的小路边抽烟解闷,一辆摩托从旁边掠过,猛地刹停,倒回来。

骑摩托车的是个身形魁梧的汉子,介乎青年与中年之间。身后坐着个中等姿色的女人,抱着他的腰,应该是他妻子或者女朋友。也难说。

那汉子盯着我,满面堆笑,不知所谓。我纳闷之余,感觉此人有几分面熟,但死活想不起在哪见过。

“胡大记者,还记得我吗?”对方忽然兴奋地问道。

我回以礼节性的笑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看来你把我忘了!”他的语调透着失望,但笑容仍挂在脸上,“我强彪啊,李强彪!”

我不由地一阵蛋疼。

“我当然知道你是强彪!好久不见了!”我强作镇定,同时故作热络地走近几步,像个领导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冲他身后的女子笑笑,问他,“这位是?”

“我小孩他妈呀!”李强彪眉开眼笑,“你呢,几个小孩了?”

我没做声。他倒没发窘,添油加醋地向妻子介绍起我来,说我初中时候就是大才子,作文经常被抄在黑板报上,现在果然成了大记者,见天儿跟市里、省里的大人物打交道。

“国家领导人你也见过吧?”他天真地问。

“没说过话。”我闷声回答,说不出的膈应。

我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可笑的对话,他又说起了自己:“我开了家数码店。”

“哟,做大老板了嘛。” 

“哪里,搞搞电脑装配维修,糊口罢了。你电脑坏了我给你修。——对了,你跟肖队长一直有联系的吧?”

“哪个肖队长?”

“肖学峰啊,你们以前那么好!”

“哦,小地主啊。”我越发不快了,不过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

“不能这么叫了,人家现在可是市治安大队一把手!”李强彪啧啧叹道,“他咳嗽一声,全市开足浴店的老板都要腿软!”

“这么牛逼啊!”我心里酸溜溜的,露出轻蔑的表情说,“真成地主了。”

“可不是嘛!我还有事求他呢。想请他吃个饭,又怕他不赏脸,碰巧就遇到了你,天降福星啊!我跟他说你去,他肯定会去的。帮哥哥一个忙,好吧?手机号给我,我马上张罗,等我电话!”

“恐怕来不及了。”我冷声道,“我下午就要赶回报社值班。”

“哪能这么急呢?叫个人代代班嘛。”李强彪蓦然想起什么,压低了嗓门诡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肖学峰也成家了。你猜他夫人是谁?米洛!”

我像被人一拳塞住了喉咙,半天发不出声来。清明时节的野风透着阴湿。我感到骨关节隐隐作痛。

李强彪转头跟妻子介绍米洛是谁。我这才得知初中毕业后,米洛考入了本市最好的高中,又考取了北京外国语大学,再去英国深造了两年,最后回到高中母校教书。

肖学峰跟米洛读了同一所高中。不过他成绩没那么优秀,是他父亲花钱买进去的,后来被警官学院录取,穿上了警服。他跟米洛在高中好过一段,后来各奔前程不了了之,不想分头转了一大圈回来,还是上了同一本户口。

“米洛跟我还谈过呢!”李强彪难为情地向妻子吹嘘,“我大概是她的第一任男朋友。不过,那只是小孩子闹着玩儿。我哪里配得上人家!人家跟肖队长,才真叫天造地设、门当户对。胡大记者,你说对吧?噢,对了,我们胡大记者也追过米洛的……”

我对李强彪厌恶至极,我畏惧同肖学峰夫妇见面,但另有一股无名的力量,迫使我应允了李强彪的请求。

2

饭局就在当晚,设在位于西山半腰的艳雪山庄最宽敞的包间。餐桌只占了房间的四分之一,一组真皮沙发靠墙摆着,餐桌与沙发之间留有不下十个平方的空地,铺着羊毛提花地毯。

肖学峰把米洛带来了。李强彪没带妻子,倒是带来了当年的另一尊门神陈劲松,说是肖学峰点名要他也来。陈劲松开的铸件厂刚倒闭,正盼着有人给他指点迷津,听说有机会巴结肖队长,自然一叫就到。

米洛比少女时代越发丰腴了,肤色也更水嫩光泽,一头短发蓬松而不凌乱,淡淡的眼线把细长的眼睛勾勒得分外妩媚,饱满而鲜润的双唇像两瓣去了皮的血柚,颈部的伤疤只余一抹浅红,依稀是朵野杜鹃的形状。

她的神态举止也比过去更加从容淡定,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事情会令她惊讶。她跟我微笑寒暄的样子,就像上个星期刚见过,完全没有阔别十多年的隔膜,更看不出彼此之间存在过一丝芥蒂。

她的目光温柔地从我身上拂过,不费力气就将我的血液点燃。我热得透不过气来,恍如回到了那个蚊虫肆虐的夏夜,我还踩在她家浴室窗外那摞砖头上,偷窥着想象中她的裸背。

我忙将视线移向肖学峰。在场的几个人中,他依旧最矮,只比米洛高个几公分,但比从前壮实多了,大约膨胀了五倍,举手投足酷似《甜蜜蜜》里的豹哥,挺有治安队长的派头。

我又忍不住偷瞄米洛,正与她的目光相遇,那么柔和的目光,却像撞上了一堵墙,心口一阵酸痛。

肖学峰笑盈盈地踱到我跟前,捏了捏我的胳膊,说:“还是这么弱。”然后转过身去,招呼大家入席。我坐在他左侧,米洛坐另一边。

李强彪把进门时搁在墙角的一箱梦之蓝拆开,拎上桌,边拧瓶盖边说:“今天不醉不归,醉了更不归,我在这里订好房间了,每个人都要敞开量喝!”说着先将肖学峰面前的大号高脚杯倒满,接着要给我倒。

我抢先一步倒扣了酒杯,牢牢按住,谎称肝不好,吃着药,不宜饮烈酒。李强彪不管,执意劝,表情动作夸张得像南派相声。我态度坚决,分毫不让。

眼看酒局还没开场就要僵掉,米洛俯身越过肖学峰柔声问我:“喝点葡萄酒,可以吗?”见我点了头,又对李强彪说:“让他喝红的吧,我陪他喝。”

 李强彪还要辩,肖学峰端起酒杯,在桌面上轻轻磕了两下,说:“听米老师的。”李强彪便偃旗息鼓了。

大家毫无章法地聊了聊政治局势,又聊了聊房价、交通、环境、教育……大部分时候是肖学峰侃侃而谈,我等洗耳恭听,李强彪和陈劲松不时附和两句。

我看得出,米洛跟我一样心不在焉。

白酒已喝光了三瓶,我和米洛也喝掉了小半瓶红酒。

李强彪总算逮住一个机会,道出了组织这场饭局的意图:儿子秋学期要上小学了,想托肖学峰给打声招呼,把小家伙弄进市实小。

肖学峰皱起眉头,重重地搁下筷子说:“这点小事情,回头再说不行吗?今天老同学好容易聚到一块,就不能好好叙个旧?”

李强彪忙点头如捣蒜,连连称是。

叙旧?呵呵。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像误食了一枚青橄榄,又苦又酸的滋味一直蔓延到大腿根。我们这几个人之间那点旧事,恐怕谁都不愿再叙吧?

我又偷看米洛。她右手托腮,脸上泛着含义不明的浅笑,眼睑低垂,左手反握着锃亮的叉子,反复在淡金色暗纹台布上划着转瞬即逝的平行线。

“你们看我这身腱子肉,结不结实?”肖学峰左右瞅瞅,向上折起双臂,摆了个展示肱二头肌的动作。

“你现在比我们都壮!”陈劲松赞叹道,“听说你在警校学过格斗?”

 肖学峰不置可否。

“那是当然!”李强彪说,“他现在一个能干翻我们十个,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陈劲松荣幸地笑道。

“倒拔垂杨柳,记不记得?”肖学峰忽然转过脸来问我。

刚刚喝下去的两杯红酒涌上嗓子眼,我一时语塞。

米洛放下叉子揪他后背。他没理会。

“那都是小孩子胡闹。”李强彪讪讪地嗫嚅道,不知所措。

肖学峰没搭茬,继续对我说:“这是不是个很好的怀旧项目?今天掉个个儿,咱俩拔他俩,怎么样?”他伸长手臂,食指从李强彪的鼻尖划向陈劲松的鼻尖,“你俩赞不赞成?”

李强彪怔了一下,咧开嘴,朗声道:“双手赞成!”边说边拉陈劲松一同起身,走到餐桌与沙发之间的空地上待命。

肖学峰也拉我起身,我没动,挤出一丝笑说:“你喝多了。”

“别胡闹,你当自己还是小孩啊!”米洛左手捏拳,在他后背上捶了两下。

肖学峰依旧没反应,就像米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他执意问我:“你到底拔不拔?强彪归你,劲松归我,上啊!”

我绷起脸说:“我没你壮。我拔不动。”

“真没劲,那我一个拔他们俩!”肖学峰撑着桌角站起来,提了提皮带,踉跄走向空地上竖着的两条人影。

肖学峰轮流叉住李强彪和陈劲松的腰胯,一次次将他俩拔起来又摔下。他俩无比自觉,一倒地就挣扎起来,再次送给肖学峰拔。如此循环往复,不知拔了多少次,就像一个红鼻子小丑没完没了地抛掷两根棒槌。三个人起初还发出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不久就变成了单调的哑剧,最后相继躺倒在地,相互枕着,打起了呼噜,如同风扯破帆。

我枯坐在椅子上,面对眼前荒诞的场面,内心翻江倒海。

隔着一个空座位同样枯坐着的米洛,心情应该跟我一样复杂。我注意到她已不复初见时的淡定,烦躁渐渐爬满了她的面容。

胡弃暗
1月 9,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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