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上的情人

葬礼上的情人

在我的下半身仍在枕戈待旦的时候,我的上半身已经涉世不浅。

2月 24, 2021 阅读 1322 字数 8895 评论 0 喜欢 0
葬礼上的情人 by  周于旸

尤亮是在高小诗的新书发布会上认识孔琪的,彼时他在一家出版社当营销编辑。《我的上半身》出版之前,高小诗塞给了尤亮两千块钱,要他找薛坪写序。薛坪是尤亮的出版社最著名的作家,圈内最大、名字最长的文学奖他拿过两次提名,评论家们说,拿两次提名,水平已经抵过一次获奖了。书印刷的时候,他把文学奖的名字印全,“提名”二字就折到了腰封后面去,2003年的时候,书没有塑封的习惯,因此不构成欺骗消费者的罪名。

薛坪一开始没有兴趣,尤亮硬要把书塞给他,他看了书名以后,手从脖子一路摸到肚脐,问道:“有续集吗?”他仔细读了两页,得知作者是个男人后把书放下了。尤亮从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的袋子,从袋子里摸出一个黄色信封,再从黄色信封里抽出一千块钱,像拧扑克牌一样展开放到桌子上。薛坪立马把钱按住,挪了回去。

“不是嫌少,帮人写序这事,我已经不干了。”他实际上指的是《春风得意》,当年他收钱帮一个青年作者写了序言以后,受到评论家们的批判,认为他的审美出现了问题。

“那你写个推荐语吧,印在腰封上,十个字,一个字一百块钱,怎么样?”尤亮把双手搭在跷着二郎腿的膝盖上。

“好,这个我可以写,”薛坪拿起书转了一圈,重新翻看了起来,“十个字是吧?这本书真是好看得要命,你数数。”

“什么?”

“这本书真是好看得要命。”

“这、本、书、真、是、好、看、得、要、命。”尤亮扳着手指数了一圈,把一千块又挪过去,告诉他这事成了。

有了薛坪的推荐语,那么序言也可以不要了,好比穷人家的防盗门,上的保险恰恰是家里最贵的东西。《我的上半身》出版以后,反响没有像想象中那么热烈。新书发布会上除了出版社的一些好友,只有寥寥数人,多出来好几排椅子。孔琪抢到了第一排的位置,坐在尤亮边上,手里捧着两本书,《我的上半身》贴着她的上半身。尤亮问她怎么买了两本,孔琪说一本阅读、一本收藏。尤亮又问她是不是很喜欢高小诗的文章,孔琪指着腰封说:“我是看了薛坪的推荐语,你看,他说这本书好看得要命,他可从来没这样夸过一本书呀。”

尤亮笑了:“这么说你是冲着薛坪来的?”

“我原以为他会来的,两年前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写的就是关于他小说的论文……我可喜欢他的书了。”

“有多喜欢呢?”

“你这让我怎么说呢?就像是——泡方便面的时候就算只有这一本书,我也不会压在上面的。”

“所以是喜欢他的书,而不是书中的内容?”

“这是比喻啊,比喻!你脑子怎么不会转弯哩?”

尤亮递上自己的名片,告诉她薛坪就是在他手底下出的书,他们俩交情非常好。孔琪摊开书,要他在上面签名。尤亮推辞道:“我的签名不值钱,你要喜欢薛坪,留个联系方式,下次他有什么活动我打电话给你。”

过了两个月,尤亮就给孔琪打了电话,邀请她来参加薛坪的葬礼。这是孔琪第一次参加陌生人的葬礼。薛坪还很年轻,四十多岁,头发都还茂盛着。他是出车祸去世的,十几年前城里还没什么汽车,被车撞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关于这件事还有些补充:薛坪是在高小诗新书发布会过后的第二天去世的,吃过午饭后,他顶着很大的风,骑车去市中心的大学城,看看今年又有多少学生拿他的作品当毕业论文的选题。快到西大门时,迎面驶来一辆运土的大卡车,那司机午后犯困,一下把他撞飞十几米远,打弯时又撞弯了一根电线杆。多年以后,薛坪的读者就来这根电线杆下祭奠他,那根电线杆歪出了两个角,像一根用人力扳直的回形针,外形非常有个性,即使不和薛坪挂上钩,也值得停下脚步看一看。

薛坪的身体、自行车和包各散一地,连鞋子里的鞋垫都飞了出来。司机吓得屎尿迸发,一脚油门踩下去,碾过薛坪的尸体,这是肇事逃逸的意思,驶了几米后司机又觉得目标太大,周围的路人已经把他围住,他只能倒回去,卡车再次碾过薛坪的尸体,比死在掌心的蚊子还要平整,血肉模糊,脑浆迸裂。许多年以后,科技发达了,科学家们可以从这些脑浆中萃取出薛坪的灵感,从中还原出一部传世名著。但在当时没有人有这样的先见之明,还是辛苦了环卫工人才把这些黏糊的脑浆清扫干净。

警察在整理现场的时候从包里查出几张书稿,一本盗版的《永别了,武器》,还有一个钱包,钱包里塞着一千块钱和一个避孕套。

第二天报纸的头条刊出了薛坪意外去世的消息,旁边放了一张打了马赛克的照片,读报的人盯着图片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哪一块是薛坪的尸体。薛坪的死亡导致高小诗的新书大卖,各大书城的《我的上半身》被一抢而空,印刷场连夜加印。读者们认为,薛坪评价高小诗的新书“好看得要命”,自己立马就没了命,是条汉子,所有的评论家都应该向他学习,至少对自己说的话负点责任,该夸的夸,该骂的骂,该没命的就没命。

薛坪的妻子在七年前跟他离了婚,他的葬礼由亲戚好友置办。单位的同事成立了治丧小组,半个文化圈的人都来参加了葬礼,忠实的读者从全国各地赶来。书贩们找到了商机,在置办葬礼的别墅小区门口开了一排书摊,卖的是薛坪的生前巨著。他们伪造了薛坪的签名,摊开放在最上面,不停地被风吹合又翻开。薛坪本来就是有名的大作家,加上传奇的死法,签名变得值钱得要命。

尤亮在那里第二次见到了孔琪。尤亮之前就打了电话,问她为什么不早点来,孔琪声称按照她家那边的风俗,来例假时不好去参加葬礼,为了等它过去不得不推迟两天。孔琪穿着黑色正式装,肩膀变成了两个平整的直角,内衬了一件领带衬衫。在葬礼上,她哭得很难看,尤亮在一旁扶着她,他觉得孔琪为一个陌生人哭成这样有点肉麻。哭完以后孔琪想跟薛坪的遗像合影,旁边的记者噼噼啪啪地拍照,甚至想翻开棺材拍点什么。大厅的中心是棺材,两侧是长桌,一侧放着生平写的著作和手稿,另一侧放着一些遗物,如钢笔、眼镜、茶杯和刮胡刀等。薛坪的尸体已经不全,棺材里叠了几件生平穿的衣服,他穿着出席各大葬礼的灰色西装,此时就摆在自己葬礼上的棺材里。治丧小组的诗人朋友说,如果他活着参加自己的葬礼,穿的也一定是这件。

孔琪的哭声太过惊人,不少客人问她是不是薛坪的家属,尤亮把她拉上了别墅顶层的阁楼。阁楼里堆着泛黄的老书,一台拉长了天线的老式收音机,满地的密密麻麻涂满毛笔字的宣纸。“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忠实的读者。”尤亮扫出一块地给她坐。他把门关了以后,事情就有点变了味,孔琪倒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抓他的手臂,他抚了一下她的后背,摸到了中间凸起的那块,也就是胸罩带子。尤亮心中默念:机会来了!于是下面挺了起来。这一挺挺的非常不合时宜,因为楼下正巧奏起了哀乐。尤亮活了二十四岁,上过七八个女人,但是在葬礼上产生这样的冲动还是头一回,不过他认为值得一做。

尤亮开始琢磨了起来,当他准备上一个陌生女人,就要先为自己开脱一番,因为他是正人君子,即使有一天变成了透明人,第一念头也不是去女生浴室。尤亮是这么想的:办葬礼是人去世了,而做爱恰巧是新生命的起点,在葬礼上做爱,这是一种想要保持生态平衡的态度,这种想法先进而又绿色。他这么一想,罪恶感就全没了,剩下的问题就是先解哪颗扣子。阁楼的门坏了,怎么也合不上,他只能到门后面去,用身体抵住。

依照尤亮上过七八个女人的经验,他和孔琪对视两秒后就意识到这一场趁虚而入将相当顺利。她的眼睛已经红肿,外翻的上眼皮好比壁挂式空调上的两片叶扇。尤亮一边注视着她的眼睛,一边把她的刘海一根根捋顺。这事办起来不难,主要是要达成默契。当孔琪的眼睛里透露出这种默契时,尤亮就下手了。 

“这,不好吧?”孔琪握住他的手腕,就算是抵抗过了。尤亮轻轻挣脱,又去解她的扣子,衣服脱下来没地放,只能挂在身上,窗帘一拉尘土四溢,条件实在是很艰苦。尤亮松了皮带,奋力掏出那玩意,在一身的西装革履的映衬下显得相当突兀,仿佛别致的洋房别墅上插上一根丑陋的烟囱。随着身体的节奏抖动,坏掉的门跟着一张一合,发出难听的声音,而且不停地撞到他的脑袋。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躺在地上晒太阳,亚历山大路过时问他是否有什么需要,第欧根尼轻蔑地回了一句,这句话翻译成中文就是四个字,此时的尤亮对着这扇门发出了同样的命令:“勿挡我日!”

关于这件事仍有一些补充:在做爱之前,尤亮掏出了避孕套。孔琪惊呼:“臭男人,你早有预谋!”事实上,尤亮没有随身携带避孕套的习惯,这是他从遗物展览柜里拿出来的。在上楼之前,尤亮向治丧小组提议,这东西有失雅观,应当藏起来,治丧小组的人便安排他去处理。也就是说,这个避孕套原本放在薛坪的钱包里,与薛坪共同经历了那场车祸。如果事故没有发生,它很大可能在别的地方,参与了另一对男女的性事。

尤亮再次想起孔琪是在十五年后的某一个遥远的午后,葬礼结束以后,他们再没有见面,他像忘掉之前睡过的七八个女人一样把她忘了。他去香港待了几年,之后又回内地当过几次导演,如今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当主编,在公司的年会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生了个女儿正在上幼儿园。他和妻子在北京四环外租了套小公寓,住在二楼,平时照不进什么光,终日笼罩着黑压压的楼影,最大的房间做了卧室,小孩放在老家,交给老人来带,马上要升小学了,为了能在北京找个学校挤破脑袋。

“我们早些年应该分床睡,说不定现在还保持着热忱。”每到夜晚,尤亮早早入睡的时候,妻子就会跟他这样说。

最近家里面出了老鼠,尤亮认定空气中那股像腐烂苹果的气味来自于老鼠屎,能用的方法都试过了,两人开始考虑养猫,去了两家宠物店。妻子在第一家店里看上了一只英短猫,但是店里面的电视机上正放着《猫和老鼠》,汤姆被杰瑞耍得团团转,实在是很伤士气。两人又换了一家,尤亮认为那些猫要么个小要么体态臃肿,一点也不像会抓老鼠的样子。妻子愤怒道:“你大,你壮,那你来?”吓得尤亮立马付了钱,买下那只猫取名为“喵仔”。有点难以接受的是,一只老鼠的命竟值3800元。

这是尤亮近几年收入状况最好的时候,今年年初他又找了份兼职,加入了著名作家孙治贺教授的工作室。工作室的任务轻松,主要是看看书,做些摘抄,给孙教授写作时提供一些素材。比如说,书里要写一位寡妇,但是孙教授家庭美满,年轻的时候也没搞过寡妇,年纪大以后也没让老婆变成寡妇,他就让工作室的人把几百本著作中所有描写寡妇的句子挑出来,找找灵感。最近他想在小说中添一点性描写,这种格调不高的事他向来是只做不写,像个老处男一样手足无措,就安排底下的人去摘抄其他作家笔下的房事。

“在我的下半身仍在枕戈待旦的时候,我的上半身已经涉世不浅,卷进了三个女人的记忆。”十五年后的一个遥远的午后,尤亮翻开那本泛黄陈旧的高小诗的著作时,终于想起了孔琪这个人。

想要婚后的男人毫无出轨的心思,最好的办法是使他阳痿,这样他们就没有尊严在出轨对象面前掏出那玩意儿。要找一个十五年没联系的人可不容易,十五年前他没有手机,电话还是办公室的,约同事吃饭的办法是走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大喊一声。八八年的秋天,尤亮在上小学,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被一个相貌猥琐的老头子狠狠地摸了一把,后来他每天在书包里藏一块板砖,立誓要杀了那个老头。老头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藏板砖的事情后来被人发现,同学开始叫他“板砖哥”,这一叫就是三十多年。小学毕业的时候,他把板砖扔进河里,告诉自己那老头其实已经死了。这种想法带有辐射性,以后那些长时间没有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他就自然地认为他们死了。因此当尤亮想起孔琪时,最担心的是她是否还活着。

尤亮上微博搜了搜,排除了年龄和地域后,还剩下四个叫“孔琪”的人,他一一加了关注。要是孔琪没有用真名注册,这件事将毫无意义,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很快被她的妻子发现。当时他在出版社上班,妻子来势汹汹地打来电话盘问,尤亮声称是底下的一个作者,找不到联系方式所以去微博上碰碰运气,总之是糊弄了过去。妻子要求他立即取关,尤亮发了张截图过去。妻子一看,的确把所有孔琪都取关了,正准备关掉图片时,突然怒火中烧,一巴掌震起桌上的杯子,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任务栏里有个最小化的网页,上面写着“如何隐藏微博关注的对象”。

喵仔抓住了家里的老鼠,完成了它的任务,那天晚上和尤亮一起从家里被扔出来。“蠢货,找你的孔琪去吧!”妻子骂道。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无论如何,房租的钱是他付的,他却要被赶出来,而且困得要死,很没有道理,好比面对保温杯里一百摄氏度的水,它属于你,可你就是喝不到它。他像之前一样回到出版社的办公室过夜,这里的夜晚静悄悄,办公室前的走廊里堆着很多稿件,作者们不知道从哪搞来的地址,把作品寄来想要被出版成书。三年前他们在一家文学网站上发过约稿函,编辑把“欢迎来稿”打成了“欢迎来搞”,网站的版主宣称,如此光明正大地发色情广告还是头一回见。如今出版社的业绩蒸蒸日上,不打低俗广告也能把项目做满,早就不接陌生作者的投稿。收废品的每个月中旬来一次,尤亮稍微整理了一下,准备过两天卖掉。

在一片黯淡的昏黄色灯光中,尤亮分明看到了孔琪的名字,那是一个土黄色大信封袋,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稿纸,信封上用马克笔写着寄件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但是没有地址。尤亮吓得直起身来,对着灯光辨认了好一会,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从中敲出一根,由于手不停地哆嗦,打火机点了四下才点着。抽了两口烟后尤亮认真数了一下,手机号码的确是十一位数的。

尤亮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十点四十一分,天气是月明星稀,就连月亮旁边的几朵云都很敞亮。十五年以来他第一次想起孔琪,立刻得到了某种巧合的回应。这种事情在生活中也偶有发生,比如说,他是在今年才刚刚认识了“政治正确”这么个词,紧接着就发现它层出不穷,在新闻上看到它,在过去的书中看到它,几乎无处不在。

尤亮把十一位数输入到手机里,他等不到明天了,要不是妻子把他赶出来,他不会发现这个讯息,缘分只在今晚,他把烟吐掉,拨通了号码。

“您好,我是编辑部的,之前您向我们出版社投了稿件……”尤亮一说完,就觉得不太妙,连忙把信封撕开,把稿子取出来。 

对方顿了好几秒才发出声音:“稿子,怎么样了?”

“您人在北京吗?我们可以当面谈一谈。唔?后天?后天不行呢,要不就明天?单位请假?那会不会不太方便?晚上也行的。”尤亮急匆匆地把地点订了,就是把她谈论稿子的事情。

仅凭两句话还是听不出来是不是孔琪,他拿着稿件进了办公室。突然想到他编织的谎言成真了,孔琪的的确确是他底下的一个作者。他要是拿着这些证据回家,说不定今晚不必睡在这张磨破了皮的沙发上,但是他不想回去了,不仅今天不想回去,明天也不想回去。

到了第二天,尤亮小心翼翼地继续和妻子保持着冷战,他没有打电话,妻子也没有找他。到了夜晚,微信上依然没收到任何消息。他去商城买了套衣服,来到那家名叫“Blue House”的清吧时孔琪已经在点单。

“孔琪,你还记得我吗?”尤亮问道。孔琪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先看看喝什么吧。”酒保在一旁起码向他们介绍了十几种酒,中文里面混着奇怪的英文单词,一句也没有听懂,最后随便点了几杯菜单首页的酒。 

“十五年过去了,孔琪,你还是没什么变化,我一眼就能认出你。”他们在酒吧重逢的时候,孔琪穿着一件黑色竖条的白衬衫,要是把条纹去掉,看上去还能显得更加年轻一点。她的头发也长得又长又直,平整得可以反光,和当年比起来完全不一样。 

“十五年吗?你记得真清楚,我是前段日子看到祭奠薛坪逝世十五周年的活动才想起来。”

谈到了薛坪,尤亮就放心了,她并没有把十五年前葬礼上的情事忘记的意思,他们开始谈起各种事情。孔琪还是老样子,在报社当记者,十五年里换了好几家,终于打入北京。两人没有聊家庭,一句也没有谈起,仍旧保持着十五年前的那种默契。这种默契还体现在,他们在酒吧待到了凌晨,这样一来,夜晚的归宿就显而易见了。

尤亮打了个车,找了个离家很远的作案地点。从前台走到房间,一路上全是令人精神抖擞的喘息声。这是他结婚以来第一次把出轨付诸行动,在此之前,他起码当了十年的好男人,一想到这里,他仿佛理直气壮了起来,全身的肌肉绷直,一点也不像刚喝了几百块钱酒的样子。

“做吗?”尤亮把灯熄灭,迅速地将她的睡衣褪去,把她整个压在身下,从最熟悉的姿势开始。“做吗?”他右手按压着她的额头,用力问道。“你已经进来了。”她有些勉强地说。他们胸肉紧贴,摩擦出气压撕裂的声音,推墙倒瓦,摧垣断壁。“说一些话吧,不要什么也不说。”尤亮依旧克制,仿佛在全力消耗他所有的欲望,孔琪撕扯着被单,像是用身体包裹着一场枪林弹雨。“十五年了,尤亮,薛坪死了十五年了,你知道吗?两年前的时候,我找到了你工作的出版社,我每过一个月就投一次稿件,同样的稿件我投了二十多份,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找我?”

尤亮用力过猛,精神集中,根本没有听清孔琪说了什么。直到结束以后才问起,他们躺在床上,把被子盖到胸脯以上。

“你一直在找我?”

“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孔琪突然抓住他的手臂。

“什么事情?”尤亮见孔琪神色凝重,有些担忧。

“葬礼上的那一次过后,我怀孕了,当我发现这事的时候,你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很多年,杳无音信。两年前我在微博上找到了你,你的头像是你本人的照片,你只留了个出版社的地址,后来我就来了北京,我给你投稿,你也从来没有回复过我,对了,稿子你看了吗?” 

“等等等等,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你现在成为小说家了吗?像薛坪一样?我们采取措施了,我和我老婆七年了,一点意外也没有。”

“我已经让他来北京了,过两天就到,等他到了你就明白了。”

“你他妈还生下来了?”尤亮穿上衣服要下床。

“你要走!”

“不!我只是去阳台上抽根烟!”

尤亮站在阳台上,用力抓住栏杆,甚至还往下看了看,他有轻微的恐高症,今晚可是一点都不怕了,治疗恐惧的最好的方式是寻找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恐惧。他抽了整整一包烟,天空黑得发亮,不知道是不是黎明快到了。底下有两只猫在叫春,他把烟头瞄准了扔下去,猫叫得更加肆意了。 

“我们买一条船吧。”尤亮对妻子说。

“什么?”

“买一条船,我看过了,比买房子实惠。” 

“你疯了?” 

“我没疯,我清醒得很,我们工作一辈子,也不可能在这儿买房,但是我们可以买条船,去海上生活。你知道圣诞岛吧?海平面上涨把岛全淹了,活下来的都是有船的人,他们在海上漂了一年多。”

“你是不是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妻子盘问道,“孩子怎么办?工作怎么办?莫名其妙!”

尤亮丢下了出版社的工作,回家专门和妻子商量了这事,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更令她恼火的是,尤亮把喵仔弄丢了。找了一晚上也没有找到,照例这种猫很好找,现在是春天,猫一到晚上就容易发情。尤亮在找猫的时候想到,好在他自己不是猫,这种动物一到交配就疯狂嘶吼,搞得满城皆知,实在是不怎么好出轨。

尤亮这么做,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无奈,任何一个在婚后没有多出来一个十五岁的私生子的人都不会体会到他的绝望。孔琪在尤亮离开后找过三四个男人,同居了一段时间,但是始终没有结婚,弄得尤亮十分感动。

“我们买一条船吧。”尤亮对孔琪说。

“什么?”

“买一条船,这样我们就能去海上生活了,找一片南方的海域,谁也找不到我们。”

“孩子怎么办?”

“继续待着吧,反正寄宿学校,而且很快上大学了,船也不是不能靠岸。”

“明天我们去买船,然后把工作辞了。天呐,要是有潜水艇就更妙了,我每年都要去两趟水族馆呢。”孔琪高兴地按住他的肩膀跳了起来。那一刻尤亮想到,这就是妻子和情人的区别,和妻子聊的只有房子车子孩子,但是情人不一样,可以从人生理想聊到水族馆和潜水艇。

睡在妻子旁边的最后一晚,他回想起了他们刚谈恋爱的时候。十多年前,他们在天津看了一场小型演唱会,在演唱会休息的间隙,摄像师把一对又一对情侣投放到大屏幕上,那些被选中的情侣就要在上千人的注目下接吻,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那时他们还没有到恋人的地步,意外地被投上了屏幕。在全场观众的起哄和推搡下,两人面色涨红,有种无路可逃的尴尬,最后是尤亮把头凑了过去,这是两人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如今想来依旧刺激无比。有了几千万的人见证,要是不做进一步发展,仿佛有种行骗大众的罪责。妻子后来回忆说,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他的嘴巴臭得要命,舌头又硬又粗,还要硬塞进她的嘴里,像是被窝里钻进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

直到尤亮离开的时候,除了忘记给花浇水以外,妻子仍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他出门的时候,妻子把包递了过来:“怎么这个也会忘拿?”尤亮接过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妻子又问:“今晚回来吃饭吗?”尤亮转过身,不敢正眼看她,只是喃喃地说道:“不回来了吧,不回来吃了。”

“不回来了?唔,那我不烧菜了,昨晚的玉米还剩两根。”妻子正把门合上时,又探出脑袋多说了一句,“早点回来,今晚我们再去找一下喵仔。”

尤亮走到小区的院子里,坐在健身器材上看树,十几分钟后离开了小区,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和保安打了声招呼,他这一走就是抛家弃子。和孔琪从码头出海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在三十八岁那年他的生活出现了如此巨大的转变。这是生活给他开的一个巨大玩笑,这个玩笑还体现在另一方面,出海十几分钟以后,尤亮突然头昏脑涨,狂出冷汗,胸腔恶心,几乎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怎么回事?”孔琪慌张得要哭出来。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了?”

他们已经驶了相当远的距离,出发的海岸已经变成了天边遥远的一条线。天空中飘着几片厚重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对孔琪抛出一句在她看来相当冰冷的话:“这船还能退吗?”

关于这整件事情仍有以下补充:在尤亮发现孔琪稿件的那个夜晚,他原本准备把稿子整个看一遍,十五年没有见面,要是孔琪什么也不记得,以一个编辑和作者的身份聊,除了稿子简直不知道聊什么。但是后来他越想越兴奋,而且明晚很有可能要干那事,最好养足精神,所以他早早爬上了那张磨坏了皮的沙发。如果他当时不急着睡觉,并且把稿子认真看一遍,他会发现一个有趣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

孔琪在高小诗的新书发布会上认识了尤亮,实际上她是奔着薛坪去的。尤亮之前当过薛坪的编辑,孔琪通过他要到了薛坪的联系方式和地址。他们起码见了三次,其中第二次和第三次上了床,一次在薛坪家里,一次在连锁酒店。随后她发现自己有怀孕的征兆,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能和自己的偶像生下一个孩子。不幸的是,薛坪没过多久便出车祸去世,在薛坪的葬礼上,她和尤亮做了爱。他们用的是薛坪的避孕套,这个避孕套原本放在薛坪的钱包里,等到他忙完工作后就可以派上用场,他已经和孔琪订好了那晚的酒店。

周于旸
2月 2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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