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

青蛙

这次,我一定可以在聚会上拿到第一名。

1月 19, 2020 阅读 3208 字数 4976 评论 0 喜欢 0
青蛙 by  张寒寺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这周末我就去见你!”

挂断电话之后,我还是很兴奋。和鲤鱼通信将近一年,这次期待已久的见面终于要来了,想到马上就能看到他的藏品,我忍不住连跳三下,惹来楼下邻居的阵阵骂声。

我和鲤鱼是在一个工艺品爱好者论坛上认识的,我们两个都出没在论坛的某个匿名板块,躲着那些喜欢陶瓷、玉石、书画的家伙,悄悄分享我们自己的爱好——瓶中仙。

瓶中仙是一句黑话,为了防止外人窥破我们的秘密,也稍微显得我们超然不群,获得一点并不值钱的虚荣心。知道酒瓶船的人应该已经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其实就是装在瓶子里的物品而已。当然,我们对酒瓶船毫无兴趣,如果你带酒瓶船来参加我们的线下聚会,肯定会被嘲笑,我们偏爱的是在瓶子里装进更奇怪的东西。

有一段时间,圈子里迷恋在瓶子里装进各种金属器具,比如手术刀、钳子或者镊子之类,原理我猜是利用记忆金属的复原特性,也可能不是,我不太懂,总之,这种风格流行了很久,因为他们觉得玻璃瓶子代表脆弱,而金属器具则代表坚硬,两种相反的特性结合在一起有特别的艺术美感。说实话我不是很懂这样的审美,要真有所谓的艺术感,他们干嘛不直接塞花岗岩进去呢?

所以在第二次参加线下聚会的时候,我带去了自己的藏品,想要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作为一个新人,我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兴趣,对他们来说,我可能更像一个趁暑假来参观博物馆的中学生,说不定回去还要写游记什么的。就在他们彼此攀比瓶子里那些剪刀斧头扳手,并宣布各自名次的时候,我从背包里拿出了我的瓶子,高举过头,大喊一声:大家看我的!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了,也许因为这帮人匿名论坛上太多,不习惯大声讲话,才让我这一声喊引起了这么多的注意。他们聚拢过来,不是扶着眼镜就是扶着下巴,看清我瓶子里的东西之后,全都张大了嘴巴。

青蛙,有人说了出来。

我的瓶子里装着一只活的青蛙,墨绿色的背脊,暗黄肚皮,随着呼吸,它的腮帮微微起伏。我把瓶子放到胸前,让大家看到青蛙的眼睛,我不知道青蛙眼睛是什么构造,透过玻璃折射,它看到的外界是什么样的?它知道自己正被一群人围观吗?

瓶口这么小,你怎么把它塞进去的?有人问。

这是个很简单的事情,也许是成天跟瓶瓶罐罐、刀叉棍棒打交道,大家都变得一根筋了。我解释说,我把蝌蚪养在瓶子里,它慢慢长大,就长成青蛙了。

诶,这么简单啊。又有人说。

听见有人当面这样讲,我还是不太高兴,我可是同时养了二十多只蝌蚪,才养成这一只青蛙的。但我也懒得反驳他,用手指敲了敲瓶身,青蛙也很给面子,大声地叫了起来,透过细小的瓶口,房间里想起了连续的“呱呱”声。

哇,还会叫!

这个太神奇了!

卖给我吧,多少钱?

聚会上总有生意可做,听说有些人就靠这个挣了好几万块钱,不过我意不在此,我只是想炫耀,想看着这帮没什么想象力的成年人承认他们确实不如我这样一个还要写暑假作业的小孩儿。

我见过更厉害的,比你这个厉害多了。

这句话就像在下午课上打瞌睡却突然被老师点了名,我朝说话的人看过去,是个干瘦的老头,穿一件白色背心儿,怎么看都觉得是小区里的象棋爱好者。

那他来了吗?我问。

没来,他不参加线下活动。老头说。

他叫什么?我又问。

鲤鱼,他自称叫鲤鱼。

肯定是个怪人,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算什么正常人。

聚会结束之后回到家,我马上在论坛上找到了这个ID,上线时间很少,也很少给人留言,唯一的动态是收藏了一条玻璃瓶制作工艺的帖子。我发了站内信,表达了对他的仰慕和希望有所交流的想法,过了快两周,他才有所回应,不过还是很冷淡,只有两个字:谢谢。

我并不死心,拍了青蛙的照片发给他,骗他说这是圈子里上次聚会的第一名,看他有什么意见。

又过了三天,他回复说:小儿科。

至少多了一个字,我鼓励自己,又把整个制作过程写成帖子,附带那些死掉的蝌蚪的照片,一股脑全发给他,问他能不能教我改进流程,提高成活率,或者,放一些别的动物到瓶子里。

这次等得更久,足足一个月之后,他回复我了,写了一堆生物知识,涉及骨骼变形,肌肉收缩,以及借助化学方法,如何最大限度地改变一个动物的形态,让它们像蛇一样钻进瓶子里去。

发现捅到他兴奋点之后,我又趁热打铁地抛出更多的问题,在一来一回之中,我们似乎成了朋友,即便没有特别值得探讨的话题也可以互相问候,交换了电子邮箱,交换了电话号码,交换了通讯地址。

直到他邀请我去他家。

他的房子是一座老宅,在乡下,远离市区,我在三轮摩托车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

开门的人看起来不高,佝着背,手里举着一只煤油灯,从映亮的面孔来看似乎和我同龄,却瘦弱得多,眼窝深陷,没什么精神。

鲤鱼?我问。

他点点头。

我报上我的名字,同时指指裤兜,我把我的青蛙也带来了。

他“嗯”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然后转身,示意我跟上。

天已经黑尽,没有月亮,而且屋子里也没有开灯,所以除了鲤鱼手里的那一点光亮,目力所及之处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你一个人住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领着我穿过中庭,没在客堂停留,左拐进入偏厅,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叫我坐下。

我坐到桌子边,屋子里突然变得格外安静,连乡下常有的蛙叫虫鸣都听不到。

还有我爸爸,他说。

你们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上班上学都不太方便吧?和大多数网友见面一样,我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同时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我没上学,我爸爸也不上班了。他的语速缓慢,两句话之间隔了好一会儿,给人喘不上气的感觉。

我把青蛙瓶子取出来摆到桌上,煤油灯的光照在瓶身上,青蛙的影子被投射到对面墙上,屋子里似乎变得更暗了,瓶子里的水已经好几天没换,我就问鲤鱼能不能给我弄些水来。

他起身朝另一侧的门口走去,他一迈出步子,我就意识到刚才突然觉得安静是因为他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声音,“叮叮咚咚”的,也许他和我一样,也喜欢把藏品带在身上。

很快,他带着一小桶水回来了,我一边感谢他一边小心地给青蛙换水,有了干净舒适的居住环境,青蛙一时得意,又“呱呱”叫了起来,在这间空旷通透的老宅里,回音缭绕,活像是突然钻出了几十只青蛙来。

我觉得很难堪,连忙说对不起,它一高兴就叫,可能吵到你爸爸了。

鲤鱼摆摆手说,没关系,我爸爸的房间隔音,他听不见。他靠过来,盯着青蛙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说,要是离开瓶子,你的青蛙会不会去追求另一个瓶子?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敷衍地说也许会吧。

好一会儿,两个人没有说话。

能把你的藏品给我看看吗?我一直盼着看到。我打破沉默问他,也懒得拐弯抹角地找个理由去暗示。 

好,你跟我来。

鲤鱼又把煤油灯拿起来,看来他还是没有开灯的打算,我们再次穿过客堂,经由另一面的偏厅,过了三道门来到后院,刚一出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扑鼻而来,我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味道?

是树,我种的树。他回答说。

后院小屋铁门打开之后,我眼前一亮,像是潜泳太久的人终于呼吸到了空气一样,我跟着鲤鱼走进去,这才看清他的身材有点臃肿,像一只鸭梨,估计是吃得太好又不爱运动,肚子上长了一圈一圈的肉。

他一抬手,我的藏品在那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只巨大的瓶子,也许只有在海洋馆才能看到这种口径的,装些水母在里面,配合多变的灯光,可以吸引不少游客驻足,不过这只瓶子里装的明显不是水母,它有人的形体,肤色却又不太对,我慢慢走近,直到鼻尖与瓶身相触,我仍然不敢确定。

这是个人吗?我问。

鲤鱼伸出手按在瓶身上,向左拂动,瓶身的底座转动起来,人形生物也随着转动,直到正面朝向我。

虽然有腐烂的痕迹,的确隐约可见人脸的模样。

这个瓶子上下一般粗,足够放进一个成年人,但人体表面还是有烫烂留下的痕迹。于是我问他,你不会是在玻璃瓶还没浇筑成形的时候就把他放进去了吧?

鲤鱼笑了一声,那怎么可能,液体玻璃起码有1500度,人早就被烧成灰了。

我看着这具被灼烧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它漂浮在水里,有点肿胀,似乎要将瓶子撑爆。那你为什么不保留一具完整的尸体,其实你可以放一个活人在里面。

因为我不想他活着。鲤鱼的语速还是很慢,并没有因为在讲述自己的得意之作而显得激动。我浇筑好这个大玻璃瓶之后,没有等它彻底冷却,就把爸爸装了进去。

爸爸……我注意到这个词,心里稍有波澜,难怪他之前说爸爸住的房间隔音。你恨他?

我爸爸是个生物学家,天天躲在实验室做解剖实验的那种,我还在我妈肚子里的时候,就被检查出非常严重的腹裂,原本应该在肚子里的器官都跑到了体外,泡在我妈的羊水里,医生建议我的家人放弃,因为像我这样的病例存活率很低,不值得他们浪费时间。不过呢,我妈还是坚持把我生下来了,样子当然非常可怕,就跟生出一堆内脏差不多,为了这个,我妈得了产后抑郁,没多久就死了。鲤鱼一边说着一边转动那个大玻璃瓶,他的爸爸就像八音盒里的玩偶一样跟着他的语速慢慢旋转。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问。

他笑了一下,然后解开衣服上的扣子,随着外套落地,我看到他的腰上绑了好多的玻璃瓶,瓶子里全是缓慢一收一缩的人体器官,以我贫弱的生物知识我只能分辨出一半的瓶子里是肠道,有一个瓶子里的是胃,其余的都是血糊一团,这些瓶子都用管子连接着,如同绞在一起的电源线一样,最终接入他的体内。

好看吗?他朝我走近一步,玻璃瓶互相挤压着,发出响声。我的爸爸为了惩罚我,惩罚我害死了妈妈,所以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什么无菌环境,什么营养液体,你知道吗,他用他一辈子的学术积累,把他的儿子变成了怪物。

我咽了一口口水,这是我第一次听出他语气里有情绪起伏,我突然感到有点害怕。不会,你爸爸只是为了救你,他是希望你能活下去……

活下去……?以这种样子活下去?他已经走到我跟前,腰上的瓶子抵住我的腹部,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肠道的蠕动,胃部的震颤。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鲤鱼吗?因为我听说,你把鲤鱼肚子剖开,它还能活好几天,我呢?我已经活了十几年了。

我意识到他有些不正常,肯定的吧,能杀掉自己爸爸的人怎么会正常?我往后退了一步,说,所以你要继续活下去,就算是为了你妈妈对不对?外面的世界很美好的,你可以多出去走走。我突然想到我的那只青蛙,对他来说,世界是不是只有一只玻璃瓶那么大?

我有说过我不想活吗?他说完这句话,一拳打在我鼻子上,我吃痛,本能地弯下腰,他一下把我推倒在地上,掐住了我的脖子。你不是也喜欢瓶中仙吗?你也一定很喜欢成为这样的工艺品吧?我这里还有玻璃瓶,不如你也留在里面试试吧,你说好不好呢?你一定会说好的,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向上推着他的下巴,他大张着嘴,口水流在我脸上,腥臭而黏稠,我的喉结剧痛,呼吸也跟不上,我奋力挣扎,想要掰开他的手,可不知为何,这个明明很瘦弱的人却有如此大的力气,完全压倒了我。

这次我会等玻璃瓶完全冷却的,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瓶中仙!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我的眼前变得模糊,无数黑色的点在视网膜上晃动。

我摸到裤兜里的青蛙瓶子,抵着他的大腿奋力拔出来,然后用尽力气砸到他头上,“嘭”一声,玻璃瓶碎裂,但无济于事,他只是微微晃了晃头,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

青蛙大叫一声,落到了我的脸上,湿滑的肚皮紧紧贴着我的鼻子,即便不被这个疯子掐死,我也会被青蛙堵死呼吸。

我突然想到鲤鱼之前说的那句话:要是离开瓶子,你的青蛙会不会去追求另一个瓶子呢?

我不顾一切地抓起青蛙,趁着视线没有完全坠入黑暗,准确地把青蛙塞进了鲤鱼的嘴巴,青蛙见有洞可以钻,也许是激发了它对安全感的渴求,或者它的确把这张嘴当成了另一个瓶子,它竟然真的钻进了鲤鱼的嘴里,我就看见它后腿一蹬,瞬间消失,然后鲤鱼的喉咙立刻胀大起来,卡在那里,如同吞下了一块鹅卵石。

他手上的力气渐渐退去,我趁机推开他,一脚将他踢远,强烈的咳嗽之后,我支撑着站起来,看着脸已经涨得变了色的鲤鱼。

他朝我伸出手,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他腰间那些玻璃瓶里面的器官疯狂地搏动着,就像是被火苗烫到的蛇。

我就这么看着鲤鱼,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动了,他死了。

我吐出一口血在地上,摸了一下,温热的,我还活着。

我回头望向大玻璃瓶里的男人尸体,他在水里一起一伏,也像一个活物一般。

我走到鲤鱼身边,弯腰抚摸着他腰上的那些玻璃瓶,每一只看起来都那么精致,里面的器官紧紧贴着瓶壁,它们也是一点一点地长到这么大的吧?就像我那只青蛙一样,瓶口对现在的它们来说肯定太小了,出不去了。

既然你拿走了我的青蛙,总要赔偿我一点什么,对不对?

想到这里,我用力扯下一只瓶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是肝脏吗?随便吧,我把它抱在胸口,感受它还留存的温度。

这次,我一定可以在聚会上拿到第一名。

张寒寺
1月 19,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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