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小贞

异人小贞

我可以用整天时间回忆与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3月 22, 2024 阅读 301 字数 12359 评论 0 喜欢 0
异人小贞 by  蒋话

1、

“客人是南方人?”

不知道何时,老板娘来到了我的身边,一边这样问,一边用抹布替我擦了擦桌面。老板娘的口音浓重,声音洪亮,透着股北方女人的豪爽劲。桌子是那种餐饮店里常见的黄底木桌,桌面上无规则地分布着黑色纹路,桌面并没有弄脏的迹象。

“啊?”我抬起头,一个不留神,长发落到碗里的汤水中。

此时的我正在小吃店吃面。这个点已经过了午饭的高峰时段,店里只有稀稀拉拉两三个客人,也都坐在角落里,闷头吃着碗中食物,彼此间没有交流,气氛有种疏离的寂静。

和少棠来北方已有些时日,工作上却没有任何起色,过去抱怨忙碌无暇休息,现在冷清了下来,反而有种坐立不安的恐慌感。想到来之前的雄心壮志、美好憧憬,现在看起来却像是莫大的讽刺。

“客人您是南方来的么?”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老板娘又问道,递过纸巾给我。我一愣,才接过纸巾擦去头发上的汤汁。老板娘的年纪在四十岁上下,腰杆笔直,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仿佛瞬间就能进入你心里。

“刚刚听您打电话,口音很软。”老板娘解释道。

“哦哦,是的。”我说,瞟了眼放在桌上手机,刚才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少棠打来的,直到第三个我才接起来,勉强算是和解了,却不想被老板娘注意到。

“我不是故意偷听……”老板娘说,“只是想向客人您请教点事情。”

“没关系的。”我连忙摆摆手,“是什么事情?”

“客人知道粢米饭吗?”老板娘问道,见没有新客人来到,干脆在我跟前坐下。原来她并不是漫无目的的闲聊。

粢米饭,那是一种南方特有的小吃,来北方后别说看到过,都没听人提起过。

“粢米饭……”我喃喃道。

这三个字,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不,我不知道称他为“人类”是否准确。

我的目光随着氤氲的蒸气变得恍惚,思绪却越来越清晰,流光般闪回到了那天。

遇上“奇人”小贞的那个夜晚。

2、

第一次见到小贞的情形叫人难以启齿,很容易被认为精神错乱,因为没有一点点防备,他就出现在我家的电视机屏幕里。

那天本来和一帮合伙人在餐厅吃饭,理念不合与少棠争论了几句,却是越吵越凶,气得我中途离席就没有再回去,到路边摊一个人喝了几瓶闷酒,少棠也没有来找我。

我拎着酒瓶,像个被大人抛弃的小姑娘,一步步蹒跚着回家。走入小巷的时候,黑夜无星。在黑暗中前行,仿佛不前不进,寸步难行,我好似凭借着意志、运气才找到家门。

一回到家,我习惯性打开电视机,将音量调高,躺倒在沙发上。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总会让电视开着,像是给冷清的家里带来些人气,也或多或少驱赶了内心的焦虑与孤寂。

我听着电视节目中主持人那浑厚的声音,闭上眼睛缓缓放松,整个身子都要陷入到柔软的沙发当中去。

然后,电视的声音消失了,前一秒主持人那浑厚的声音还充盈着我的双耳,下一刻,那声音便消失无踪,就像被人按了静音键。

我察觉到异样,揉揉眼睛半坐起身子,目视着电视机。

电视里播放的节目是《动物世界》,在原生态、满目金黄的草原上,却有奇怪的东西混在其中。

一个面容清秀,身材颀长的大男生站在一棵木叶稀疏的矮树下。他穿着一件颜色艳得离谱的上衣,与画面格格不入。他的手上既没有摄像机,领口也没有别话筒,因此不可能是《动物世界》栏目组的摄制人员或者外景主持。

更重要的,他的目光缓缓上移,最后锁定了沙发上的我,一副满怀期望的样子。在男孩的身边,有一群《动物世界》里常见的羚羊。羚羊对混入它们之间的男孩好似熟视无睹,竟然继续安详地于原地休憩,没有丝毫骚动,就像他并不存在一样。

“姐姐……”

我与他四目相对,男孩忽然出声说道。他皱着眉头,微撅起嘴,样子有些惹人怜爱。

我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寒意直上脊梁。上次听说电视机双向互动,还是在《午夜凶铃》的电影里啊,女鬼贞子直接从电视机里钻出来,后果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怎么偏不巧也能被我遇上呢!

“叫……我?”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是啊,姐姐。”没想到电视里的男孩真的点点头。

“什么东西?!”我慌乱地抄起地上的扫帚,将头对准电视机,即使借着酒精作用,我也明显地失态了。

“别……别怕。”男孩举着双手,“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你想要干嘛!”我明显地察觉到双腿软扑扑的,仿佛被抽掉了骨头,一步也迈不出去,若不是靠意志坚持着,我怕是早瘫倒在地上了。

男孩摸摸自己的肚子,说:“我好饿,只是想从电视里出来向你讨些吃的。”

“女鬼贞子也想从电视里出来,结果呢?”我胡言乱语回答着。忽然想到什么,扔了扫把像箭一样窜出去,一把拔掉墙角的电源,电视机“啪”地一声暗掉了。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我靠在墙边,喘着大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不过我不敢大意,依然盯着电视机荧屏,就怕它忽然再亮起。

屋子里静得出奇,只能听到挂钟的滴答声和我粗重的喘气声。

会不会是电视台安排的节目?我忖道。思考能力正在逐步恢复,我想到许多电台喜欢策划真人恶搞栏目,预设出诸多离奇现象,然后在暗中偷拍被测试者的夸张反应。

我才不要上电视被当做笑料!我双手叉腰,打算寻找隐藏在暗角里的摄像机,然后,却听到像水流一样的窸窸窣窣声。

我循声望去,借着月光,我看到一条银白色的细流。现在回忆,那更像是水银般的事物,从墙上有线电视的电线、插孔间流泻开来,借着重力慢慢往下爬,于墙角汇拢。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四肢冰凉。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水银已经聚成了人形,五官渐渐分明。

“hi,姐姐。”原本在电视里的那个男孩出现在墙角,大眼睛一眨一眨。

我的表现依然稳定:眼前一黑,当即瘫倒在地。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过来时我躺回到沙发里,身上还盖了条真丝的被单,满口的酒气连我自己都被熏得难受。

“哦,还好只是个梦!”我摸摸汗涔涔的额头,长出一口气,想要自嘲一笑,笑容却突然凝结。

“实在不好意思姐姐,真不是做梦……”男孩弯下腰,白皙的面孔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不负众望,再度昏了过去。

这就是我和小贞的初遇,真是丢死人了。

“这么说,你是从外星过来的?”我打开冰箱,在里面翻找着可以吃的食物。工作一忙,我很少在家自己煮东西吃,冰箱里的食材都已过期变质。

“是啊,我的母星叫信号星。”小贞说,“如果用你们的语言来称呼它的话。”小贞是我给男孩取的名字。

“原先我一直以为只有咱们这存在生命呢。”我的视线最终落在冰箱里一只装在尼龙袋里的粢米饭上,本来今早要带给少棠的,结果闹了别扭,一气之下干脆让他饿肚子。

“你能够吃米饭吗?”我朝小贞晃了晃手里的粢米饭。

“都可以的!”小贞咽着口水说道,“我都能吃。”我把粢米饭放入微波炉,加热之后递给小贞。

“可是,你和我们长得一样唉,虽然穿衣风格好像有些出入……”我摸着下巴,想起看过的科幻漫画,“外星人不都该是些形似乌贼的家伙吗?”

“唔……就是差不多的……说乌贼的只是你们的想象……”小贞一顿狼吞虎咽,顾不上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而且,你还会说我们的语言,这也挺奇怪的。”我歪着脑袋看着小贞,要不是亲眼目睹他从水银幻化成人,打死我也不信有外星人一说。

“我到你们这里都有五、六天了,掌握你们日常用语不是问题,我还顺道了解了一些你们文明的常识,所以我们聊天不会有什么隔阂。”小贞将余下的粢米饭一口吞下,满足地抹抹嘴巴,脸上泛起红晕,像是回味般道,“真是美味啊。”

“也就是说,相比我们而言,你有着极强的学习能力?”我惊叹道。那些外语的培训机构要是聘小贞当代言人,“一周攻破外语”等等的宣传标语可就不再是噱头了。

“可以这么说啦。”小贞笑着挠挠头,“我在我们那里智力只能算中等偏下。”

我吃了一惊。中等偏下的智力就能在几天时间掌握一门“外语”,信号星该出多少学霸啊,那些学霸要是不学好把重心放在毁灭星球上,地球能抵挡几天呀?

我越想越担心,走到音响前想放音乐挽回先前因频频出丑而搞砸的星际友好局面,谁知一打开音响里面竟然放出《星球大战》的主题曲。

“这首歌旋律好听!”小贞一拍手掌道,“曲名是什么?”

“《星际人民友好大团结》。”我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这可能是人类星际外交史上最重要的一个谎言。

谈话渐渐深入,我的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也已慢慢舒缓。

小贞很健谈,与地球上同龄的普通男孩并没有多大区别。他告诉我,他的家乡信号星在宇宙的另一头,离半人马座α星还有几百光年的距离。星球上的居民相貌与地球人相似,却可以将肉身以及附在身上的衣物转化为信号,借由光缆、电线等媒介传输,于千里外瞬间转移,抑或是直接进入显像管、伴音电路,让影像、声音均出现在电视上。

穿越到这里之后小贞许久没有吃东西,今晚实在难以忍受饥饿,不得已打开楼下的有线电视电箱,随机穿越进了一台电视机,这才出现在了我的房间里。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地球的。”我提醒道,“有飞行器什么的吗,像是UFO?”

“没有,没有那样的东西。”小贞低下头,说道,“飞行器的速度是不可能达到或者超越光速的,你们以后会明白的,想进行时空旅行只能依靠瞬时的时空坍塌和裂缝。”

“额……那你打算在地球住多久?”我听得一头雾水,赶紧转换话题说,“如果没飞行器该怎么回去?”

小贞将双臂舒展开,放在沙发靠背上:“要想回去就只能等,等着他们来接我回家。”

“‘他们’是指你的同胞吗?”我往沙发另一边挪了挪。

“是的。”

“要是他们没发现你走丢,一直不来呢?”

“一定会来的。”小贞咧嘴笑道,左边嘴角浮现出酒窝。

地球的空气对于信号星人来说相当于慢性毒药,如果在地球年三年内不回到家乡,小贞会虚脱至死。不过小贞对此好像并不担忧,他坚信信号星人会留意到自己发出的脉冲波。

“信号星人穿越到地球的案例不少哦,几乎都被安全接回去了。”小贞很有信心地挺起胸膛。

“哦,那能说说你发生星际旅行的理由嘛,怎么就忽然时空坍塌了?”我好奇道。

小贞不说话了,像是在权衡、抉择,稍后叹了口气。

“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情?”我试探地问。

“也没什么啦。那晚,我在苞米地里犯了错。”小贞羞赧地说,“一不留神就穿越了。”

“……”

我愣住,一时说不出话。小贞也沉默不语,一副认真的样子,不像在说谎。

这时候,音响里正好在播放王力宏的《花田错》。

“能解释清楚些吗?”我打破坚冰,说道。此后,小贞大约用了两个小时向我解释“苞米地里犯错”的意思,我则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当晚,无家可归的小贞在我家住了下来。

虽说我俩彼此有了还算愉快的交流,想到和一个外星人身处一室,还是有点怪怪的。我让小贞睡客厅里的沙发,然后将自己的卧室门牢牢锁住。

“你毕竟是男孩子嘛,男女有别我想是星际通用的准则吧!”我找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把小贞关在卧室门外。

“好吧。”我听到小贞隔着门说道,“其实姐姐大可不必这样,男女两性只是你们这里的进化通则。”

“笑话了,难道你们那边满大街都是同一种性别?”我说,依旧背靠着房门抵住。

“是三种。”小贞说。

“啊?”我惊讶地张大嘴。

“不同于地球,我们星球存在着三种性别,三人之间才会发生爱情,最后结婚也是三个人成立一个家庭。”小贞说,“就像你们说的,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结构。”

我想象着婚礼上除了新郎新娘之外,旁边还站着一个胡子拉碴却有着细腻皮肤的第三人,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3、

“客人您有在听吗?”老板娘望着出神的我,笑着问道。

“啊……你刚刚说粢米饭,我有吃过。”思绪被拉回现实,我连忙道。

“真是太好了。”老板娘眉目舒展,“那么,可以向您请教具体的做法么?”

“我回忆一下。”我说,将鬓角的头发挽于耳后。我的心里却有了疑惑:若想知道粢米饭的做法,为什么不去网络上查询一下,却要来问我呢?

“昨天中午,有个姑娘来店里,点名要粢米饭,看样子是跑了许多家店,都没有买到。”老板娘自顾自说起来,又像是在向我解释着缘由,“这种东西,我也是头次听说,一时也没办法帮她。”

“原来是这样。”我说,“你没有向她打听做粢米饭的方法?”

“那姑娘,她自己也是一脸迷糊,只知道‘粢米饭’三个字却说不出所以然来。”老板娘说,“后来还是店里的另外一个客人告诉我们说,那或许是南方的食物,他过去出差到南方似乎听说过。”

“其实,只在上海、湖州、温州一带有这种叫法。”我说,“不过粢米饭都是当做早餐,中午来买有些奇怪唉……”

“是吗?这么说来倒是挺奇怪的。”老板娘搭腔道,“我看她一筹莫展,就答应替她留心一下。”

“那姑娘也是南方人?”我忽然问道。

“地道的北方人。”老板娘搓搓有些粗糙的手。

“那她怎么会听说粢米饭?”

“可能是去南方旅游看到或吃过吧,回来后一直念念不忘。”老板娘说,“我一个小侄子也是这样,吃过了南方的粽子之后,天天惦念着,要让人从嘉兴带。”

“不对。这样的话,不是至少能说出大概的样子和配料么?毕竟是吃过的。”我说,“可你说,那姑娘好像对粢米饭一无所知的样子。”

“也许是她家来了南方客人,她只负责出来买。”老板娘说,显然失去了与我探讨的兴趣,转身从柜台拿来纸笔,“我记性不好,麻烦您将配料做法写下来。”

“那姑娘今天还会来?”

“是的。”老板娘说,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或许就快来了,所以,还请您……”

“行,我这就写。”我说道,开始在纸上落笔。

4、

我和少棠大学时候就是同学,学的都是设计,毕业后在当地开了一家装潢公司。靠着熟人帮忙介绍生意,我们度过了初期的窘境。事业开始顺风顺水,少棠却执意要将公司搬到北方的大城市去,说那里有更大的市场,不是三线城市能比的。

我待惯了南方,况且家人都在这里,又怎么愿意离开,与少棠冷战的次数也逐步增多。上一次当着合伙人的面吵架之后,他连个信息都没发给过我,几天后又出差去了北方,要大半个月才回来。

正值隔壁的租户租约到期,我也没有再到房屋中介发出招租启示。我挑了一个空闲的时间,带上清洁用具,和小贞一起对隔壁租房进行了一次全方位大清洁,从白天一直忙到晚上。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啦。在他们来接你前,你就安心住下吧。”我在沙发里伸了个懒腰,环视周遭,欣赏着一天的“战果”。

小贞好像有心事,机械地用遥控器换着台,“吧嗒吧嗒”,电视机最终停留在曲苑杂坛的魔术节目上。

“怎么了,有心事?”我问他。

“姐,其实我可以和你住一起,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地方,浪费,还害你少了一笔房租收入。”小贞吮吸着大拇指,每次他感到窘迫或是害羞,都会这么做。

“安啦安啦,星际友谊嘛!”我说,心里却想:要是住一起,不知道要惹出多少误会呢。

“那让我去姐姐的公司做工吧,我多少能忙上点忙!”小贞白皙的脸上忽然泛上一阵红晕,“这样我心里才能好受些。”

“哈?做工?”我想象着小贞穿上无袖背心戴上安全钢盔灰头土脸在工地上搬砖的样子,被他星球的人看到,会不会到宇宙法庭指控我滥用星际工呢?

跟着装潢公司出工的小贞总是最卖力的,不辞辛劳地在屋前搅拌水泥,楼上楼下一趟趟运送三夹板,对于工友的驱使,他也总是微笑着接受,没有半句怨言。

一天早晨,我才刚来到施工地,小贞已经在那里测量房屋尺寸,那本是大伟的作业,而大伟却在一旁休息,玩着手机游戏。

看到我来,大伟赶紧夺过小贞手里的卷尺,对我赔笑道:“心怡姐,是小贞自己要帮我做的,我可没逼他。”小贞没有争辩,朝我点点头,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

“还没吃早餐吧?”我让小贞过来,把在路途中买的粢米饭交给他。

“谢谢姐。”小贞脱掉工作用的白手套,接过粢米饭在墙边的板凳上坐下。自从那天吃过粢米饭,他似乎爱上了这种食物,视为佳肴,不敢想象信号星的食物条件该有多糟糕。

“你们星球的人都像你那么友善?”我对小贞说,用下巴指了指正在装模作样做测量的大伟,“别人欺负你还帮他说话。”

“姐,你知道吗,去年的时候,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信号星人来到地球,为了生存下去,他像牛马一样在一家杂货铺里干活,忍受老板的责骂,心中想着的却是复仇。”小贞收起笑容,“在被接回母星的那一天,他伙同另外两个信号星人,趁老板熟睡,将老板活活勒死……”小贞说,手在颈部绕着圈,一圈又一圈。

“……”我睁大眼睛,一时呆住。

小贞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开玩笑的。心怡姐真好骗!”

“好哇,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一面。”我失笑,伸出手作势要打他,他灵活地一闪身,找老李搬救兵去了。

老李是公司的财务,难得来一趟工地,却对小贞赞赏有加。事实上,小贞和任何人都有种自来熟,公司里大家对他并没有太多挤兑、排斥,唯有少棠那中专刚毕业的表弟大伟,对这么一个忽然杀出的程咬金抱有一些成见。

有一次,大伟主动请缨帮大家带早饭,我没有多想,也就应允了,告诉他小贞喜欢吃粢米饭,路过桥头的时候别忘记买。

谁知道,大伟竟在买回来的粢米饭中掺入装修用的瓷片,告诉小贞这才是最地道的粢米饭,小贞当然没有怀疑,嘎嘣嘎嘣吃得津津有味,此后竟然每次都要在饭团中加瓷片,不然就吃不香。

“别吃啦,瓷片要把你肠道都刺穿了!”我几次阻止小贞,他表面答应,背地里却总将瓷片夹在粢米饭里,越吃越带劲。

大伟半开玩笑对我说:“心怡姐,这小子明显在表现自己,他是要追你。你把隔壁租房都空出来给他住,也不怕少棠哥不开心?”

“讨打啊,管东管西的!”我骂道,“他要是吃出毛病来,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你。”如果大伟知道小贞的身份,一定不会再问这种傻问题。况且,少棠出差的些日子里,我们只通过一次电话,拌了嘴后就又不再联系,这么多年,我头一次对这段感情产生了不安全感。

老实说,这段时间我精神状态并不好,白天强颜欢笑,一个人的时候却时常走神,恍恍惚惚的。

好在还有小贞,无论晚上在酒吧放纵还是休息日去游乐场减压,他都守在我身边。他看着我边喝酒边哭成泪人,我则嘲笑他在云霄飞车上将嗓子喊成公鸭。

游乐场看完魔术表演的那天下午,我俩走在回家的路上,小贞吃着手里的棉花糖,忽然停下脚步,一脸兴奋。

“怎么了?”我笑着问他。

“心怡姐,你说,如果我能成为一名魔术师,是不是就可以养活自己,不白吃白住你了?大伟也不会再因为我而困扰和你吵嘴了。”

“大伟并没有困扰,你不要在意,他只是个调皮的孩子。”我说。

“可是……”小贞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少棠哥总要回来的,看到我俩……我并不想自己的出现影响任何人的生活。”小贞说,在这方面他总是显得很固执。

经过音像店的时候,小贞走了进去,买了几盘魔术表演的光碟。当天晚上,他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屏幕研究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给小贞送早餐,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心怡姐,我想到主意了。”尽管没有睡觉,小贞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什么主意?”我将热牛奶和粢米饭放在桌上。

“就是昨天和你说的,我想当个魔术师。”

“魔术师那种手法都是经过数十年的练习,光看几张光碟就能当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姐你别忘了我是信号星人呀,我已经想到加入魔术团的方法了!”他说,下意识往沙发深处摸去,拿出一小块瓷片,要夹到粢米饭饭团里,发现我瞪着眼望着他,赶紧给扔了。

下午,我陪小贞到昨天去过的那个游乐场应聘。

“去去去,我们不招人。”魔术馆的负责人挺着肥腻的肚子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汗水仍顺着他的额头淌下。

“至少先看过小贞的表演吧。”我气呼呼说道。

“我愿意见你们已经很客气了,我可是本市著名月光马戏团的BOSS。”负责人用手指着门口,“再不走我叫保安了。”

整个过程,小贞都很安静。他慢慢拿起负责人桌面上的插线板,拔下上面的插头,空调呼地吐出最后一口气,停止了工作。

“混小子,你干嘛!”负责人破口大骂。

只见小贞朝他竖起一根中指,定睛一看,中指上其实缠着一根细细的铁丝。然后,小贞一声不吭,将铁丝插入插线板的电孔中。

只听“嗖”一声,负责人面前的小贞倏然消失不见。几秒钟后,他又出现在窗外六十多米高跳楼机的顶端,喊着我的名字,朝我招着手。

原本站在我面前的魔术负责人也不见了,我视线下移,发现他惊奇地瘫坐在地上,面无血色地颤抖着。

“你确定你们不招人?”我问。

小贞名声渐渐传开了,他的魔术或者说是“幻术”,吸引到明星甚至是政府要员前来观看。

月光马戏团的负责人视他为顶梁柱,给他在全市最贵的地段安排了住房。之后,小贞又很快拥有了一套个人的魔术班底,一个位于市中心的魔术舞台。

“魔术始终是魔术,是掩人耳目的把戏,他一定是运用了双生儿的老套诡计来实现瞬间移动,至于具体手法,我总有一天会揭穿他。”一位业界专家在看过小贞的魔术后自信满满地在电视采访里说道,我和小贞则在电视前被他那严肃的样子逗得捧腹大笑。

表演任务虽然繁忙,小贞却总能抽出时间陪我谈心。

那天下班后,我们骑着单车来到郊外,两个人坐在草地上,看着火红的朝霞如天鹅绒一般铺满天空。

“小贞,帮我找把铲子,真想敲死少棠那家伙,也就不烦心了。”我平躺在草坪上,咬着嘴唇赌气说。少棠出差回来,态度好了不少,不过在去北方发展这点上,他不肯让步。

“虽然很支持心怡姐的做法,但我们信号星人热爱和平,铲子我就算有也不会提供。”小贞一副为难的样子,“不过你可以试着去农用商品店买,出这条路右拐就有一家,去的早应该还开着。”

“贫嘴!”我笑道,起身将他鸟窝般的头发弄得更乱。

“说真的,心怡姐可以算是我最亲近的人。”小贞说,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鬼信你,你说这话可要让信号星的伙伴伤心的。”我说。

“我没有骗姐姐哦。”小贞苦笑,“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这么多话。”

“在信号星,别说朋友,即使是亲人,关系也不密切的。”小贞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勉强。

“为什么呢?”我疑惑道。

“因为那个特殊能力呀。”小贞说,“啊,忘了告诉心怡姐了,除了通过电线等媒介进行传送外,我们信号星人还有第二个能力。”

“第二个能力?”

“嗯!”小贞转过头来,用深蓝色的眸子看着我,“我们的视线能够穿越时间,直接看到除自己外任何人生命尽头的情景。”

“这么说,你能看到我是怎么死的?”我背脊一阵凉嗖,却又有些莫名兴奋。

“快给姐姐详细说说,来来。”我兴趣盎然,说道,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对不起,不可以的,连暗示都不可行。”小贞垂下头,“如果因为我的原因让对方改变了命运,我会受到惩罚,失去信号星人的所有特有能力,肉身也会消亡于信号星空气中强大的电离物质里。”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们星球人情冷漠的原因。”我恍然大悟,“情感深了,就会忍不住说出生命尽头的景象,替那人避去灾祸……”

“是的。信号星人彼此情义寡薄,其实只是为了能够活下去。”小贞说,情绪显得很低落。

“好啦,我刚刚是逗你的。”我拍拍他肩膀,然后重新躺下,将双臂枕在脑后。“每个人终归要面对死亡,改变命运,也只是将期限延期罢了。结果有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过程,不是么?”

“是啊,如果痛苦,活得再长又有什么意思呢?”小贞说,“所以心怡姐你要振作起来,开心一点,干嘛折磨自己。”

“好哇,在这挖坑等着我!”我蹙起眉头,佯装生气。

“哪一天我回信号星了,心怡姐会伤心吗?”小贞忽然问道,吞吞吐吐的不太好意思。

“不会。”我回答,天空染成了藏青色,四周变得更加静谧、幽静,“因为我可以躺着,用整天时间回忆与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与少棠关系缓和,我和小贞相处的时间变得稀少。小贞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干脆全身心扑在魔术表演上,以免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

那天傍晚,我与少棠在逛街,饭后接到小贞的来电。

“心怡姐,我有重大消息要告诉你,快来炉斧酒吧,我请客!”电话里的他显得兴致满满,话音都比平时提高了三分。我当然不愿扫了他的兴,与少棠一同前往指定地点。

我和少棠大约六点来到炉斧酒吧,一眼就看到了小贞。卡座里的小贞喝着酒,随着音乐扭动着自己的身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开心。

“心怡姐,你们来了?”小贞笑着和我打招呼,视线移到少棠身上时,

他整个人忽然僵住,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不自然。

“怎么了这是。”我笑着问小贞,“不是有重大消息要告诉我吗?”我与少棠就坐,少棠的笑容也有些尬尴

“是啊……”小贞生硬地笑道。

“那我先说了,我也有个重大新闻!”我挽住少棠的胳膊,“我已经决定和你哥把公司搬到北方去了,你要不要拓展事业,一起一路向北?”

“他们明天要来接我。”小贞的情绪直线下滑,淡淡地说,“心怡姐,我得回信号星了。”

“……这是好事啊。”我的笑容很茫然,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假,“什么时候走,我和你哥给你送行。”

“明晚接我的同胞会来看魔术表演,算是一个测验,看我是否在地球丧失信号星人的能力。”小贞将两张门票推到我们跟前,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直到酒水下肚,几个玩笑过后,我们终于又打成一片。本来我和少棠还要回公司处理些事情,但是小贞兴致很高,我们不愿意扫了他的兴致,也就陪着一直没走。

“心怡姐,一定要来看我演出,那可是最后一面了。”小贞哭得很伤心,一杯杯灌自己,凌晨三点还不肯离开,最后喝得不省人事被少棠背着回公寓。

“我也不知道小贞这是怎么了,他从来不喝酒的。”我打开公寓门说道。

“不碍事的。”少棠将小贞安置在床上。

“对不起,本来晚上还要回公司对账的……”

“没事,我回去就行了,你多陪陪小贞。”少棠抚摸着我的后背,一个人先离开。

我坐在床边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小贞,在天亮前还是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小贞竟比我率先起来,我找遍了租房,不见他踪影,打给他手机也是关机。手伸入口袋,触碰到两张魔术表演的入场券。

“心怡姐,一定要来看我演出,那可是最后一面了。”

我想起小贞的话语,胸口闷闷的。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

那天傍晚,魔术舞台上霓虹闪烁,光亮耀眼。台下也早已聚集了大批观众,宛如一场盛大的聚会。

然而,舞台后方休息室内的主角迟迟没有就位。

“会去哪呢?”负责人急得直擦汗,肥大的身躯来回疾走,比往日灵活了十倍。

“小贞还联系不上?”我在台下边打手机边焦急地看着表,表演马上就要开始,而小贞一清早就不知去向,手机也打不通。

“音信全无!”负责人在电话里说,“今天可有不少大人物来看表演,可不能玩砸了!”

“那舞台道具布景呢?”我问。

“那倒是他前几天就准备好了的。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他到底到哪里去了?”负责人仿佛要哭出来了。

少棠面色凝重,对我说:“你说他会不会舍不得离开你,故意错过这次机会好长久留在地球?”

“不可能,地球的空气会要他命。”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小贞,你可千万不要犯傻啊!我双手合十祈祷道。

忖度间,人群中忽然传出阵阵欢呼,我下意识抬头,一个身着条纹礼服的人空降在舞台中央,不是小贞是谁?小贞显然已恢复了状态,气色精神绝佳,与昨晚颓废的他判若两人。

“混小子,差点被他吓死!”负责人松了一口气。我和少棠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鼓着掌开始欣赏小贞的表演。

一台巨大的液晶屏随着小贞的出现,从舞台下方缓缓升起,足有两米多高,屏幕里正在播放本地的新闻联播,主持人手持稿件,中规中矩声音洪亮地播报着新闻。

小贞请助手拿来铁棍般的螺丝刀,几个人合力将液晶屏左侧椰子大小的螺丝拧下,内部的主板和电源板很快裸露在观众面前。小贞狡黠一笑,开口数着一、二、三,当“三”字脱口而出之时,整个手掌忽然往电源板上拍去。

电光闪动,刺得观众睁不开眼睛。强光散去后,原本在舞台中央的小贞不知去向。

小贞的身影出现在液晶屏里。他扭动腰身,嬉笑着在主持人身边跳起变相怪杰的奇异舞蹈。屏幕里的主持人则一脸严肃地继续播报新闻,全然不知已被人戏耍。

观众席发出了掌声如潮水般响起,将表演推向高潮,更有甚者起立欢呼、赞叹着,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小贞的告别演出。

“心怡姐,再见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仿佛听到屏幕里小贞正看着我说道,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再见,小贞。我也在心里默念道。

表演结束后,我和少棠到后台找小贞,将整个马戏团翻了个遍,都没再看见他。

我低着头,心里空空的,怅然若失。

“这不是结束,小贞只是在他应该在的地方开始新生活了。”少棠将我拥入怀中,在我耳边说道,“我们也应该开始新生活了。”

“回到信号星,要好好的呀。”我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心中五味杂陈。

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小贞,他就像一道飞速划过的流星,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5、

“好了,你看看。”

我将写着粢米饭用料的纸交给老板娘,这时候昨天的那位姑娘也来了,她有着一双大眼睛,梳着马尾,年纪很轻,可能最多大学毕业。姑娘和老板娘两个人肩挨肩凑在一起细看,姑娘满脸喜悦。

“哦,和糯米饭也差不多,里面再搁点糖放根油条。”老板娘说,“这个我现在就能给你做。”

“那就麻烦老板娘了。”姑娘感激地说,随后转过头来对我道,“也谢谢您了,我几乎把这条街的饮食店跑遍了。”

“不客气的。”我说,拿上拎包打算离开。

“其实,这些网上肯定能查到的。”我还是忍不住,说道,“你为什么一开始不上网查询?”

“我试过的,没有查到。”姑娘一脸无辜,“查出来的尽是‘陶瓷米饭碗’之类的关键词。”

“这点我作证,我让我家孩子也帮我在网上查过。”老板娘说,边说边回到厨房里打算准备用料。

“会不会打错字了,粢米饭的‘粢’有点冷僻的。”我在空中做着比划。

“字是他写给我的,应该不会有错呀。”姑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过来给我看。

纸条正中央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如一把利剑刺穿了我的胸膛。

瓷米饭。

瓷片的瓷。

我愣在那里,那姑娘见我脸色大变,上前关切地询问。我一把攥住她的手,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要你买粢米饭的人,是不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下还有酒窝?”

“你……你怎么知道?”姑娘被我吓的不轻,“这个月都是我在护理他……”

我脑中“嗡”地一声,险些站立不稳。

小贞没有回去,没有回到信号星。也就是说,他没能通过同胞的验证。理由或许只有一个……

我想起酒吧里,性情忽然大变的小贞。那是他与少棠的第一次见面。我明白了,那时候,他看到了少棠生命尽头的情景……或许遭遇抢劫,或许是车祸,总之灾祸即将发生在离开酒吧回家的路上,所以不沾酒水的小贞会喝得烂醉,迟迟不离开酒吧,他这一拖延行为替少棠避去了灾祸,扭转了少棠的命运。

小贞自己,却因此丧失了信号星人的能力。

那天傍晚,他并没有利用特殊能力穿越到液晶屏上,那只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录像,白天的玩失踪,实际上是找新闻主播,与他一起商量录影去了。舞台上的人间蒸发,也不过是道具效果,借助刺眼的电光,小贞一定是落到舞台下方的暗室中了。

那是一次真正的魔术表演,蒙在鼓里的,只有我和少棠。

在姑娘的带领下,我来到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

瘦削的小贞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听到开门声,小贞睁开眼睛,他一定以为是看护带着粢米饭回来了,看到的,却是噙满泪水的我。

“心怡姐……”小贞蠕动嘴唇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地球的空气已经将它摧残得骨瘦如柴,凹陷的眼眶中没有一丝神采。

“我都知道了。”我强忍住泪水,“我都知道了……”

“心怡姐,对不起。”小贞说。

“你做什么我都不怪你,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变一场魔术,干嘛偏偏要瞒住我和你哥?”我轻轻握住他手。

“你说过,过程很重要。可是有时候,美好的结果,却能将过程映衬得更加炫目和迷人,值得回忆,途中的荆棘、倒刺,也将在回忆里化作最美的钻石与水晶。”小贞说,望着天花板的他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好似看到了满天星河。

阳光洒满了小贞的脸庞,他的嘴角又露出了招牌式的酒窝:“你要相信,我已经平平安安地回到信号星了呀。这样,当你忆起我的时候,便只剩下美好。”

我将脸颊贴在他干瘪瘦弱却温暖依旧的手背上,终于再也无法忍住,失声哭泣起来。

蒋话
3月 22,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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