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卡,维卡

维卡,维卡

就让我们向死神归还这段生命的时候,轻松得就像向DVD租赁店的老板归还一张影碟那样,顺便可以聊一聊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聊一聊,作为主演的你和我,多么蹩脚;作为爱与痛的情节,多么平凡。

7月 10, 2020 阅读 1239 字数 2330 评论 0 喜欢 0

维卡:

此刻,我开了一瓶白葡萄酒,想起上个冬天你来我家的时候,我们逛完超市,买了酒回到了家里,你先去洗澡。中途你突然打开卫生间的门,探出一个头来,对我说:“把酒冷藏一下噢。”我说:“好。”后来我把这个细节写进了一篇小说里。从那个时候我便知道,在万千种生活方式中,我们选择的应该是同一种。尽管那一天,我们才相识不足半个月。

这一刻,我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一边看《权利的游戏》一边练了四十分钟Plank,然后洗澡完毕,坐回到书桌前,听着小娟版本的《爱的箴言》,就着冷藏过的冰白葡萄酒,开始想写一点什么东西。是的,此刻与世无争,我感到安宁。我不由得又一次想起少年时候热爱的作家写过:“我说人生啊,看过一回淋漓尽致的风景,写过一篇杜鹃啼血的文章,与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错肩,也就够了。”

若是这样,那么人生海海,遇到一个赏心悦目的人,与之并肩同路,并许下诺言……不论实现与否,大概都已是万幸?而在这个喧杂的,现实的,不相信眼泪的世界里,为了找到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同路人,你愿意等多久,你愿意走多远。

才华横溢的人写过这样一句词:“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我读到的那一刻,竟无端动容,几近泪下。

回来之后,照节气来说早已出伏,但我这儿依旧时不时炎热起来。想起夏天里住过的小镇如此清凉,出了家门往东散步,就是一座墓园。墓园建于一八几几年,我忘了,只知道名垂青史的作家Emily Dickinson也埋葬于此。她的墓碑上,后世仰慕者放了许多支笔,沾着湿漉漉的露水,摆在那里,却一支都没有掉下来,足似奇迹。难道才华的最终意义,就是令风雨在她的墓前也温柔下来?而那个黄昏,就在那座墓园里,你一直远远地走在我前面,背影像涟漪一样涣散开来,消失在湖水般的暮色中,直至月色清凉。我像你在人间的影子,默默跟随。

一生之中有多少次可以度过这样的夏天呢。我们在夜晚的大西洋划船,星空近得好像一张缀满了钻石的魔毯,披在身上。银河横贯夜穹,流星不时坠落。站在山顶上看落日,那色彩像往事一般哀艳,壮丽得让人失语。四下是森林散发出的木香,被晴朗的暮色烤熟了,香气格外浓郁。回小镇的路上,我们停留在无名的湖畔,游了野泳。那是个阴天,我冷得发抖,不敢上岸,就这么浸在湖水里,眺望群山淡蓝色的轮廓。夜里,我们回到帐篷旁,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取暖,喝着本地黑啤酒,说着些心底的话,竟然醉了。篝火劈里啪啦地燃烧着,热烈得让人舍不得熄灭。

你还记得那个下午,我们去小镇郊外的无人湖畔吗?我们像两个未经世事的幼童一样,躺在大树树荫下,望着苍蓝晴空和朵朵流云,心底空无一念。草丛中冒出一只小野兔,傻傻停在那儿发呆。树上的松鼠,照旧旁若无人地溜下来玩耍。我为你读了一段荒木经惟的《东京日和》,于是风从身边吹过的时候,你真的哭了。夜里烧烤的时候,你负责刷香料,我负责生火,我们像两个野人一样,守着食物。那一刻我们快乐得除了等待烤熟的食物之外别无他求。那一刻我们都这么年轻,像命运的宠儿,享受岁月宽宏而慷慨的对待。

离开小镇,回到纽约的第二天。宿醉之后的早晨,我头痛欲裂地走出公寓,去找便利店买牙膏。一定是因为情绪的原因,纽约在那一刻变得面目狰狞,像所有的大城市一样让人烦躁:阳光蛮横而生硬地撬开了贝壳般的我,刺眼极了。马路边积着污水,地铁里的闷热从通风口一阵阵涌出地面,奇形怪状的路人面无表情地走着,爬虫一般的汽车堵满了街道,逼仄的楼宇年久失修颜色发黑。那一刻我几乎要恶心得昏过去了。我突然明白,那些清澈的——星空,大海,森林,湖泊,都随着这个夏天远离了我,安宁美好的小镇也遗弃了我。我被自然所流放,不得不回到城市。

维卡,你也知道我内心一直向往山川湖海,虽然这种遁世倾向听上去实在不太好。在这嘈杂世界,可曾还有山川湖海,可曾还有人,愿意停下来,读一读你的心事,听一听你的孤独,摸一摸你的疲惫,陪一陪你的眼泪?

即使是有,你又是否足够幸运,能与之相遇?

我怀疑我不会这么幸运,所以你知道的,孤独终老也没有那么可怕。我总是对你说,我多想做一个南太平洋无名岛屿上的渔民,靠打鱼种椰子为生,每天都是朝阳唤醒我出海,落日陪我归来,星星说晚安,因为活得简单所以也不懂什么遗憾,就这样默默死于一个暴风雨的意外。或者就让我在山林里住一间屋,养一院竹,种一片地,喂一只狗,聊度时日。与世隔绝是我的梦想。而梦想不像目标,梦想就是那种你只能用来梦一梦,想一想的东西。

纵然能坐拥广厦万间,你我也只能夜卧七尺。纵然能买下良田万顷,你我也只能日食三餐。但人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明明知道在死亡的那一刻,什么也带不走,却纷纷不由自主都活得这么用力,想要去创造那么多痛苦的,幸福的,带不走的财富。

很少人会去精心装潢一间从房东那里租来的屋子。但很多人会去拼命粉饰一段从死神那里租来的生命。你可以反驳我说:即便明知自己要在旅途的尽头扔掉所有行李,又有几个人敢两手空空地上路?你敢吗?

我无法回答,维卡。

在某些身不由己的借口下,我也是一个活得过分用力的人。十七岁的时候我熟背《猜火车》的经典台词,而十年后我就像台词里讽刺的那样,选择了生活,选择了一份活儿,选择了一项事业。选择了一个巨他妈大的电视机,选择了洗衣机、汽车、镭射音响,还有电动开罐器。选择小心保养自己的身体、低胆固醇和牙科保险……我并没有真的选择星空,大海,森林,湖泊。

万能青年旅店也不能回答,“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所以维卡,在这一段租来的生命里,就让我们带着困惑,一直叩问下去,一直走向远方,好吗。

就让我们向死神归还这段生命的时候,轻松得就像向DVD租赁店的老板归还一张影碟那样,顺便可以聊一聊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聊一聊,作为主演的你和我,多么蹩脚;作为爱与痛的情节,多么平凡。

好吗。

你的,

七堇年
7月 1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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