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茨饭店那么大的结石

里茨饭店那么大的结石

我的朋友老朱是一个编剧,他的肾出了些问题。

11月 11, 2020 阅读 1005 字数 7994 评论 0 喜欢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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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老朱是一个编剧,他的肾出了些问题。早在这个问题达到那种骇人听闻的程度之前,我就预言了老朱的肾不好这件事。这首先是因为肾脏问题是男编剧的通病,只要看看他们写的东西就知道了。第二个证据是他去厕所特别勤快,这也是现在他进入那个骇人听闻的状态之后必须面对的一个难题。有那么几回,我们见他上厕所的密度太大了,就催促他去医院看看。老朱听了勃然大怒,但反驳十分无力。有一天晚上,一阵剧痛袭击了他的右侧腰眼儿,他昏倒了。我开车送老朱去了医院,那时候只要一辆日产逍客就能装得下他,后来就不成了。老朱醒来以后,得知自己被人扒光了检查了个遍,哈哈哈地哭了起来。这种哭法,无论是林黛玉,还是刘备,都超越不了。检查的结果是一个小小的肾结石,大夫说:多喝水!下个月来复查。此乃标准答案。

没想到复查成了个大麻烦。去复查的路上,老朱说:最近我重了很多,却没有胖。现在想想,真是一句谶语,简直具有诗意。此次因为没有昏倒,也就没有走急诊的程序。由于太久没看病了,我们都对看病之复杂没有心理准备。我们先排队挂了号,因为所有的自助挂号机都坏了。然后分诊台的姑娘好像很生气地对我们说:一边等着去!老朱小声问我:咱们还没说话呢,她生什么气?我只好解释说,因为你长得太难看了。

这只是噩梦的开始,因为这个姑娘是当天遇到的脾气最好的人。等候时我们发现一块屏幕,上面有几百个人名在滚动,看起来比机场的候机屏幕繁忙得多。老朱说:你看,当我们的剧本缺少合适的人名时,就应该来医院呀!这上面的人名多么接地气。现在想来,这又是一句谶语,因为编剧是最讨厌“接地气”三个字的,一般的编剧只要听见有人要求他“接地气”,马上就要咬人。这三个字从老朱的嘴里说出来,恰恰预言了他后来被迫永久性接地气的结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夫走出诊室,愤怒地喊了老朱的名字。老朱进门时扒着门框问我:老张,怎么是女大夫?能换一个吗?我喝道:我又不是你妈!她也不是你妈,怕什么,快滚进去!老朱进去以后,门砰的关上了,我一瞬间想起了某年体检时经历的猝不及防的肛门指检。我后悔没对老朱好一点。

由于没能换大夫,老朱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显然他不喜欢老太太给他做肛门指检。我又安抚他道: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女……他摇头道:我当然知道了,可是这个老太太不是我喜欢的那种老太太。我说你喜欢哪种老太太?老朱终于抬起头,他看着医院走廊上的灯箱,上面写着 “静、净、敬”,最后这个字我不知道是写给谁看的。

然后老朱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我从小时候起,每次生病,就幻想这个老太太在我身边照顾我。我说那不是你奶奶就是你姥姥,他说:不可能,奶奶和姥姥我全都没见过。他望着灯箱,给我描述那个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厚厚的眼镜片,粗糙的手指,蓝底碎花的套袖;声音敦厚温柔,说话慢条斯理,但自有一股威严。看人时,她总是从眼镜上面看过来,令人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就冲她走过去了。她身上有一股炒糖色味儿。我听完大喝道:这不是姥姥难道还是姥爷吗!说实话,我很难想象一个没有见过奶奶和姥姥的人能设计出这么一个形象,但是老朱是个出色的老编剧,这也难说。

老朱说这次看病会导致他不举一整年。我没搭茬,因为我正在琢磨为什么一个肾结石患者要脱了裤子做肛门指检。肾结石不是一种非常简单的小毛病吗?只要照个B超就好了。下午我们确实也照了B超,说起来,这又是另一个噩梦。老朱照完出来,恨恨道:应该立法禁止医生一次喷10毫升以上的香水!据他描述,B超大夫的嘴非常之碎,一边用涂了润滑油的圆头塑料棒猥琐地顶他的腰窝,一边在氤氲的香水雾气中说:哎呀,不太好……哎呀,这边也不太好……哎呀,太不好了……嗳,裤子再往下一点。

折腾了三四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被叫去拿结果。每个人进去拿结果,都不超过10秒钟。唯独老朱,进去以后,大夫先嘬牙花子。“哎呀,不太好……哎呀,太不好了,你等一下!”医生这样说着,把老朱赶了出来,让他等一会儿。接着,大夫探出脑袋,喊了几个人名,一大堆医生和护士就呼啸而至,冲进了诊室。他们也不关门,只管叽叽喳喳围着老朱的片子和化验单讨论个不休。终于,医生们神情严肃地出门散去了,生气的那个医生出来说:朱XX,你六点再来拿结果。

老朱说他饿了,我们出去吃饭。一开始我们走进了沙县小吃,老朱进店以后环顾四周,叹了口气,出来了。我跟出来问:不想吃这个?老朱说,走,我带你吃好的!我们有一个多小时,于是我开车,老朱指路,去吃了一家贵得离谱的西餐。朱说:看大夫的样子,结果很不妙,我得吃点好的。我想了半天,也想不通肾结石能有什么不妙。

六点多,我们去拿结果。那个生气的医生笔走龙蛇,刷刷点点,写了一张单子,甩给老朱说:拿药去吧!老朱看了半晌,看不懂,便问道:大夫,我这肾还好吗?生气的医生又嘬了嘬牙花子,皱着眉头说: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有事我能就给你开点药打发了吗?让你拿药就是没事。我拉开老朱,挽着袖子嘟囔着:嘿我这暴脾气——老朱拉着我走了,说大夫脾气都不好,人家一天要看好多个病人。我更生气了,这叫什么逻辑,你要看好多个病人又不是我们造成的!老朱也急眼了,跺脚道:你这叫医闹!怎么不是我们造成的,就是我造成的,我要不病,人家不就少一个病人了吗?我一下子被扣了个医闹的大帽子,有点头晕,只得跟着去拿药了。

药房的窗户上贴着一张纸,写着:态度友善,唱付唱收。老朱侧耳倾听,对我说:真的在唱嘿!好像是林宥嘉的《说谎》。我对唱付唱收有了新的理解。老朱没有医保,一拿药,三千多,我有点吃惊。拿到药一看,只有寥寥数盒,看上去并不很值钱,只是名字很长而已。药是两盒一对从药房窗户里飞出来的,功力深厚,飞得又直又远,以至于有一盒掉在了地上,直到被老朱踩了个粉碎才发现。我探头问:大夫,有袋子吗?大夫答说:我没有说谎,我何必说谎。

2
有一天,老朱打电话来要我接他去看病,并补充道:带一个人来,就一个,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去了以后我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老朱开门时我们吓了一跳,他穿了一件斗篷,字面意义上的斗篷。这个东西看起来像是从哪个片场偷的,古意盎然,基本上可以用来演薛宝琴。他的后腰鼓鼓囊囊的,现在一说,当然很容易猜到里面是什么,但当时我们都太缺乏想象力了。老朱很沉,自己走路十分吃力,还好我带了一个兄弟,是一个壮汉,肩膀有我两个宽。两人把他架下了楼,往后座一放,发现他只能扭向一边看着窗户,把斗篷里的大包对着另一扇窗户。我兄弟说:他好像条狗啊。我于是理解了为什么他只让带一个人。多了坐不下。

老朱决意不去上次那家医院了,他说托关系找熟人,挂了一个知名大医院的专家号。去医院的路上赶上了交通管制,一位民警机智地走过来看窗内,显然他觉得后面的黑影很可疑。我摇开窗户,他问我后面是什么,我说是狗。他问我,有证儿吗?我说有的,没带。这时候老朱突然大喊:老张,我想上厕所!搞得我十分尴尬,只好对警察笑了笑,想不出合适的台词来。民警也笑了,嘱咐我说,公共场所尿完了要收拾。

交通管制时想上厕所是一个死局,基本上只有矿泉水瓶可以解这个局。由于老朱在我车上使用了矿泉水瓶,导致我现在都不太喜欢这辆车了。此外我现在还特别讨厌喝矿泉水。在老朱第二次申请使用一个矿泉水瓶时,管制结束了,我们超速开到了医院,一下车,就被一群号贩子拦住了。他们显然没有见过体形如此奇特的病人,争相兜售专家号。我们快步甩开号贩子,来到电梯前,没想到一个执着的号贩子追了过来。合该倒霉,当天我叫来的兄弟是个练散打的东北汉子,该汉子怒道:滚蛋!没想到号贩子意志很坚定,他脸上挂着一副明显要挨揍的表情说:你还想不想看病了?我刚打算跪下,那东北汉子一拳把号贩子干倒了。这是我见过的最简约的打架。从吹牛逼到被打晕之间的距离实在太短了。

老朱对我说,他能照顾好自己,让我放心地去吧。我就跟东北汉子、号贩子和民警走了。等处理完他们的事,回到医院,老朱正沮丧地扭身坐在长椅上。我们问,专家怎么说的?老朱说:让我多喝水。我说,结石呢,没拍片子吗?答说,肉眼已经可见,就不用拍了。我撩起斗篷一看,确实肉眼可见了。那真是一种视觉奇观。

第三次带老朱去看病,不是因为结石,而是他在家里散步,一转身,身后的结石把玻璃茶几抡碎了,玻璃扎了一脚。电话里,老朱特地嘱咐我,不要带那个东北汉子了。这是因为老朱搬到了一个有电梯的地方住。一上电梯,超重警报就响了,我只好跟他分两拨下楼。这次老朱选择了一家非常昂贵的私人中医诊所,名义上它不叫诊所,叫会所。老朱说,即使去公家的医院看病,没有医保,价钱也差不多,看一次三四千,回来就让喝热水,不去了。结果这个选择虽然睿智,却没有实现。因为我们一到那就把人家的电梯从一楼压到了地下室,我的脊椎差点断了,老朱的结石砸进了地板里,经过消防官兵的日夜奋战,总算给弄出来了。

回家以后,老朱说他这回肯定能上新闻。果然上了。第二天在网上一搜,长有巨大结石的中年男子把电梯砸坏的新闻夹在某男星吸毒和某女星出轨中间,照片里,老朱嵌在地板上,脚上包着带血的毛巾,一旁站着消防官兵员,神情尴尬。这给人一种老朱成了明星的错觉,其实并没有,很快我们就发现,网上有很多人长着比他的结石更大的肿瘤,这些人都没能获得老朱想象中的那种国外科研机构的关注。更别提一块大石头了。

3
年底,我交了所有项目,无事一身轻,便带着东北汉子跑去看老朱。这个东北汉子我以后再也不敢带出门了,每次带他都要打人,那次一去,就把上门给老朱看病的医生打了。因为那个医生收了很多钱之后,给老朱开了一副方子,这方子的价格更是诊费的十倍。好在老朱彼时虽然只能趴着,但依然可以打字,所以赚的钱还是很多的。我们进门时,老朱正要付钱,东北汉子抢过方子一看,上面有人参、鹿茸和虎骨。然后他就把大夫打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三味药材怎么惹着他了,我跟老朱问他,他只说:根本就他妈的不对症!但是中医这种事,谁说得清呢?有的人只要相信,比如老朱,那么就是牛粪解毒丸也是可以吃下去的。

轰走大夫之后,我们叫老朱不要乱投医了,老朱泪如雨下,对我说:老张,你说我怎么办?我也想他妈——话音未落,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滚了过去,肚皮朝天,结石滚在地板上,摇摇摆摆地前后碾了半天,最后稳定在肚脐眼对着吸顶灯的姿势。“我也想他妈的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啊!”他一边补充一边把灯罩拧下来,用睡衣袖子擦了擦灯管。我们只好仰着头安慰他说,外面空气很不好,出门都得戴口罩。正说着,有人敲门,门一开,楼下邻居拎着一根棍子站在门口,喝问:玩儿什么呢!楼都快你妈塌了!我带来的东北汉子迅速闪身堵住门,反问:谁妈?邻居说:我妈,我妈。

结果这件事还是被物业知道了。物业说,虽然没有精确数据,但是目测和听音可以判断,这位业主先生的体重已经不适合在楼上居住了,建议他搬走,否则就要报警了。老朱悲从中来,大哭道:我朱某人纵横江湖十余年,好歹也算是编剧行业的一杆大旗,自打进了医院,尊严尽毁,任人宰割,老张啊,你千万不要生病啊,生了病,没尊严啊!我去了!说完,就扣上安全带,被吊车从拆掉框架的窗户吊出去了。

吊车是我找的,我有个姑父以开吊车为生,麾下还有些铲车、罐儿车和卡车。我又借了一辆卡车,送老朱去新的住处。老朱说他有个亲戚在北部山区里隐居,那里地处偏远,院落宽阔,足可以容身,叫我开车送去。我相信了这个谎言,路上还问他,有网吗?能送快递吗?可见我是一个现实主义的艺术工作者。

4
这是一个星期六,天气十分晴朗,阳光好得让你恨不得洗点什么东西挂起来晾上,才不算辜负。风是春天里的暖风,云是那种长长的美梦里才有的棉花一样的白云。我开着卡车,老朱坐在后面的车斗里,我们发微信聊天。我沿着国道往北开,两边超过的车里不时传来孩子的欢呼声:长颈鹿!放屁,是大象!也有说是河马的。最夸张的一个说是马来貘。我把老朱弄上车的时候他是仰着的,我给他盖了一张毡子。那时候他已经长高到快要擦立交桥底了。我一路开得十分缓慢,像是一种漫长的告别。

车开到山路上,遇到了复杂的情况。在一个犹如村上春树形容的“不吉利的拐弯处”,一辆比我们这辆还大的卡车从对面拐了过来。我还是第一次开卡车,更别提开卡车在山道上会车了。对面的卡车不住地按喇叭,我烦躁起来,干脆跳下车,走过去问司机怎么办。司机讲了半天驾驶原理,我也听不懂,好在司机也算爽快人,他决定先把我的车开到合理的位置上,他再开过去。我感激地握了他的手,他顺势托起我的手看了看。“大姑娘一样,”他说,“还出这么多汗,就这心理素质还开货运哪?”说着他走到我车旁边,抬头一看,看见了高高在上的老朱。老朱笑着对他挥了挥手,他也回以同样的礼节。

“您嘛,”他点上一支烟,“看着还像个老司机。”

“怎么呢?”老朱问。

“坐这么老高,还不拉绳儿的,得在车上滚了十几年了。”司机说。

“腰不好,不中用了。”老朱欠身给司机作了揖,司机摆摆手,跳上我们的车。

司机开车过去以后,我刚要上车,老朱突然提出要抽根烟。我把烟跟火儿扔给他。半山腰上,日照充足,空气新鲜。阳光落在云杉的叶子上,似乎都把它们压弯了。山风吹到脸上,令人联想到自行车的铃声、暑假作业的最后一页,和梳马尾的姑娘。我们抽完烟,我说走吧,老朱说不,就到这儿吧。我说,你那亲戚住这儿?我环顾四周,一侧是山壁,一侧是悬崖,悬崖下面云杉密布,不像有人家的样子。往上看,盘山路曲曲弯弯,不知还有多远到山顶。老朱说,别找了,哪有亲戚?你亲戚才是猴儿呢。我看了看他,没明白。老朱说,你他妈的,怎么当的编剧!我说什么意思啊?他说你作为编剧最大的问题就是太不狗血了。然后他补充道:一会儿我喊“隐蔽”,你就隐蔽。我想起我们一起去拓展训练的日子,那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农庄,里面有个动物园,只有一种动物,就是鹅。鹅十分凶猛,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我们都得躲着它们。后来我们去打真人CS,老朱跟我一队,他用亲身行动给我们解释了什么叫中二病。“一会儿我喊‘隐蔽’,你们就隐蔽。”他说。不久,他果然大喊一声:“隐蔽!”我们双方正在激战,谁也没当回事儿,没想到他从树桩子后面站起来,不分敌我,一阵突突,把我们都打死了。我死了以后,破口大骂:你瞎啊!他也生气地反驳道:谁让你不隐蔽的!隐蔽就是——还没说完,鹅突然来了,他扔了枪大叫着跑了。我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老朱喊道:

“隐蔽!”

我赶忙一低头,只听车上吱呀作响,好像有一百对情侣同时在卡车斗里表演行为艺术。一阵隆隆声,紧接着一声巨响,老朱越过我的脑袋,掉在我面前。如今回想起来,那一下子他肚皮朝右,结石朝左,真是万幸,至少没让我当场就吓死。我晕血。

然后云杉像波开浪裂一般,往两边倒去;一条曲曲弯弯的大道尽头,石流奔腾,土雨翻飞,巨大的噪音回应山谷,老朱绝尘而去。

5
讲到这里,故事其实就完了,因为后面的事情就跟主题没有关系了。有关主题,我必须讲一件无关的事。有一回我的一篇小说被选入了中学语文考试卷,考完之后,有的学生就发微博问我,你这篇小说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堪称文学界的歌德巴赫猜想。一篇小说没了中心思想,就像一个人没了灵魂,但我意识到,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根本不相信灵魂。所以我还是得讲讲后来的事。

我带老朱跳崖的那座山,正好位于两个县的中央分界线上,因为没什么值钱资源,两个县都不愿意管。去年冬天,东边县里一个贫困村的孩子们放学回家,一个淘气的小男孩想找条捷径。正在树林里穿行,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小孩儿!“

小男孩一惊,四处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人影。忽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嘿!小孩儿!过来!”

小男孩顺着声音一看,只见半山腰的平地之上,在山壁以下,一个石穴内卡着一个人,只露着一个脑袋,一条胳膊,活动不得。小男孩看了半晌,乐得不行,笑道:

“你等着我给你摘果子吃啊!“

于是他真的去摘了两个果子,二人在洞口聊着天吃了起来。小男孩吃完把果核一扔,蹦蹦跳跳地走了,洞里的人又寂寞地叹息起来。这当儿,又有一个慈爱的声音在高处叫道:

“孽障!”

洞里的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大一小两位女性走下山来,拿着野餐垫、方便餐盒和暖壶。

有关这两人是何来路,如今已不可考,我也是道听途说。有人说是老朱妻子和女儿。我没有求证。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去找他,因为我怕热闹。尤其是节假日,那里更是变得热闹非凡。有的女孩子特地千里迢迢去找老朱签名留念。据说还有老年人在他面前焚香祷告,有求子的,有问福的,也有心里有愧、前来忏悔的。还有人拔了他的头发去,烧成灰,说能治病。我看就差趁着夜黑风高直接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带走了。

再后来,发生了一件趣事。说是这个地方因为有了老朱,成了旅游资源,有人圈了一个景区出来,卖门票。老朱那座山上还被挂了一个牌子,写着“断魂山”,下面附有一段感人的小故事。久而久之,两县的人因为争夺售票权打了起来,各种手段争奇斗艳,把老朱搅得不得安宁。更有甚者,有人传说那块山石是一种珍奇材质,名曰“野猪鳞”,做成珠子戴在手上,越盘越亮,兼且磁疗保健,益寿延年。于是就有人拉着队伍来开采老朱,幸好县里来人把他们轰走了。轰走以后,县里的同志又问老朱,我们采两块回去研究行吗?老朱说不行,县里的同志急眼了,说你这是国家资源,懂吗?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山峰湖泊,草原滩涂,都归国家所有,知道不知道?连太阳能和风能都是国家能源!老朱一听,觉得有道理,就让他们开采了,结果凿了一锤,老朱一下子就昏了过去。等醒来时,结石并没有小多少,因为它本身已经太大了,足有一家利兹卡尔顿那么大;而它的硬度又出奇的高,被采下去的部分只是九牛一毛。两个县的同志都没有办法,只有去找专家。专家给老朱吃钙片,改善他的饮食结构,多吃肉,少吃菜,菜只给吃菠菜;此外,还减少他的饮水量,说强身健体。依我看,只是让结石长得更快一点而已。

6
忽然有一天,老朱没了。

据当地人说,起先有人向旅游局举报,说这里有一个非法收费的景区,应予取缔。上面来了人,结果到了地面上一看,所有围栏、标语、铭牌、收费处和一应基础设施、违章建筑,一夜之间拆除殆尽。上面的同事申斥了当地村民,带队撤了,当地村民气得三尸神暴跳,冲老朱吐口水、丢石头,场面一度失控。危急关头,一位慈祥的老太太从天而降,喝退了暴民,保护了老朱。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厚厚的眼镜片,粗糙的手指,胳膊上戴着蓝底碎花的套袖;声音敦厚温柔,说话慢条斯理,但自有一股威严。老朱见了,用露在洞外的那条手臂抱着头,哈哈哈地哭了起来,这是他特有的哭法。

“不要哭,孩子,”老太太说,“你不就是想要点尊严吗?”

天黑以后,有人再去探看,发现老太太和老朱都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个磨圆的洞口。于是争抢又开始了,最终取胜的人们用尽各种手段想打碎巨石,均告失败。然后他们又掘地三尺,想把结石整个挖出来,没想到挖了个没完没了,这块石头似乎与山壁融为了一体,总也挖不到头。一来二去,光顾这里的人逐渐少了,最后只有一些搞矿业研究的偶尔过来看一眼,也看不出所以然,悻悻地回去了。

我是清明节去的,显然去晚了,我的前辈和同行们显然早去过了。现在我们知道,作为文艺青年,身边有个认识的人消失了——死了也好,升天了也罢——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好好消费一番的事情。前辈和同行们早早从四面八方赶来,献上鲜花和条幅。有人烧起无比精致的纸糊的键盘,有人在地上洒名贵的威士忌。据我所知,老朱写剧本时总是用笔和纸,他不擅长用电脑;而他只喜欢喝啤酒。

清明时,我和东北汉子抱着踏青的心态,离开这片祭品和纸灰的废墟,攀援而上,来到老朱的山顶,意外地发现山顶上挂着一副巨大的白布挽联。这副挽联很特殊,共六个字,显然出自我们编剧行业大家之笔,深得个中三味。

挽联写道:“有创意,接地气。”

可是,把这六字真言挂这么高,又给谁看呢?我正想着,东北汉子说:老张,你也写几个字吧,老朱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我想了想,脱下白衬衫,咬破中指,在上面大书“中心思想”四个字,悬挂在山顶的一棵歪脖树上。这四个字至今还挂在那里,随时可以去瞻仰。

囧叔
11月 1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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